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沈
二十五年前,南北交界處以一條無名河流為界,沿一條北走支流上山,能夠尋到沈家村。
這道北走支流又要追溯到再十年前一次洪水的遺留。彼時沈家村正遇着一場水災,因着突然,許多人未能來得及逃亡,更不要提安身立命的基業。怨聲載道之際,沈大鵬自告奮勇,率領同樣身強體壯的村民前去抗洪。
過程如何艱險自不必說,不分晝夜地搶救人與財、治水,沈大鵬是真真的主心骨、領頭羊。要沖他磕頭下跪的人排起來都能攔了水,然而沈大鵬風裏來雨裏去,連孕妻蔣芳也未能見上幾面,好在村裏人記着恩,争相照看着。
可惜正當治水有了大起色時,沈大鵬途中傷了腿,一時未處理,後竟兩腿壞死,沒幾日便撒手人寰,留下将臨盆的蔣芳與年邁的父母。
都說女人生子是過鬼門關,好在蔣芳順順暢暢地将這遺腹子生下,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娃。一家人失了頂梁柱,多靠鄰裏多接濟着,只是逢災後重建,家家戶戶都不容易。蔣芳是下嫁,哪做過這樣繁重的活計,産後更是身子虛,下地都難,只靠公婆勞作補貼家用。
過了好半年,走商的商隊正過這村落,見村裏多有廢墟,問了情況,便停了一日,布施好些錢財外物。正巧這支商隊的老板跟了來,擡眼便望見蔣芳倚在門邊抹淚。
老板伫立原地看了半晌,癡了似的。蔣芳見外男盯着自己不放,忙掩面回了屋。次日商隊将走時,老板便去敲了沈家的門,不知對蔣芳說了什麽。蔣芳回屋一趟,又出來對着田地的方向磕了頭,什麽也沒帶走,就上了商隊的馬車,離開了沈家莊。
公婆回來,從鄰裏嘴裏知道兒媳跑了,替兒孫嘆了半晌,回屋又見襁褓邊的銀子,仔仔細細地收好,竟聽孫子咿咿呀呀地,叫了聲:“娘——”
一聲叫得婆婆兩眼濕潤:“阿婆,哥兒,叫阿婆。”
“啊——啊——”孫子咯咯笑起來。
兩位老人見他笑得開懷,想到英年早逝的兒子,更是痛不欲生。沈大鵬尚且在世時,因着蔣芳愛吃辣,都說懷了個女娃,他便早早甜姐兒甜姐兒地叫腹中的孩子。兩位老人大字不識,念着早逝的兒子,便給孫子取了個甜字。
“娃,要甜甜蜜蜜的,甜甜蜜蜜的。”婆婆垂淚,“生活苦啊,心裏也得甜,日子才過得下去啊。”
沈甜渾然不知自己有了名字,還在呵呵傻樂,去摸阿婆的臉。
小孩長得快,眨眼就比爺爺的腰還高了。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沈甜也不例外,還比其他家的人更早熟。毛都還沒長齊,就渾身都是勁,早上雞還沒打鳴就跳起來做家務活,等外邊稍微亮些,就蹦出去下地,替大人們跑跑腿。
蘆葦叢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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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幾聲短促的驚呼,不知什麽東西飛了出去,落進水裏。緊接着,一個少年騰空躍起,踩出幾步水花,紮進湖中。
片刻後,少年探出頭,頭臉都濕透,雙目卻灼灼,旋即跳上岸來,手裏正攥着一只木簪,将它塞進一個小女孩手裏。
“謝謝沈哥哥!”女孩破涕為笑,仔細地用衣袖擦幹淨濕漉漉的木簪。
沈甜朗笑道:“沒見過這麽笨的,生氣歸生氣,丢自己東西做什麽?”
“我就是一時惱了。”女孩丢出去時就覺得後悔,失而複得,自然高興。
旁邊幾個少年見他風頭出盡,瞅着小姑娘心花怒放的模樣,有人心下有些不服:“有什麽了不起的。”
女孩聽他們嘀咕,有些氣惱,攥緊了木簪揚聲罵道:“看我拿到禮物高興,你們就不順心,拿我來擠兌,真是壞透了!沈哥能下水幫我撿簪子,你們能嗎?”
被她劈頭蓋臉地呵斥一通,少年們更心頭起火,哽了片刻,才挺着胸道:“我只是怕衣服濕了被我娘罵!”
這是個好借口,旁人連連附和:“就是啊!”
“我娘可兇了,玩得一身水回去肯定要被罵死!”
“沈哥沒娘,當然敢下去了。”
“就是啊,他沒爹沒娘的,才什麽都敢幹!”
女孩被氣得小臉通紅,叉腰做足了氣勢又要罵回去,被沈甜按了一下肩膀。幾個小少年見他臉色淡下去,方才察覺說得過分,神色都有些讪讪,悶悶不做聲了,小心地用餘光看沈甜。
沈甜沒同他們計較,只是板着臉道:“想交朋友,就不能欺負人!小紹跟着我學功夫,剛剛那是不屑跟你們計較,要是她想啊,兩個大石頭下去!”他朝少年們揮揮拳頭,小紹也跟着舉起拳頭瞪過去,把他們吓得一縮腦袋,“你們就知道利害!”
幾人忙點頭,方才說得最過分的默默靠近了沈甜,被沈甜笑着揉了把腦袋,臉這才松下來,又都天下第一好,嬉嬉笑笑地擁護着沈甜往回走,把沈甜剛剛飛身下水的英姿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沈甜由着他們鬧騰,把一群孩子送回各家。
到小紹家,小紹拉了沈甜的衣袖不讓他走:“沈哥,你進來坐坐吧,我娘今天做烙餅,可好吃了。”
沈甜不動聲色地抽了衣袖,站遠了些笑道:“我阿婆還等我回去吃飯呢,一會兒在你家吃了,我回去豈不是要撐死?”
小紹娘聽見聲音,探頭看了眼,又回去了,沒一會就拿了些烙餅出來。沈甜打了招呼,忙要走,被小紹娘急急拉住:“哎呀,沈哥兒,跑什麽?來來來,剛烙的餅,還熱乎着,趕緊拿去吃。”
“這怎麽好意思?”
“這小鬼頭,跟你姨客氣啥?姨還得謝你幫忙帶小紹,小姑娘家家一天天就知道瘋跑,沒人看着叫人怎麽放心?”
沈甜見實在推不過,便笑着收了,寒暄幾句便趕緊想往外走,但隔壁兩家也聽見聲音,也跑出來幾個大娘大爺,因着快到飯點,各自給沈甜塞了些自家剛做的吃食,拉着他唠了會家常。沈甜不負其名,嘴也甜得很,人又精神敞亮,哄得幾個長輩心花怒放。
說了一通話,沈甜謝過他們的好意,抱着東西往外走,經過路口時,有人低聲罵道:“臭讨飯的。”
沈甜面色不變,仿佛沒聽見似的。他抱着吃食繞了幾個彎,卻不是回家,一直到了村尾。沈家村不似從前人口繁盛,還有好些那年洪水後遺留的房子,破敗得不成樣。其中一棟夾在這些斷壁殘垣裏,倒是格外齊整。
沈甜喚道:“李大俠!”
一個獨臂男人出來給他開了門,揉了把沈甜的腦袋:“臭小子,說了叫李叔!”
“給您拿了些吃的。”沈甜拿了一部分給他,“明天得下地,我就不過來了。”
“哦喲!”李叔兩眼放光,當即拿了塊烙餅往嘴裏塞,吃得津津有味,“這是小紹她娘的手藝吧?全村數她烙餅最好吃。她今天怎麽不過來?”
“她說吃了飯再來。這烙餅您要是喜歡吃,我手藝也不錯,下次我直接在這烙給您吃。”
“嘿,算你孝順,叔沒白疼你。”李叔美滋滋地摟他肩膀往屋裏走,“對了,上次跟你說的,考慮好沒有?”
沈甜想了想,道:“您說得對,我有本事,就不能困在村子裏一輩子。只是不說阿公去年走了,就是他還在,我也不能丢下他們走的。”
聽了這話,李叔不置可否,往他嘴裏塞了一塊烙餅,笑道:“你小子有點天賦,從小跟着我練,底子紮實。只是我也準備走了,再多的也教不了你。”他抽了張紙,拿了筆,沈甜跟着湊過來看,“你能盡孝道是好事,不過也不能不打算。我看啊,還是覺得你最适合去生道派。”
“‘生道’?”
“唔,那可是真真的江湖第一名門,桃李滿天下,你李叔當年混江湖的時候,沒人敢跟穿着生道校服的人大小聲。生道出來的弟子,個個都有真本事,辦的事沒人不服。你去了日子也能好過些。”李叔又列了兩個名字,“不過呢,咱們也不能可着一棵樹吊死,總還得有別的路不是?”
他點了一下“聞人遠”三個字:“這個呢,那可是名揚四海啊,琴棋書畫,樣樣都是大家,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你李叔豪擲千金都排不上號,後來被狗皇帝撈進宮做樂師了,”沈甜驚恐地看他一眼,李叔毫不在意,“不過十幾年前又給放出來了,住在一座山上。”
他又指着“華禦”這個名字道:“這是萬寒峰的劍君——哦,”他抓抓頭發,“嘶,怎麽跟你解釋呢?你就當他是整個門派的護衛吧,除了保護門派什麽事兒也不幹。他應該是現在使劍最厲害的了,沒人打得過他,起碼活着的沒有。”
李叔拍拍紙張,“你呢,等出了村子去闖江湖,就去這三個地方拜師,總有一個收你!”
沈甜受教地點頭,默默記下來。兩個人似乎都沒有想過“這麽厲害的三個地方,憑什麽總有一個會收窮鄉僻壤出來的野路子”。
李叔沒抓着他介紹太久,知道沈甜還趕着回家,簡單說了幾句就送沈甜出門,不想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見有一個青年氣喘籲籲地往這跑,扯着嗓子喊:“沈甜,你阿婆出事了!”
沈甜渾身一涼,拔腿就跟着他跑。兩人一路狂奔,路上有人不明狀況,有人也朝同一個方向去,沈甜到了家門口,已經裏外圍了兩圈人,沈甜喊着“讓開”牛犢子似的往裏擠,人群見是他忙讓開道,沈甜才終于看見在門口躺椅上的老人。她安詳地閉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然而這麽多人在這,就是聾子也該醒了。
他渾身一軟,癱坐在阿婆身旁,又急急去抓阿婆的手,已經是僵硬冰涼。旁邊就是村裏的赤腳大夫,對沈甜搖搖頭。
“怎麽……”沈甜有點不敢看阿婆的臉,惶惶然看向大夫,“怎麽就……不好了?”
“人老了。”大夫委婉道。
鄰裏七嘴八舌起來,有安慰的也有閑話,沈甜感覺耳朵發蒙,怎麽也聽不清楚他們說的什麽,只感覺自己好像也并不悲傷,只是渾身軟得站不起來,最後還是小紹娘幫他扶起來,招呼人群快散了。
喪事忙了兩三天,沈甜自己都還是個孩子,舉目無親,靠着去年幫阿婆給阿公辦喪事的經驗也稀裏糊塗,鄰裏熱心的人來幫他張羅。
忙了數日,一切方才安定。是日,風雨交加,雷鳴電閃。沈甜将少得可憐的家當收拾好,最後看了一眼四面漏風的房屋,去到村尾,想同李叔告別。然而喊了會門,都不見有人來開,他粗粗抹了把臉,仰頭出了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