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學生
沈甜站在大門前,竟少見的有些躊躇。
他負手而立,又很快擺脫了這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在原地走來走去,像個毛頭小子般抓了抓頭,将束得幹淨利落的長發抓得亂七八糟。站在兩邊守門的弟子面面相觑,忍不住道:“沈師兄,您怕什麽啊?”
沈甜說是生道的頂梁柱都不為過,又從小由掌門親手帶大,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光是這麽多年沈甜為生道付出的心力,哪怕他做錯了什麽要受到處罰,恐怕掌門自己都不樂意。往日沈甜來找掌門,連通報都不用,人就竄進去了,哪有今日這樣情态。
沈甜嘆了口氣:“唉,我不是怕師父……”
他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窩囊,不由得一哂,道:“真是這幾年舒服慣了。算了!”
他推門而入,将外面的一切都擋在身後。屋內茶桌前端坐着一個男人,鶴發白衣,雖眼目殘疾,系着眼紗,氣度出塵,說句仙人之姿也不為過。他朝站在門口的沈甜招招手,道:“來。”
沈甜苦笑,端坐在他面前:“師父……”
這便是生道派掌門,沈甜的師父,陶然生。
沈甜只是喚了一聲,不知算是問好還是開頭,不繼續說下去了。陶然生倒了杯茶,移到他面前,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須多言?”
沈甜看着面前的茶,卻是不動,仍是苦笑:“生道和朝廷來往多年,為朝廷辦事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我擔心,查到最後,生道恐怕擔當不起真相。”
陶然生道:“繼續。”
沈甜道:“您知道,我和那位有些交情,更何況師姐是……且近年來書信來往中,也得知椅上人狀況欠佳,衆人正虎視眈眈,我只擔心此事會将生道卷入風暴中心。王家與朝廷牽扯頗多,萬一……”
他停下不語,握住茶杯的手指節發白,眉也焦躁地擰緊了。
陶然生沉吟,緩緩道:“生道無法避世,你也一樣。”
沈甜被戳中心事,閉上了眼。
而陶然生一雙盲眼,卻仿佛看到了沈甜複雜的神情,隔着眼紗“注視”着他:“思慮過重,反是拖累。你自請去淨心觀,快把自己淨出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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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甜:“……”他總是忘記師父看起來高深莫測,說話卻很直接。
陶然生繼續道:“去熱熱身子吧,當年你就是風暴的中心,如今不也好好坐在這裏。”
沈甜回過味來。雞都要出籠子撲騰,他這幾年為生道殚精竭慮,将重創的生道重振起來,師父瞧他也要在那一畝三分地困出毛病了。眼下朝廷派來的差事本就推拖不得,不如讓他出去動動筋骨,算是散心。
陶然生繼續道:“更何況,除了你還有誰适合出去?逸清不善言辭,祁钰無物傍身……難不成你打算在淨心觀種一輩子的地?”
沈甜咳了一聲,陶然生微頓,道:“不過你種的菜是不錯。”
“是吧?”沈甜突然得意,“爽口清甜,個大味美,鮮靈得很!新來的師弟昨天還冷冰冰的,今天吃了我做的飯食,一下就親近我了!”
陶然生喝了口茶,沈甜又蔫了:“我知道了師父。”
“乖。”陶然生微笑道,“就當去散心吧。”
誰家散心把腦袋栓褲腰帶上?沈甜嘆氣,正要告辭離開,卻又被師父叫住:“淨心觀新住進去的弟子,你帶他一起去。”
沈甜一愣:“啊?蕭甜?”
陶然生颔首。
沈甜納悶:“為什麽?”
陶然生将一頁紙推到他面前,矜持道:“八字相合,當平安符。”
沈甜:“……”他服了。
對陶然生這樣的人來說,算個生辰八字手到擒來,沈甜從小被他拿來算到大,每次都不知道結果是什麽,也拿“命越算越薄”抗議過,被斥無稽之談,罰抄了三天的書,便也麻木了。只是無辜的蕭師弟的生辰八字不好給人知道,沈甜一口将茶水飲盡,将那頁紙揣走,告辭離開。
而另一邊的蕭甜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敲定為平安符,此時是休息時間,再過一炷香,下一節六壬課就要開始了。周圍都是新入門的弟子,興奮地交談着。但即使他已經很低調地獨自坐在角落翻書,也成為一些人議論的對象。
他不關心他人想法,奈何耳力超常,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身份已經從來玩耍的世家富貴公子拐到了打入基層體察民情的高官,又變成了來暗中照顧新人的前輩師兄,現在好像又變成了某位清貴文官,被渾濁邪惡的朝堂生活消耗心力,最終不願同流合污,毅然選擇遁入江湖……
他們一致認為最後一個比較合理,投票人數衆多。
蕭甜:“……”精彩。
生道和他想象中的并不相同。說實話,蕭甜對它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年前他初入江湖時的所流傳的“江湖第一名門”上,那時候江湖上行走的生道弟子,連門派校服都恨不得用金線來繡,個個舉止端方有禮。
但正如沈甜所說的“落魄”,一眼看去,只能從修修補補的建築中隐約窺見生道曾經的輝煌。這些精美築物上觸目驚心的裂痕,使得整個生道就像一座巨大的遺跡。那些少數能被稱作“師兄”的弟子在裏面穿行時,都極為安靜有禮,依稀能窺見當年第一名門的氣派,卻也讓他們更像沉默的守墓人。
路上行走的弟子大多都穿着和蕭甜一樣制式的校服——這些新入門的弟子仿佛新鮮的活血,注入了這座枯萎的軀體。生道門風輕言慢語,行事端莊,依然難掩他們蓬勃朝氣。
相比起來,蕭甜顯得淡定過分,難怪方才“被師兄當做師兄”。
來給他們授課的先生五花八門,師兄、師叔等等便罷了,甚至還有門口掃地的大爺,發放早飯的大娘,給了新入門的弟子一點壓榨勞動力的震撼。
宋祁钰笑容滿面地出現時,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負責入門弟子的登記,各人入門前都先見過他,見他人溫柔随和,雖然不乏對他義肢的議論,但都不妨礙對他的喜歡。
蕭甜也聽得認真,他還沒有學過六壬。
直到幾刻後,一抹明豔的紅色慢悠悠的從不遠處晃過,然後緩緩朝這邊靠近,最後站在窗口不動了。
就坐在窗邊的蕭甜:“……”
沈甜活像個怨鬼,悶聲不吭地站在窗外往裏窺視。見蕭甜看自己,對他呲牙燦爛一笑,然後馬上恢複不茍言笑的模樣。他不笑的時候氣勢很足,正聽課的弟子注意到他,都端正了坐姿,或是碰一碰身旁的人,讓他們去看外面那個不穿校服的師兄。很快,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是誰啊?”“居然不穿校服……”“等會,他穿紅衣——該不會是?!”
臺上笑眯眯的宋祁钰敲了敲書桌,聲音突兀,教室內瞬間安靜,宋祁钰笑容不變:“你們沈師兄來巡查,我們好好上課,別讓他抓小辮子,好嗎?”
弟子們沸騰一瞬,強捺興奮,瘋狂點頭,蕭甜這輩子沒被這麽哄過,感覺十分微妙。
為了給這位江湖偶像一個美好的印象,教室安靜下來,更加認真地聽宋祁钰授課。
半途,宋祁钰丢下幾道題目讓衆人學着算,自己走出教室。
蕭甜看着溫和有禮的宋師兄走到沈甜面前,笑眯眯拿拂塵呼江湖偶像的臉:“沈清歡,你是不是找死?”
蕭甜:“……”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沈甜告饒,可憐巴巴地垂着手腕,“我蹲人,不是故意吵師兄上課的!”
“你找蕭甜?”
沈甜忙不疊點頭:“本來想把他直接撈出來的,沒想到他聽課這麽認真,一定是師兄的課特別引人入勝!我也想聽課了!”
“哦?我怎麽記得從前我教你六壬的時候,你十次裏能有三次逃課,四次睡着?”
“嗚嗚。”沈甜聞言更做作,發出小狗挨打的可憐嗚咽,故意得很,哪有剛剛在窗口的威風。
宋祁钰被他逗笑,點他的額頭,知道他沒有其他要事,便轉身回去了。沈甜狗腿地道一聲“師兄慢走”,轉頭對上蕭甜的視線。蕭甜不料被他發現自己在看,以為他會不自在,沈甜卻爽朗一笑,豎起食指“噓”了一下,緊接着中指也擡起來,驟然帶出一片竹葉,一道傳音傳來:“下課出來一趟,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