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蕭
八年前。
馬車緩緩停下。
仆人放下腳蹬,車簾掀開,少年微微垂下頭,被錦衣華服襯托得容貌矜貴清俊。只是令人奇異的是,他雙眸并非常人所有的黑色或是淺棕,反倒是奇特的紫色,而他皮膚蒼白,與他對視時好似妖異。他不緊不慢地下了車,管事微笑着迎上來。
蕭勝寒對他淡淡一笑,不多做寒暄。身後兩個仆從拿着禮盒被帶去另一邊,剩下一個貼身的跟着蕭少爺,被葉家的侍從引着往裏走。
葉丞相府氣派逼人,雖因宴請而多有裝飾,卻依然顯出高門大戶的威勢。身後侍從雖不敢吭聲,一雙眼卻忍不住四處打量,露出許多驚嘆。蕭勝寒卻是目不斜視,看不出喜怒,不似這般年紀的穩重。
忽地,一只蹴鞠滾到了蕭勝寒腳下。他站定了,擡眼望去,一個小男孩急急地奔來,将蹴鞠抱在懷裏,擡頭對上蕭甜的眼睛,被那雙紫色的眼吓到了似的,一時沒有出聲。引路的侍從恭恭敬敬地行禮,叫了聲:“小少爺。”
蕭勝寒聽罷,便知道這小男孩是葉家最小的孩子,聽說很是乖巧聽話,被葉家放在眼珠子裏疼。果不其然,一幫人浩浩蕩蕩地跟過來,領頭的女人看了眼小少爺,先對蕭勝寒行禮,笑道:“實在抱歉,這是我們小少爺,方才玩鬧時不注意,這才驚擾客人了。”
又拍拍小少爺:“我們該說什麽呀?”
小少爺這才聲音清甜道:“對不起,哥哥。”
蕭勝寒心輕嘲道:金枝玉葉的小少爺。面上卻淡笑:“無妨。”
“謝謝哥哥。”小少爺又道,不谙世事的臉上又揚起笑來,很是天真無邪。一行人又簇擁着小少爺走了,蕭勝寒收回視線,繼續往宴會廳裏去。
宴會尚未正式開始,客人們各自走動交談。蕭勝寒比父親來遲一步,見此情景,心中微微煩悶。還好沒找一會兒,他就在不遠處看到了正在和他人交談的父親。他把握着時機上前,蕭父見他來,笑呵呵地向人介紹:“犬子,蕭勝寒。”
一番行禮,蕭勝寒得知這和父親同為富商。商賈本是沒有資格來赴葉家的宴的,蕭父通了不少門道砸了許多金銀人情才混進來,這位想必也是如此。
富商看到蕭勝寒,眼裏閃過一瞬的不喜,臉上笑容不變,誇贊了好些。若非蕭勝寒終日察言觀色,對人的情緒敏感異常,恐怕也不會察覺。但蕭勝寒依然滴水不漏,只立在父親身旁,活似一尊白玉雕像,時不時附以淡笑與恭維。他尚且年幼,這般表現,已稱得上上佳。
笑談片刻,忽有一個仆從匆匆上前,附耳在富商耳旁說了什麽,富商面色大變,連道別也來不及說便往外趕了。
不遠處,兩個仆從知道這個距離沒人聽得見,悄聲道:“王大人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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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因為什麽,他那個小妾被欺負了呗。天下居然有帶妾來赴宴的,真沒規矩。”
“該不會是那個鄉下來的吧?聽說還是個生養過的,天啊。”
“好了好了,不說了。”
蕭勝寒垂眸,想到剛剛聽蕭父恭喜那富商伉俪情深,又抱得嫡子,心中不由嘲弄地輕笑。
他跟在父親身邊轉了一圈宴會,等到結束,已經将夜。父子一前一後乘車回蕭宅。
路上,蕭勝寒往窗外看。路上燈火通明,人聲噪雜,他只靜靜看着,忽然瞥見牆角邊的一個乞兒。那乞兒正摳着地上被踩扁的包子,時不時抹一下眼。
蕭勝寒眉頭微蹙,叫車停下。乞兒機敏地擡頭,見着有華貴的馬車停在面前,露出驚恐神色,攥着剛摳起的一些包子殘骸就要跑,但他的腿腳似乎不便,剛爬起來就踉跄幾下,好在瞥見下車的蕭勝寒,面色登時轉晴,雖然還有些畏縮,但也松了一大口氣模樣,勉強笑道:“是你呀少爺!”
蕭勝寒看他手裏的“食物”,又看看他身上本就肮髒淩亂的衣服上的腳印,大概猜出他經歷了什麽。他摸了摸身上,取下一小袋碎銀給他,道:“分地方藏好。”
乞兒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接過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兩眼登時濕了。蕭勝寒沒再多話,回身上車。
車輪滾動,乞兒望着車背影,露出感激的笑。
蕭宅燈火通明,卻靜默一片,将老爺少爺迎回這精美的四方天地。蕭勝寒如何穩重,也不過幼學年紀,輾轉一日,面上倦色難掩,然而剛到院落,他的侍女就滿目通紅迎了上來,忍着哭腔道:“少爺……”
蕭勝寒沒理會她,等到進了房間,脫下披風飲了口茶,才道:“怎麽?”
“您最喜歡的那塊墨硯沒了,還有那支玉如意也碎了。”
蕭勝寒這才看向了她,問:“怎麽回事?”
侍女道:“下午白家的人來了,主母想着送些東西,翠微姐姐提了少爺的墨硯,主母便讓翠微姐姐來取。奴婢是想阻攔,哪知翠微姐姐生了大氣,一時失手砸了玉如意。”
她羞愧無比:“奴婢無能。”
“無能?”蕭勝寒漠然道,“樂見其成罷了。”
侍女登時面色慘白,讷讷要給自己辯解,蕭勝寒卻道:“把陸甲叫進來。”
侍女惴惴不安地去了,不多時,進來一個精壯男子,利落地抱拳,道:“少爺。”
“她說的屬實嗎?”
得到肯定,蕭勝寒又飲了口冷茶,“那支玉如意價值不菲,何況是主人愛物。拿了翠微吧。”
陸甲訝異一瞬,應下:“是。”
蕭勝寒又道:“夜深了,別驚擾了母親。”
“明白。”
随即沐浴入睡不提。
翌日,蕭勝寒晨起正梳洗。房門忽然被踹開,衣着華貴的女人在仆從簇擁下氣勢洶洶走近。蕭勝寒起身,道:“母親。”
蕭母目眦欲裂,揚手便要打,卻與蕭勝寒一雙堇眸對視。
分明面前站着盛怒的母親,那眼底卻也并不見情緒。
蕭母怔住片刻,倏然收回了手,面色難看地轉身離開。那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恭送母親。”
蕭勝寒坐回梳妝臺前,看着鏡中的自己。背後侍女為他束發,他微微擡眸,自鏡中看她眼底藏不住的嫌惡。
無論是家規還是方才蕭母難得的失态,蕭勝寒都該再去拜見蕭母。路上仆從竊竊私語,許多眼神晦暗不明地落在他身上,在進入蕭勝寒視線時卻又十足敬服。蕭勝寒目不斜視,一直到了院門,便聽見裏面打砸的聲響,和女人歇斯底裏的怒喝:“他居然敢!他怎麽敢!翠微可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跟着我從白家過來,跟了我這麽多年啊!
“我早就說了,我早就說了!他是妖邪!他是妖邪!他會害死所有人!”女人崩潰道,“天降異象,眼生異色,偏偏又還是最不吉利的紫色,他會克死我們家的!
“翠微不就是殺了一只鳥?一只鳥有什麽了不得的,她怎麽知道那東西有毒,那孽障竟然隐忍這麽久也要報複她,好毒的心機啊!”
陸甲跟在他身邊,有些忿忿:“分明她是故意毒殺少爺的愛寵,還處處為難……”
蕭勝寒擡手制止他繼續抱怨,陸甲這才發現遠處正朝這處來的蕭父,吓了一跳,讪讪住了嘴。蕭父面色不耐,冷橫一眼候在外面的蕭勝寒,擡腿進去,呵斥道:“鬧夠了沒有!?只是要了一雙腿,又不是要了她的命!”
裏面争吵聲起,漸漸只剩下女人的哭泣。院門再一次被打開,一個小少年見了蕭勝寒,一怔,忙推他出去:“兄長怎麽在這幹站着?母親這會子正生氣呢。”
蕭勝寒沒說什麽,庶弟打量他的神色,沒能從那張處變不驚的臉上看出什麽,便笑道:“兄長今日該是要去鋪子上巡查吧?家裏這會是呆不下去了,我們去酒樓吃頓飯如何?”
“嗯。”蕭勝寒應下了,庶弟這才真心實意地笑出來,張羅着出了門。
蕭家生意做得不錯,酒樓是其中進項最多的。兩位公子出門,自然選了自家生意,酒樓四樓常備着專屬的包廂。
時候還早,不急着用飯。二人在窗邊坐下,蕭勝寒拿了賬本翻看,時不時搭理一下庶弟的閑聊,倒是歲月靜好。蕭勝寒翻了會賬本,覺得眼乏,便看向窗外,哪知這一看就讓他定住了。
庶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奇怪道:“哎,那不是王家的麽?他們在……”
幾個公子哥嘻嘻哈哈地推來擠去,露出了裏面蜷縮成一團的乞兒。庶弟面色也有些不好,見蕭勝寒盯着,試探道:“兄長,要叫人去幫忙麽?”
蕭勝寒淡淡道:“王家勢起,父親不會允許節外生枝。”
這也是庶弟所想,他又讷讷一會兒,面露不忍,收回視線不看了。
蕭勝寒卻是一直看着,等到他們散開,乞兒已經在地上不動了。片刻,終于有百姓經過發現,上前探查,大呼小喝地叫人過來。
一個乞丐,無依無靠,舉目無親,雖然身上都是傷,也沒人想查他的死因,只是把屍體擡走了。
蕭勝寒收回視線,抿了口茶,突然道:“父親交給你的鋪子,你打理的都不錯。”
庶弟一愣,面色有些發紅,笑道:“哪裏,兄長過譽。”
“你年歲尚輕,只是缺少歷練。假以時日,你的成就未必不能越過父親。”
庶弟這下真是錯愕:“兄長怎突然說這樣的話?”
蕭勝寒語氣依然平靜:“我要走了。”
“走?”庶弟忽然反應過來他剛剛一席話的用意,大驚失色,“兄長,你要離家?”
蕭勝寒颔首,道:“我走後,名下的資産會陸續交接給你的人。”
庶弟勸了一會兒,見蕭勝寒不為所動,只好道:“兄長什麽時候離開?我不能為兄長做什麽,總能送一送你。”
“明日申時。”蕭勝寒道,“不必送了。”
次日,申時。
一群侍從破門而入,蕭父蕭母面若寒霜地走進來,卻發現已經人去樓空。蕭父怒不可遏,指揮侍衛趁人還未走遠趕緊搜查,蕭母卻看向了梳妝臺。
桌上零散地擺着發簪、玉佩,零零碎碎,皆是蕭勝寒平日常穿戴的。而一碗湯水正擺在一邊,蕭母午時命人送來,此時已經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