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道山

雨過天晴。

趕了五天的路,蕭甜難得起的晚了些。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輕輕推開門,外頭已經陽光明媚,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蕭甜眯起眼适應了一下光線,就發現院落中并非空無一人。沈甜沒有穿生道的黑白校服,而是穿着一襲紅色勁裝,長發也用紅色發帶高束,神采奕奕,在院落邊的花草叢邊走走停停,打理植物,心情很好似的隐約哼着小曲兒。

餘光瞥見蕭甜,他回過頭,招手道:“早啊!廚房在那邊,我弄了些吃的!”

蕭甜後知後覺,這就是名震江湖的沈客。

說實話,這對蕭甜來說很……奇異。他獨來獨往江湖數年,在話本裏、江湖人口中等等地方聽過沈甜的事跡,但等他的名號開始在江湖上流傳時,沈甜卻已經隐退了。于他而言,沈甜像一個虛假的故事。但如今,故事裏的人卻神采飛揚地對他笑,告訴他給他準備了早飯。

小廚房收拾得很幹淨,幾個包子用紗罩罩着,鍋裏還有大概兩人份的菜粥,都還熱氣騰騰的,大概剛做好沒多久。

蕭甜拿了個包子,面皮白軟清香,餡料是家常的豬肉白菜,入口鹹鮮可口,蕭甜口淡,也不覺得味重。米粥同樣潤口香甜。蕭甜拖過旁邊的板凳,就着窗外搖曳的綠葉、朦胧的陽光用完了早飯。

渾身溫暖通透,四周靜谧的只剩下極細微的蟲鳴,蕭甜站在原地,少見的發了會飯懵。

他休息片刻,把碗在水槽裏洗淨放好,再出去時,沈甜已經沒在侍弄花草,反倒是拿了簸箕和掃把,肩上搭了塊布,見蕭甜出來,道:“吃飽了?合不合胃口?”

蕭甜點頭,沈甜便笑道:“那就好!對了,我給你清理一下房間,方便進去嗎?”

蕭甜心想,知道沈甜沒有架子,但未免也太平易近人,随便一個剛入門的小弟子,居然勞動他親自打掃房間?他道:“一起吧。”

沈甜也沒有推拒,分了他工具,兩人将蕭甜屋子仔細清掃一通。三尺雪标志性的面具和劍等等都在昨夜仔細放好。冷槍給的信物玉佩,其主人還在旁邊吭哧吭哧地掃地擦桌,蕭甜撚着那枚玉佩,有些猶豫,不知如何拿出來交還。

沈甜不知蕭甜糾結,賣力地幹活,好似打仗一般,雖然利落,動靜也大,三下五除二地就收拾了個幹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好一通牛飲。這人爽朗得很,只是着實沒有半分生道謹言慎行的風範。

沈甜道:“雖然入門大典取消了,不過早課還是有的,你得去凝虛閣領校服,認得路嗎?”

蕭甜心中發笑,這人真是半刻也閑不住,才喘勻了氣就要找人說話。但聽了內容,饒是他這樣不動聲色的人,聽了也難免覺得意外:“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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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派招新後的入門大典,都是往最頂格了辦,便是強撐,也要做出樣子來,好證明門派的實力底蘊。生道好歹曾經也是“第一名門”,瘦死的騾子還比馬大,這樣的事做出來,簡直就是在同整個江湖拍着胸脯說:這個門派已經沒落到了最底層了。

“窮啊!”沈甜笑道,“師父說一切從簡,二師兄從着從着幹脆取消了,師弟們知道生道落魄了還是願意來,與其整這些虛的,不如把真金白銀花在實事上,把師弟們安置好了更重要。再說了,現在哪有年輕人願意站着聽我們這些老頑固訓話啊。”

他說得十分坦然,故意玩笑。但這樣坦然的人卻是在生道最鼎盛的時期入門,一直到如今衰敗至此。

蕭甜覺得那笑容裏分明含着悵然。而發現沈甜這樣的人陷入憂傷卻裝聾作啞,大概世界上還未有這樣的人。蕭甜從來未做過安慰人的事,便避重就輕道:“師兄也只是弱冠,年富力強,何必同年輕人割席。”

沈甜撲哧笑道:“你看起來悶聲不響的,居然還會恭維師兄呢?”

他給蕭甜倒了茶,推給他,道:“說起來我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蕭師弟呢?”

“十九。”

“啊,豈不是下一個生辰就要行加冠禮?”沈甜眼前一亮,“到時在凝虛閣告了假,可下山回家;若是不便,凝虛閣也會在拜月亭為你辦一個。”

蕭甜當即開始後悔報了真實年紀,難以想象他被一群人圍觀行加冠禮的樣子。他生怕沈甜繼續這個話題,道:“說起來,有樣東西還要交還給您。”

他将玉佩取出,放到桌上,移到沈甜面前。

沈甜瞧見玉佩的模樣,兩眼都睜大了,撚着紅繩提起來,看看蕭甜,又看看玉佩,仿佛看見杯子裏飛出了太陽。

蕭甜看他吃驚得都忘了說話,主動向他解釋了玉佩的來歷。

聽到原來他是從冷槍手裏拿來的,沈甜扶額,心想肯定是華澈那家夥先前洗劫自己首飾盒的時候順走的,發現以後又懶得還過來。

但還有件事,沈甜還很奇怪:“但你既然來投奔我,怎麽又選擇拜入生道?”

蕭甜道:“我在外流浪已久,武功不知為何遇着瓶頸,無論如何無法精進。有高人告知,一心修行不問塵世凡俗會反被塵俗所累。因此在得知生道納新後,我便順水推舟拜入生道,希望尋得破解之法。”

沈甜恍然大悟:“不入凡俗反累凡俗,我師父也這麽說過。”

他的手指不自知地撫摸着玉佩,蕭甜忍不住道:“這個玉佩的樣式……”

沈甜拿起來,笑道:“哈哈,有些粗糙對不對?這是我多年前自己刻下的,這座山是生道山。生道有個傳統,若是收徒,師父要将親手刻的玉佩贈與徒弟。不過這麽多年,我也沒遇到過合适的人,便也一直放着。”

沈甜說完,心念一動,頗覺緣分。他觀面相談吐,覺得蕭甜并非池中物,很是一表人才,是為求師問道而來,又巧合之下拿到了這枚玉佩……這簡直就是老天爺送到他門口的徒弟人選啊!

但乍然提出,沈甜又覺得頗為突兀,不如再放幾天。

見時候不早,蕭甜先去前山上晨課。臨走時沈甜不放心,給了蕭甜一片竹葉放在身上,讓他若是遇到麻煩,可以用竹葉傳音給自己。

這竹葉傳音,蕭甜也略有耳聞。傳言只有生道山上生長、在生道山使用的竹葉才能做傳音之用,出了生道山便失去效用。因為太過奇異,江湖上多視為神話傳聞。

從淨心閣出來,蕭甜不由得暢出一口氣。同沈甜這樣的人交往是很爽快的事,這個人幾乎是透明的,十分妥帖真誠,叫人感受不到任何的逢迎;回想他不動聲色的照拂,又不覺惶恐羞慚,只有對他無言善意的舒心愉悅。沈甜是一個讓人很樂意接受他好意的人。

即使在白日,淨心閣前的山林依然陰涼。蕭甜卻不害怕,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深林裏習武,這裏同那荒草叢生的地方相比,着實小巫見大巫。他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見有道白色人影停在樹下。

他望去,對方對他笑了笑,低頭繼續掃地。

原來是灑掃弟子。他還以為沈甜在這邊遺世獨立,平時不會有人過來,看來還是有一定地位的。

凝虛閣在面前靜靜伫立。

蕭甜徑直走入,裏面零散地坐了些人,都在對着賬本算盤埋頭苦幹。主位的青年似有所覺擡起頭來,笑道:“啊,蕭師弟。”

他順勢将賬本擱在一邊,站起身來。蕭甜不可避免地再次注意到他的一雙義肢——雖然昨夜已經看過,但今日光線更足,細節也更明顯一些。義肢的打造顯然用了極好的材料,雖然不知其中竅門,但能看出來義肢使用靈敏,并不妨礙日常生活。只是畢竟不是血肉,內力經脈自是不能通過死物運轉,在曾經的江湖第一名門生道中,這人可以說是不堪一擊。

身為掌門親傳弟子之一,武功盡失自然不可能是先天。但年紀輕輕遭此噩耗,宋祁钰卻并無怨怼之色,反而神色溫和從容,即使面對蕭甜這位昨夜才匆忙入門的弟子也毫無輕慢之意,起身道:“凝虛閣內的路不大好認,我帶你去領入門物資,也省些功夫。”

“勞駕。”蕭甜颔首。

宋祁钰為他帶路,卻沒有讓蕭甜落在自己身後,蕭甜不動聲色錯開半步,既合規矩,也不拂宋祁钰親近的好意。

宋祁钰有些歉意地笑道:“實在是委屈你,淨心觀太遠,若是有什麽不方便,你盡管找你沈師兄,若是我有幫得上的,也盡可開口。”

新人領兩套校服,一套筆墨紙硯,一柄拂塵。生道校服都是黑白顏色,蕭甜又難免想起沈甜那一身火紅的勁裝,綁腿束袖,明豔又精神,只是多少缺了些肅穆,拿着拂塵看起來不倫不類。但他是生道的三師兄,掌門親傳,也無人敢置喙。

宋祁钰實在是忙得團團轉,領着蕭甜拿了東西,便又告辭。還有半個時辰,生道面向新弟子的第一次晨課就要開始,蕭甜借了一個裏間,随手拿了一套校服外衣換上,正理着袖口,忽地,耳尖微動。下一刻竟推門進來一個弟子,看見蕭甜,也來不及驚訝,當即神情一肅:“師兄好!”

蕭甜:“……”

傳音竹葉那頭傳來隐隐約約的噴笑聲,沈甜剛偷聽就暴露,忍笑道:“不好意思。”

蕭甜到是不在意,也沒占這位師兄的便宜:“在下剛入門,才當喚您師兄。”

弟子聽他這話方才知道自己弄錯,尴尬地抓抓頭發:“哪裏哪裏,我也才入門不久。乍一看師弟真若‘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我當是哪位大師兄來了。”

“師兄過譽。”

“你在這兒……噢,換衣裳呢。不好意思啊,只因平日這間房都沒人來,我當是誰走前順手關實了門,無心冒犯。在下楊之桦。師弟若有什麽問題,也盡可來凝虛閣尋我。”

蕭甜規矩地報了名字和住處,楊之桦聽到他住在淨心觀有些驚訝,轉而笑道:“也對,就剩沈師兄那處還有地方。這樣說來,倒是有一事還想托你轉告沈師兄。”他摸摸鼻子,“我實在不敢去和他老人家說啊。”

蕭甜自然不可能點明當事人正聽着呢,道:“師兄請講。”

林師兄看看手中賬本:“他買書的錢,凝虛閣是不給報銷的。”

他格外在“買書”兩個字上咬了重音。

傳音沉默半晌,尴尬地輕咳一聲。

蕭甜:“……我會代為轉告,師兄放心。”

楊之桦想拍拍他的肩,但蕭甜分明是他的後輩,他不知怎的覺得有些僭越,于是改為拱手,算是謝過了蕭甜,便側身讓蕭甜出門,他還等着去裏面收拾東西。

蕭甜換了校服,便去上早課。路上,他還需要經過掌門居所明道堂。大門是敞開的,周圍有弟子站崗,前殿稱得上金碧輝煌,瞧着翻新過不久。特別的是,明道堂只有一層,屋頂卻高聳入雲,很是壯觀,正是生道有名的“金頂”,化名自從前武當派的金頂。

只是蕭甜擡頭望去,總感覺那金頂……瞧着破破爛爛的?

他沒有多想,前往書齋。聽一些師兄說,為他們講課的有時是長老,有時是師兄,蕭甜瞧着講臺上的男子,看不出是誰,便到窗邊位子坐下了。

然而講臺上身形高挑的男子卻朝着他快步走來,神色淡淡,不似有敵意。蕭甜不知他何意,也不閃不避,只見男子擡手,竟然直接取下了蕭甜別在衣襟上的傳音竹葉。

“清歡。”他喚了一聲,“師父有要事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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