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雨來客
夜雨更凄涼。
生道派建立在山上。此時山內寂靜一片,僅剩的幾點明亮來自巡邏弟子手中的燈籠。守在大門的弟子則裹緊了衣衫,百無聊賴地聽着連綿的雨聲——閑話已經聊過幾輪,左右不過是“這麽大的雨,哪能有人來”之類的抱怨。
然而不知是雨勢太過磅礴,亦或是來人一襲黑衣與夜融為一體,多虧得來客站住了腳,他們才驚覺不知何時有人已上了山,鬼魅般停在他們跟前。
他們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抖着嗓子喝道:“什麽人?!”
“經友人介紹,前來投奔生道沈客。”
只聽得來者聲音清冷,态度卻算得上彬彬有禮。守門弟子皆松了口氣,再問道:“可有信物?”
蕭甜張開手心,二人借着朦胧的燈籠光,勉強能辨認出他手中是一枚翡翠玉佩。
“這……”二人卻并不認得此物,交換了個眼神。然而此人所借名頭是三師兄沈甜,他們不敢怠慢,只好叫來休息的小師弟,“還好,這時候二師兄想必還未入寝,師弟,你帶這位少俠先去二師兄處,師兄自有定奪。”
師弟抱拳稱是,道一聲“少俠,這邊請”,便領着蕭甜往裏去了。
大概還是年紀小,他按捺不住好奇,一路找蕭甜說話,問道:“少俠,您姓甚名誰,怎麽這麽晚上我們生道來呢?這麽大雨,就是明天再來也不打緊。招新明日下午才結束呢!”
“在下姓蕭,單名甜。”蕭甜道,“你方才說,生道在招新?”
“是呢,您不是為了這個來的嗎?”小師弟奇道,“招新從半個月前便開始了。”
“我恰巧在閉關。”
“原來是這樣。這次招新是這三年裏第一次呢,來了不少人,二師兄寫名冊都寫得紙筆起火了。少俠如果不是因為招新,那是為了什麽來呢?”
然而不等蕭甜回答,已經到了目的地。小師弟轉頭就忘了追問,直接拉開半掩的門,朗聲道:“二師兄,有客人來了!”
只看漫天書卷裏,一個纖細青年回過身來,有些訝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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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甜摘下箬笠,颔首,不着痕跡地打量他。這位二師兄身形颀長,一雙丹鳳含情眼,鼻頭圓潤,嘴唇幾乎沒有不挂着笑的時候,叫人一眼看了,便覺得是個十分溫柔随和的人。此時他挽着袖子在寫字,露出兩只泛着金屬色澤的銀灰色義肢。這位掌門親傳弟子之一,竟然沒有小臂。
他觀察別人,自然也有人在瞧他。
小師弟剛剛在路上,雖覺得他頗有氣勢,但若是不多看,倒也可以搭上兩句話;如今看到他相貌,不知為何癡了幾瞬,只覺得這人五官容貌雖不至頂頂俊美的地步,通身的氣度卻出塵絕世,好似什麽事、什麽話也不會讓他動搖,叫人連呼吸都覺得驚擾。蕭甜瞥他一眼,小師弟只覺得從冰水裏穿過,驟然回了神,一時讷讷,又注意到他的眸色,找話道:“哎呀,少俠,你的眼睛是紫色啊,這麽久了,我只見過沈師兄是黃眼睛……”
“哎,小夏,不可無禮。”二師兄打斷了小師弟的驚呼。小師弟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眼眸異色被流傳為不吉,紫色尤其,他們平日裏看沈甜的眼睛習慣了,卻忘了這一層。他連忙捂住嘴,小心翼翼看向蕭甜。蕭甜卻并未多言,神色平靜,不似有所冒犯的模樣。
“在下姓宋,名祁钰。”二師兄又展眉一笑,“少俠是來參加這一屆招新的麽?”
“是。”蕭甜不假思索。
小夏瞳孔地震,看看蕭甜又看看宋祁钰,抓抓頭發,卻也不知道說什麽。
“……這有些難辦了。”宋祁钰苦笑,“給新人弟子們居住的淩雲閣已經分配完畢,這麽晚了,一時騰不出新的地方。倒是沈師弟的淨心觀還有空,但比較偏僻,少俠若不介意,只能勞您暫且先将就着。”
“啊?!他要和沈師兄一起住?!”小夏又嚷嚷起來,“什麽!我也要!我跟你換吧少俠!我也要和沈師兄住!”
宋祁钰笑眯眯地屈指,俯身彈了一記小夏的額頭:“別鬧,你倒是想,沈師弟還不一定樂意呢。等會記得告知他一聲。”
他即使已經放輕力道,也讓小夏捂着微紅的額頭,委屈地嘟囔:“沈師兄才不會說什麽呢……”
尚未見到沈甜本人,倒是處處都不離他的名字。小夏提到沈甜本就興致勃勃,這下更是捅了蜂窩,一路念個沒完,被巡邏師兄教訓“不可大聲喧嘩”方才住了口,進入山林時,還怯怯地拉了拉蕭甜的衣袖。
蕭甜:“怕鬼?”
“什、什麽呀,才不是!”小夏提高聲音,“我只是怕你不熟悉路摔倒了而已!”
“不會。”蕭甜掃了一眼他抓着的衣袖。
“哼,不識好人心。”小夏松開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蕭甜前頭去,似乎是想起什麽,他又磕磕巴巴道:“你、你要好好跟着我哦!”
“嗯。”
“要、要是你走丢了,我不會找你的。”
蕭甜沒吭聲。
“你說話啊!”
蕭甜道:“有一種山鬼在夜裏看不見人,但若是聽見人的聲音,它便會被吸引前來。”
小夏倒吸一口冷氣,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蕭甜故意吓唬自己,大概是嫌自己話多;但這裏實在安靜,他還是按捺不住,道:“其實我也不是怕走夜路,不然也不會來值夜崗。沈師兄住的這片是我們生道的後山,那一片都是墳地!”
蕭甜聽了,着實意外:“他住在墳地裏?”
沈甜在江湖上的名聲地位非比尋常,卻在名聲最盛的時候隐退回生道派,哪怕無聲無息過了三年,江湖上也依然在流傳他的事跡,蕭甜聽得耳朵都快長繭子。哪怕蕭甜不大清楚他在生道的情況,但還是知道他是生道掌門的親傳弟子之一,怎麽想都不大可能被“流放”到墳地裏住着。
“也不算吧,沈師兄住的那一塊還是正常的地,你放心吧。不過往後走一段距離就是墳地了。”小夏撓頭,“而且沈師兄也沒有收徒弟,不然也不會一直一個人住在淨心觀了。有你做個伴也挺好的。”
路上,這瓢潑大雨漸漸停了,路總算好走了些,蕭甜也隐約看見了遠處燈火通明的院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大山裏,穩定地散發着盈盈暖意。
小夏松了口氣,腳步輕快不少,連蹦帶跳地去敲了門,大聲道:“沈師兄——”
裏面遠遠地應了一聲:“進來!”
小夏樂呵呵地推門進去。院子裏燈火綽綽,蕭甜的視線落在院內的一個池塘裏,一道人影朝他們游來。
若不是足夠明亮,足以讓小夏認出來這就是沈甜,他真的是要吓得尖叫出聲。
沈甜趴在水池邊,笑道:“玩會兒水。小夏,你怎麽來了?”
他嘴上雖然問的是小夏,卻和蕭甜對視。蕭甜終于得以一見這位傳說中的沈甜。很年輕,看起來比他年長不了多少;濃眉大眼,眼尾有些上挑,讓他看起來有些狡黠,但他眼神堅毅澄澈,無疑是一個極為正直的人。讓蕭甜在意的是,在他的印象裏,江湖裏似乎不曾流傳沈甜眸色異于常人這一回事,但沈甜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沈甜就用這雙眼睛看着他,蕭甜突然有些在意他兩條赤裸的、濕漉漉的手臂,上面覆着薄薄的水光,在流暢的肌肉線條上,被隐約的燈光照亮。
小夏能跟沈師兄搭上話,高興得不得了:“這個是蕭甜,新來的弟子!宋師兄說淩雲閣不夠住了,讓我帶他過來。蕭甜,這個是沈師兄。”
蕭甜跟着小夏叫他:“沈師兄。”
沈甜奇道:“甜,是哪個甜?”
小夏不等蕭甜答,急哄哄道:“和師兄一樣!”
沈甜笑出來:“這樣巧?”
蕭甜淡笑,心想不巧,是抄襲。
沈甜看起來松了口氣,随着嘩啦啦的水聲爬了上岸。水花四濺,恍惚有一陣濕潤的涼意。他随手拿過一旁石桌上的衣物草草套上,揉了一把小夏的腦袋,“感謝小夏,你的任務圓滿完成,可以回去啰。”
小夏戀戀不舍地告辭,沈甜送他出了門,才折回來,對蕭甜笑道:“來吧,小師弟。”
蕭甜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打量四周。說來也怪,沈甜分明獨居于此,此時夜深,整個院內卻是燈火通明,主屋內更是窗紙都掩不住明黃暖光。
院子坐落偏僻無人之地,靜得仿佛連蟲鳥的心跳都能聽見,在這本應凄涼蕭瑟的雨後靜夜,卻因着這滿院燈火而顯得溫暖安谧了。
沈甜帶他進了東面的廂房,摸索着點了燈,不好意思道:“這屋平日裏便閑置着放些東西,有些亂了。”
“無妨。”
廂房不小,沒什麽裝潢,靠牆壘了些箱子。蕭甜去床前将自己的包裹放好,回頭便見沈甜打開了箱子,拿了一副字在看。
蕭甜對字畫有些興趣,走去瞧了一眼,卻覺得有些眼熟,再看落款,沒有印章,沒有姓名,卻畫了一只銜着劍的烏鴉。
他盯着那只烏鴉,從久遠的記憶裏抽絲剝繭,記起來是許多年前,他初出江湖不久,會使不同的法子賺些銀錢,寫字便是其中一種。只是他來路不明,又不落款姓名,只拿了一兩銀子便算了,也并不關心下落,沒想到多年後竟然又以這種方式再見。
只是這麽長時間過去,當時他又有意避開平日寫字的習慣,如今一看,連他自己都險些不認得這是自己的字了。
“寫得不錯吧?”沈甜微微側身讓蕭甜瞧,“我幾年前在杭州一眼就瞧中了,花了五百兩。”
蕭甜看一眼沈甜,又看一眼字,心道該死的奸商,一騙騙兩個。
沈甜渾然不知,還在回憶:“只是那些時候一直在外面闖蕩,東西擺出來落灰,就守在這裏,結果就這樣忘了。要不挂在你這兒?”
蕭甜婉拒了,他沒有把玩自己黑歷史的愛好。
沈甜笑呵呵地把字收起來:“行,那我拿我自己房裏去。對了,你屋子對面就是竈房,竈房後面有水井,從竈房直接穿過去更快,若是餓了還是說想洗洗,盡管去用就是了。”
他幫着蕭甜草草收拾檢查一遍,确定屋子能睡人後便出去了。蕭甜趕了幾天的路,又淋了雨,依言穿過竈房去了後院。
晚夏初秋,井水在夜裏還是涼。蕭甜脫了已經被雨淋濕了好些的上衣,将水桶從井裏拉上來,卻覺得要比想象中的重一些,當即想到沉屍,心道該不會提上來一個腦袋?
他剛拉上來,便見水桶裏還浸着一罐酒、一盤果子。
他攥着繩子愣神幾秒,還沒想出來怎麽處理,竈房便傳來跑步聲,窗子被一把推開,沈甜剛探出身子,又捂着眼睛轉回去:“哎喲我!”
不對,都是男人,我捂什麽眼睛?沈甜又轉回去急道:“哎,我的酒!”
這下可看清了,他見蕭甜拎着水桶,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沈甜忙轉身去開後門,進了院子,将東西取出來,不住笑道:“忘了下午剛放過來,好了好了。”
沈甜把東西抱在懷裏,聳肩縮頭地溜走了,沒敢看光着上身的蕭甜。蕭甜看着他鞋底抹油地跑路,又看看桶裏還在搖晃的井水,沒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