第65章 人間宮闕 千念百思不過一場空歡喜,千……

第65章 人間宮闕 千念百思不過一場空歡喜,千……

樸月梭一言不發,沉默地看着華瑤。

她近在咫尺,他滿心歡喜,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歡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華瑤怔了一怔。

從小到大,樸月梭沒對旁人發過一次火,也沒擺過一次冷臉。淑妃稱贊他“品性端方,姿态閑雅,大有君子之德”,華瑤就知道他脾氣很好。她經常捉弄他,甚至以此為樂。

華瑤與樸月梭初見的那一日,她用玫瑰編織花環,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環戴到他的頭上,她邊跑邊喊:“花神來了!花神來了!”

樸月梭羞臊難當,卻沒有一絲惱怒。

華瑤回頭看他,他竟然還對她笑。他頭戴花環,腰系絲帶,站在光影交錯的夏風之中,很認真地對她說:“人間花月兩相宜,我扮花神,你做月仙……行嗎?表妹。”

當年的華瑤只有八歲,樸月梭也只有十二歲。

華瑤偷聽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對話,八歲那年,她知道了,樸月梭是她将來的驸馬。她不明白“驸馬”究竟有何用處,但她知道,驸馬和公主應當形影不離,樸月梭又是一副很願意和她玩游戲的樣子,她就格外開心地答應道:“好!以後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過境遷,華瑤再一次向他邀約,卻不知他的命數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關頭,華瑤毫無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義兼至,又是願心使然,時機拿捏得剛剛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憑借他的才學幫助她,盡力輔佐她。

不經意間,華瑤抓住了樸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觸到她的手背,只那麽一瞬,他的笑意越發明朗:“表妹,你想創建宏圖大業,何不早說呢?姑母将你視作親生女兒,你是樸家的血脈至親,我也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從此以後,我們因果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華瑤環視四周,确認四周無人,直到此時,她才輕聲說:“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親,又在宮外蒙冤受屈,我卻束手無策,幫不上你的忙,實在愧對九泉之下的母妃。”

樸月梭悄言低語道:“你獨自一人在宮裏尋求活路,談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長大,她心裏也會寬慰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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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話,他咳嗽了幾聲。華瑤正要松開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緊地握住了。

華瑤委婉拒絕道:“表哥,不瞞你說,其實我并不想和你敘舊情。你我之間,确實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可是,那時候,我們的年紀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對你胡說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現在也是在替你考慮,你跟了我,以後難免要擔驚受怕……”

樸月梭嗓音沙啞:“你忘記了嗎?我在神像前立過誓,我要與你同甘共苦,對你永無二心,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什麽,竟有此事?!

華瑤有些驚訝。她略一思索,終于想起來了,十年前,她曾經哄騙他立下誓言,轉眼十年過去了,她都不太記得那些事了,他竟然還在遵守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

華瑤心裏有些愧疚,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聲,暴雨折斷了樹枝,她慨嘆道:“天吶,外面下了好大一場雨。”

樸月梭低聲喚道:“表妹……”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同甘共苦,永無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樸月梭無力辯解,他只說了兩個字:“不是……”

他疲憊至極,困乏至極,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塊冰,華瑤是他掌中僅存的一簇火苗,溫暖,活潑,堅韌,生機勃勃,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樸月梭閉緊雙眼,面色顯得十分蒼白,竟然沒有半點血氣。

華瑤心下一驚:“我去叫大夫。”

“不要緊,”樸月梭的拇指輕扣她的指節,“表妹不必擔心,我的氣息還算暢通,經脈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嚨堵塞,暫時講不了話。”

華瑤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講了。”

樸月梭悵然若失,只能虛握雙手。他把目光轉向另一側,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遠。

窗外的那一場雨下得更大,迸濺的雨水沾濕窗紗,屋子裏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華瑤站起身來,親手為樸月梭關窗。他悶聲咳喘,強撐着擠出一句:“我還想……同你說話。”

華瑤的動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聽說,你考進了翰林院,真為你高興。如果母妃還在世,她也會稱贊你才德兼備,前程遠大。”

樸月梭已經發不出聲,他只用微弱的氣音回答:“太傅願意教導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讀,我略通一點文墨,原是為了做你的中饋之人。”

血絲順着他的唇角滲淌,華瑤拿出一條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聞不到絲毫的血腥氣,只覺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齒間溢開,堪比靈丹妙藥。

華瑤把住他的脈息按了一按,再三測定,方才翩然離去。

此時樸月梭額頭燙熱,渾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裏,有一道聲音在恭喜他,他終于和華瑤親近了一些。但他們之間仍然隔着一堵牆,他千念百思不過一場空歡喜,千謀萬算不如一出苦肉戲。

他的表妹自幼生長于深宮內院,表妹眼裏看見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權力的争鬥。他知道,表妹不會與任何人推心置腹,這也意味着,他還沒輸給謝雲潇。

*

自從那日之後,華瑤再也沒有探望過樸月梭。

樸月梭靜心養病。他經常閉目養神,反複揣摩華瑤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或是仔細回憶他在翰林院見過的風吹草動,以及朝野內外的明争暗鬥。病人不能思慮過重,但他是個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發地舒展自如。

約莫三四天過後,樸月梭的病情逐漸轉好,寒毒再無發作的跡象。他撿回了一條命。

湯沃雪順勢引出了樸月梭的體內餘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氣大傷,他的喉嚨裏,似乎堵塞着凝結的血塊,怎麽也咳不出來。他淡然道:“從此以後,我的嗓子就壞了嗎?”

湯沃雪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膠結于經絡竅穴,你要想痊愈,必須慢慢休養,至少要等上兩三個月,你的病症才會消失。別仗着自己年輕力壯,就不把寒毒當回事。”

樸月梭微微颔首,客氣道:“多謝大夫。”

湯沃雪對他愛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得罪了湯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樸月梭休養了兩三日,總算能下床走動。他好不容易逃過死劫,與他相熟的幾位同僚紛紛前來慰問,難免又得應酬一番。

近日陰雨連綿,天光黯沉,樸月梭獨坐床前,靜觀雨色,旁聽同僚的高談闊論。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這一連下了五六天的瓢潑大雨,河道之水漲發起來,淹沒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兩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災,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這則消息已成了秘聞,對外是一概不能談。”

樸月梭猜測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牽連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醫館養病多日,兩耳不聞窗外事,還請賢兄稍加提點。”

那些同僚便告訴他,約有三百多個病患死于寒毒,太醫把寒毒當作另一種瘟疫,三公主嚴禁平民私下議論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類流言蜚語早已甚嚣塵上。

同僚細述道:“四公主在涼州炸壩退敵,引來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亂,如今這京城就有一則傳言,說那‘洪水殺敵’乃是陰邪之術,四公主殺了多少敵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過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鬧了洪災、瘟疫、寒毒、瘴氣……老百姓心裏有怨氣啊,難免要發洩一番,這就壞了四公主的名聲。”

樸月梭心道:黨争之禍,狠毒如斯。

同僚走後,天已入夜。

樸月梭換上一套常服,撐開一把油紙傘,走向病患聚集的營地。他親耳聽見了許多有關華瑤的惡言惡語,他心裏一點也不惱恨,仍是氣定神閑的,他坐到了一群貧民之中,與他們閑談說笑。

衆人見他姿容絕世,氣度不凡,便也對他十分恭敬。

樸月梭身穿一件素色衣袍,腰挂一塊官家玉牌,像極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說:“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問道:“什麽是修史?”

樸月梭耐心答道:“編修史書。”

樸月梭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塗塗畫畫,不厭其煩地講解自古以來的天災人禍。他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數,我通讀歷朝歷代的史書,找到了一個千年不變的規律。”

衆人請他詳說,他坦然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天下必有兵荒馬亂、洪澇幹旱。你們若是不信我,倒也無妨,等你們離開了營地,問問街坊鄰裏的秀才,便知我說的都是實話。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繼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足足餓死了數十萬人。再說六十年前,琅琊、紹州、永州都在鬧蝗災,瘟疫發作,死傷百萬,橫屍遍野……”

樸月梭把皇帝、三公主和四公主尊為福星,直言道:“今年恰好也是大災之年,如果不是皇族賜下皇恩聖德,京城遇難的死者何止數百?當以十萬來計!”

樸月梭慷慨陳詞,言之有物,口才遠勝茶樓裏的說書先生。漸漸的,他的身旁圍坐了一群平民百姓。

他不假思索道:“如果不是四公主在涼州英勇抗敵,羌羯的二十萬大軍早就闖進了京城,你們算算,到時候會死多少人?”

話沒說完,忽有一道金光閃過眼前,樸月梭慢慢地擡頭,瞧見一位頭戴面巾的侍衛。

那侍衛豎立手掌,亮出一塊金紋牡丹令牌,這是三公主近身侍衛的信物。

月梭以為三公主将要召見自己,于是,他提着一盞燈籠,跟随侍衛,向着遠處走了一段路。

走到河畔僻靜處,燈火寥落,殘影稀疏,寒涼的水風拂面而來,泥土散發着濕潤的潮氣。

樸月梭咳嗽不止,身形微微發顫,冷不防一道劍光如銀蛇般襲來,直劈他的心口。他閃身避過,瞬間拔出一把鋒利的長劍。

伏擊樸月梭的刺客僅有四人。然而樸月梭大病初愈,體力尚未複原,根本應付不過來。刺客挑斷了他的劍刃,他手無寸鐵,只好連退數步,猛然踹翻了燈籠的燭心。

燭火飛濺,點燃了枯裂的樹枝。

火光閃耀,煙塵四起,刺客仍未放棄,死守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合力包抄樸月梭。

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樸月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哪怕他滿腔憤然,他也擋不住刺客的殺招,他快死了。

正當此時,忽然飛來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撞到了刺客的劍鋒上,把刺客震退了一丈遠。

樸月梭回頭一看,救他性命的那個人,竟是華瑤的女侍衛。這侍衛名叫青黛,出身于涼州北境,體格健壯,武功精湛,算是華瑤麾下的得力幹将。

樸月梭向後退開一步,不忘道謝:“多謝閣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樸公子何須多禮!”

樸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兩側,領頭者正是謝雲潇。

謝雲潇穿着一件玄黑色衣袍,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盔甲。他的身法飄逸灑脫,僅用一把劍鞘就擋住了刺客的絕招,真乃絕世高手。他活捉了一個刺客,奈何火勢迅猛,其餘三個刺客已經趁亂逃脫了。

烈火燃燒,煙塵鋪天蓋地,謝雲潇指揮官兵潑水救火。

謝雲潇行事從容,調度有方,迅速遏制了火勢,衆多官兵都對他十分信服。他的親兵更是軍營中的佼佼者,個個身手敏捷,本領高強。他們井然有序,分作兩隊,從左右兩側撲滅火勢,不過片刻的工夫,河畔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點迸濺的火花。

樸月梭看着謝雲潇的背影,若有所悟。

謝雲潇察覺他的目光,徑直向他走來。數十名官兵舉着火把,火光高照,燒得松油噼啪作響,謝雲潇的腳步卻是寂靜無聲。他的鞋底距離地面尚有一寸,可見其輕功之卓絕、境界之孤高。

謝雲潇一語不發,隐然有股沉斂的威勢,樸月梭不願與他再起糾紛,當下便謙恭有禮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謝雲潇已是皇族,樸月梭尊稱他一聲“殿下”,合情合理。謝雲潇卻覺得他故作姿态,以退為進。深更半夜,他突然闖進營地,又遇上武功高強的刺客,這其中未免有太多巧合。

樸月梭正要告辭,謝雲潇收劍回鞘,客氣而疏離道:“請問樸公子,你是否還記得,刺客何時出現,跟了你多長時間?”

樸月梭如實道:“刺客的手裏有一塊金紋牡丹令牌,刺客假借公主之名,傳我去觐見公主……”

謝雲潇的笑意微不可察。

樸月梭以為謝雲潇會當衆嘲諷他,畢竟謝雲潇冷情冷性,最擅長冷嘲熱諷,沒有絲毫的容人之量。怎料,謝雲潇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詐,心思歹毒,而你一時失察,也是情有可原。最近這幾日,京城鬧出了不少怪事,官府一定會加派人手,确保你性命無憂。你大病初愈,不宜外出,請你返回住處,再多休整一段時間。”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樸月梭禁足。

樸月梭心中暗忖,謝雲潇的這句話很有敵意,謝雲潇冷若冰霜,說起話來也都是風涼話,實在不像是一個能對妻子溫柔體貼的丈夫,怎麽能把華瑤照顧好呢?華瑤在外勞累奔波,回到家裏,面對着這樣一個冷冰冰的人,又有什麽夫妻情分可談?

但是,樸月梭也沒有資格訓斥謝雲潇。他只能沉默以對,聽憑指教。

謝雲潇臨走之際,樸月梭又問出一句:“請問,四公主今夜去了何處?刺客武功高強,營地上也是兇險異常,萬望公主殿下保重貴體。”

謝雲潇從樸月梭的面前路過:“她有她自己的事,你不必記挂,也不必打聽。你是翰林院編修,不是公主府管事,請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別給公主惹麻煩。”

樸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側臉上,語聲極輕地說:“您和我争風吃醋是小事,公主的安危是大事,孰輕孰重,您心知肚明。”

謝雲潇腳步一頓,道:“既然如此,能否請你仔細解釋,先是寒毒,後是刺客,為什麽京城的每一起大案都與你有關?”

樸月梭細思片刻,言簡意赅道:“巧合。”

謝雲潇默不作聲。他的親信上前一步,客客氣氣地把樸月梭帶去了近旁一間屋舍內仔細審問。

此前謝雲潇活捉的那名刺客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謝雲潇的侍衛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颌骨,防止他咬舌自盡,再把此人送入刑牢嚴加拷問。

冒充公主侍衛、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刑牢裏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試了個遍,誰知此人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硬骨頭,到死都沒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

隔天夜裏,夜色深沉。

京城河道的一艘畫舫上,華瑤聽聞近日以來種種吊詭之事,忍不住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時候,勸降過一個盜匪頭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對母親還有一絲感念,我就用他的母親來要挾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觀你昨天抓到的那個刺客,難道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嗎?他竟然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親人。”

謝雲潇道:“或許他真是孤兒。”

他的面前擺着一張棋局。他執白子,華瑤執黑子,二人激烈交戰,殺得難舍難分。

華瑤把謝雲潇的一塊地盤吃得幹幹淨淨。她殺得盡興,謝雲潇依舊是心平氣和的,神色沒有半分變化。她懷疑他還有後手,不過她也不是很在意,他們相識至今,他下棋從未贏過她。

她語聲淡淡地問道:“你在想什麽?”

謝雲潇道:“何近朱擅闖興慶宮之後,經常有人故意給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到某一處地方……”

“我也發現了,”華瑤輕敲棋盤,感慨道,“我覺得,我們好像被人利用了。”

謝雲潇将她的手指輕輕握住:“陰謀易躲,陽謀難防,千萬不要輕敵,行事應當多加小心。”

謝雲潇仍然看着棋局,華瑤忽然跨了過來,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循着一陣溫香在他的衣襟處摸索。起初謝雲潇任由她親近,約莫半柱香過後,他似是忍無可忍,低聲問她:“你在幹什麽?”

華瑤假裝沒聽見謝雲潇的話。她埋在他懷裏,使勁扯了一下他的衣帶。他直接将她按在桌上,只用了兩三分的勁道,她發怒道:“放肆,你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謝雲潇扣緊她的手腕,“殿下也應該反省自己。”

華瑤卻說:“你開什麽玩笑,我為什麽要反省自己?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謝雲潇輕聲發笑:“你講不出半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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