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鴛鴦俠侶
蟬鳴如雷,頗為惱人。郁郁樹林連成一片碧波,送來陣陣令人愉快的清風。而華澈永遠難以忘記這個午後,因為這是她今生離死亡最近的時刻。
肅殺之氣環繞,在布滿落葉的空地之中,圍作一個牢籠。華澈知道,只要自己有一絲一毫掙脫這個牢籠的跡象,她的脖子和腦袋立刻就會分家。
她嫣然一笑:“諸位,你們也瞧見了,小女子除了逃跑和求饒,是什麽也不會的。”
她聲似黃鹂,含笑說話時更是動聽,哪怕人有十分的火氣,聽了這聲音也能少去八分。
但很可惜,她此刻的聽衆們并沒有怒火,無從談消氣。他們有的只是殺心。
從樹林裏出來了五個人,其中一個男人手臂上竟纏繞着條漆黑如墨的蛇,也并不吐信,而是直着腦袋,和主人齊平,用那雙豆大的眼睛盯着華澈。
也是這個男人冷冷地開口:“可你卻找了一個好道侶!”
華澈嘻嘻笑道:“蛇君子此話差矣,我既然不通武功,當然要找個身強力壯的不是?不然哪一日,遇到一幫為難弱小女子的無恥之徒,那也太悲慘了!”
五個男人面色難看,華澈繼續道:“這江湖,恐怕誰聽到一點五毒君子的風聲,都要吓得屁滾尿流;要是誰知道自己被盯上,更是恨不得先自行了結。”
她突然又開始拍馬屁,有人面色稍霁:“哼!”
然而華澈又話鋒一轉:“沒想到啊沒想到,非英雄豪傑不殺的五毒君子,竟然也有看上我華澈的一天!真是擡舉小女子,華澈在此謝過各位了。”
她笑着盈盈一拜,有人面色已經漲紅:——他們五毒君子,個個都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殺人好手,如今大張旗鼓威脅一個不通武功的少女,說出去恐怕要被人恥笑一生!
領頭的男人忽然開口:“若你願意配合我們,取了冷槍的人頭,我們也不會為難你!”
華澈撲哧一笑:“他又不是小貓小狗,由得我想交就交麽?你們下流無恥,可別拉上我!”
“那你是不識好歹了!”領頭的男人聲若洪鐘,霎時落葉翻飛,殺機驟現!他的吼聲竟将地面上的落葉碎石盡數震起,被無形的內力裹挾着而起,朝華澈沖去。
本脆弱勝紙的落葉,此時鋒利如刀!這便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蟾蜍吼,其中蘊含了蟾蜍君子的雄渾內力,落葉可殺人,聲更可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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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招毒辣在聲音無形,卻無處不在,是以避無可避,只得迎擊或得一線生機。但江湖上又有幾人能抵擋蟾蜍君子的內力?
窮途末路之下,華澈抽出腰間挂着的碰鈴,連接銅鈴的柔軟綢帶在她手中飛舞,揮開襲上面門的葉片碎石,兩個銅鈴重重一碰,蕩開音波,竟化去了朝她而來的蟾蜍吼。她額上已是緊張得沁出密汗。蟾蜍君子本想使出幾成功力便罷,拿下她好做人質,不曾想華澈竟有勉強抵抗的能力,倒是吃了一驚。
但這吃驚不過就像殺雞時不留心被啄了一口,心中縱然惱怒,卻也不覺得雞與自己真就勢均力敵。蟾蜍君子再度發功,剩下四個毒君子嬉笑起來,知她不過垂死掙紮。
一個手握長鞭的男子冷笑道:“不識好歹!”
他閃電般揮出一鞭!狂卷的氣流中,哪怕是擲進去鋼鐵,眨眼都會變為碎片;但這長鞭卻安然無恙地竄入其中。原來是他的手以一種奇妙的抖動,将長鞭變作蟾蜍吼的一部分,纏住了華澈手中的碰鈴,一把扯了過來。
碰鈴轉瞬變為碎片。
華澈這下真正是手無寸鐵、窮途末路了。
壁虎君子獰笑道:“我的毒尾能出,你可不能出,還是束手就擒罷!大哥的蟾蜍吼下就沒有全屍的,到時你這身皮肉飛了滿地,眼珠子炸成一塊白漿,可就再瞧不見你的情郎了!”
華澈雙腿都打擺,強撐着要回嘴,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死亡已扼住她的脖頸。
無限逼近死亡的瞬間,強烈的求生意志使她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漫長而清晰。她喃喃:“這三世,我是真的活夠本了麽?”
她深深地望着五毒君子的身後,眼中帶着希冀,唇邊卻已漾開無奈與遺憾的笑,使她年輕的面容顯得那樣疲憊寂寥。
然而正是這一眼遠眺,竟叫她看見了不遠處的樹上,竟不知何時躺着一個黑衣人!五毒君子狡詐多疑非常,竟沒有一人發現那個黑衣人。而黑衣人也事不關己的模樣,懶洋洋地躺着,一眼也未瞧下面動靜頗大的一行人。
華澈當即氣沉丹田,提聲大喊:“這位好漢!!救命啊——!!”
黑衣人把帏帽往上擡了些,露出一張清俊的面龐,以及一雙奇異的紫色雙眸。他掃了一眼衆人,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他将胸口上躺着的一張臉譜面具收起,輕巧地翻身落地,卻連落葉枯枝被踩踏的聲音都沒有:若不是蟾蜍吼蓋過這個動靜,便是他的輕功已經到了妙絕之境。是以五毒君子依然未能察覺有人,或冷笑、或不屑,蟾蜍君子想說事到如今,再使詐怕是太晚了吧!然而他張開口,喉嚨裏卻只傳出詭異的咕嚕氣泡聲,他困惑地低下頭,瞧見一截木枝。
木枝抽出,他也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蟾蜍君子一死,蟾蜍吼便也化解,華澈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分明黑衣人救下了她,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周落針可聞,剩下四個毒君子也已駭得呆住。
就連最先發現他的華澈,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拿出了這一個不倫不類的“武器”,又是什麽時候出擊。她連眼也未眨,那殘暴毒辣的蟾蜍君子就已斃命。
壁虎、蛇君子皆目眦欲裂,狂吼道:“大哥!”
長鞭勢如破竹朝黑衣人竄去!它布滿劇毒倒刺,只要挨上一道,頃刻間皮肉都要下去一大片,不出片刻劇毒就能将人化為白骨。而又因鞭長,無論左閃還是右躲,都會被後來的鞭身追上!
蛇君子無聲陰笑,手臂上的蛇流矢般飛出偷襲,毒牙泛着寒光,若黑衣人下意識後撤,無疑是自尋死路。
華澈駭得慘叫都發不出來,口舌麻痹,手腳更是發軟不能動彈,不忍看這黑衣人暴斃。黑衣人卻不露懼色,不閃不避地迎着長鞭上前。
礙于兩人配合的攻勢無法上前的蜈蚣君子沒想到這麽容易,面露喜色,道:“好機會!”
一旁的蠍君子卻面露遲疑之色,只因地上還躺着大哥的屍體。
他的猶豫沒有錯,壁虎君子已經汗如漿下。他已使出畢生所學,幾乎變幻上百種鞭法,招招都夠一個武林高手死上百次;然而黑衣人卻皆險險避過。他本以為是運氣,然而黑衣人越走越近,他方才明白,黑衣人看似閑庭信步,腳下步法卻詭谲非常,簡直聞所未聞,無需多麽大的動作便行雲流水地避開每道鞭法。
黑衣人如此平靜地越走越近,即使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殺氣,壁虎君子依然恐懼得幾乎要大叫起來,鞭法亦淩亂幾分!只這一剎的淩亂,他的鞭身驟然一重,壁虎君子凝神一瞧,蛇君子的黑鱗蛇已咬住他的鞭身!
蛇君子發出一聲不似人的痛叫,跪倒在地!而蛇身也肉眼可見的化去血肉,露出其中白骨來。
黑衣人已行至壁虎君子的面前。
兩個毒君子倒下了。
蛇君子抽搐着,只留下一句:“卑鄙——”便咽了氣。
原來他喉口已不知何時插着一枚飛镖。
他偷襲黑衣人,黑衣人卻當着他的面也出手偷襲。他的動作太快、太出其不意,在所有人都凝神看他的木枝是如何刺死壁虎君子時,飛镖已經脫手飛向蛇君子。
他的武功是那樣令人不寒而栗,他只要出手,就是為了殺人而來,且一擊斃命,無論光明與否。
整個江湖,恐怕也找不出有幾個人有這樣的毒辣的武功,這樣快的“劍”。
蜈蚣君子失聲道:“你……你是華禦?”
黑衣人沒有說話,他又自言自語道:“不、不,華禦不會用這麽卑鄙的暗器……年歲也不對……你是……難道你是……!”
他竟被自己的未盡之言駭得面色慘白,連一旁的蠍君子和兄弟們的遺骸也顧不上,拔腿就跑!他的輕功很是奇特,竟全程是在地面上,卻如同滑行一般,眨眼就不見了蹤影!蠍君子暗罵一聲,也逃之夭夭。
地上只剩下三具屍體、一條蛇骨。黑衣人看着屍體,若有所思的模樣,收起了劍。
華澈看他把那木枝丢到一邊,才終于敢說話,磕磕巴巴道:“你、你不追麽?”
黑衣人道:“逃兵的血,只會髒我的手。”
華澈沒有聽明白,實際上她連自己問了什麽都不知道,此時才回過魂來,語無倫次:“謝謝……謝謝少俠……”
黑衣人沒有應她的謝,只是問:“你是回春山的人?”
華澈慌忙點頭:“我是回春山的華澈,少俠可要些什麽報酬?若是錢財,少俠盡管開口。”
“錢就不必了,給我些外傷藥。”黑衣人道。
“……”華澈拔簪子的動作一頓。
第一次聽到這樣簡單的報酬,華澈摸遍全身上下,非常熱情地把能找到的外傷藥全部拿了出來,連繃帶也掏出來好幾捆。
黑衣人挑了幾樣收下。華澈好奇道:“少俠,你既然佩着劍,怎麽方才卻用樹枝?”
黑衣人淡淡道:“我已封劍。”
不等華澈再問,一道紅影從天而降,急急道:“華澈!”
“啊!槍哥!”華澈眼睛一亮,不等冷槍開口,便擡手指向黑衣人,“你怎麽才來啊!要不是這位少俠出手相救,我連骨頭都不剩了!”
冷槍握着她肩膀上下仔細看了一通,确定她沒有受傷,才松了口氣,對黑衣人一拱手:“多謝。”
“順手而已。”黑衣人淡淡道。
冷槍道:“在下冷槍,敢問少俠名諱?”
黑衣人聽到他的名字,挑眉打量一番。果然見他一身紅衣,長發淩亂,很是不羁,身形高大,胸口大敞着,露出古銅色的堅實肌肉,不難看出,有磅礴的力量在強壯的肌肉下湧動,不見有佩戴兵器;身邊的少女則是一襲回春山制式的藍衣,兩只長長的辮子在背後搖來晃去,杏眼盈盈,笑聲黃鹂一般動人。原來如此,“華澈”同“冷槍”,二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鴛鴦俠侶。
而這冷槍武功高強,在江湖上稱得上數一數二,曾經是生道的門柱。但此人嗜殺如命,稱得上江湖公敵,仇家無數,被生道逐出門派已有十幾年。不過幾年前有了道侶後,便再沒聽過此人作惡,已算得上隐退;但他的仇家可不會因此放棄,難怪五毒君子會不惜被人嗤笑也要拿下華澈。
黑衣人心念一轉,沒有報名號,當下要編個假名,不知怎麽記起來前日在茶館聽的話本,便道:“蕭甜。”
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麽取了個甜字,假名也不帶這麽糊弄人的!華澈捂嘴偷笑,卻不知道想到什麽,聳了聳肩。冷槍自然也猜到他報了假名,卻也并不在意,只是道:“你救了她,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可有所求?”
蕭甜沒有推辭,沉吟一會,道:“近來江湖多風波,在下想尋一處暫避風頭。”
“呵,這個好辦。”
冷槍直接取出一枚翡翠玉佩遞給蕭甜,那翡翠成色極好,饒是見慣了名貴美玉的蕭甜也暗自驚嘆。美中不足的是,這樣的好的玉卻有極笨拙蹩腳的雕刻,不仔細拿在手裏觀察,真瞧不出雕的是一座山,叫誰看了都要搖頭罵一聲“暴殄天物”。
冷槍道:“這是生道沈客的信物,你拿了這玉佩去生道,說是我給你的,他自會留你作客。”
蕭甜收好玉佩,道了聲謝,雙方便拱拱手,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