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憐
“事情就是這樣。”沈甜捏捏鼻梁,沒把八字的事說出來,只當是師父開的玩笑,“師父讓我帶上你,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也不用勉強。”
帶上兇手去查案?蕭甜聽罷只覺得荒謬,甚至有些懷疑那位掌門是不是發現了什麽。若是平常,他絕不會給自己找這個麻煩,但他實在是好奇沈甜能查出個什麽東西來。
見他答應下來,沈甜松了口氣,蕭甜見他輕松,心情也松快了些。
午時,蕭甜跟着同門去用飯。飯食統一,三菜一湯,食材很是鮮靈,因此衆人氣氛都很好。蕭甜口輕,倒沒什麽感覺,只是聽見一些師兄經過時在讨論:“來生道多少年了,第一次見夥食這麽好。”
“聽凝虛閣的人說是沈師兄讓挪了大典的一部分費用進來,你知道沈師兄怎麽說的麽?笑死我了。說啊,‘從前也就算了,現在再吃清湯寡水的,進來五百個能出去四百個,剩下一百個餓死了’。”
“哪裏那麽誇張?”
“哪裏誇張,你知道我以前多胖麽?在生道吃了半年,連骨頭都小一圈了……”
入了夜。蕭甜沐浴後散着頭發出來,就聽沈甜朗聲道:“小師弟,喝不喝酒?”
夜風徐來,拂過檐角的竹鈴。沈甜坐在正房檐下乘涼,也只穿了中衣,剛沐浴後的閑散模樣,身旁擺着酒和一盤點心,眼瞧着正是昨日從井裏撈上來的,許是下午又放回去了重新鎮涼了。
蕭甜坐在另一邊,沈甜給他倒酒,道:“這酒不醉人,只圖喝着清香爽口。這個麽,是我用山枇杷制的點心,拿井水鎮過,冰涼爽滑,又把時興瓜果切碎了鋪上,滋味不錯,來嘗嘗。”
酒液入口,仿佛渾身都通透,心口卻又散開淡淡的暖意。蕭甜喝了一杯,沈甜仰頭,指着天笑道:“你瞧,星星多亮。”
蕭甜的視線沿着他手指飛出,漫天星辰綴在夜幕之上,乍一眼望去,似乎各個有不同顏色,瑩瑩地泛着光彩,無窮無盡,延伸出去很遠。
蟲鳴竹鈴響,晚風徐徐來,兩人看着這片星空,嘗着點心、喝着小酒閑談。蕭甜同沈甜談了些白日的見聞,沈甜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聽到新人贊嘆夥食時,稱得上喜上眉梢,很是得意。
聊了些閑事,又難免提到明日的出行。沈甜後撐着身子,側頭看他:“說起來,你是剛初入江湖?來生道前,有沒有遇到過什麽事?”
“只是四處走了走,不曾遇到過什麽。聽說生道招新,便直接過來了。”蕭甜眼也不眨。
“這樣啊。”沈甜笑道,“我自幼出來闖蕩,先後拜了三個師父,學了幾年本事才入的江湖,結果一出來就撞上幫派鬥争,好懸沒丢了小命,剛出虎穴,又入狼窩……現在再想起來,都恍若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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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用沈甜告訴,蕭甜也對此很清楚。他常看話本聽戲曲,沈甜的生平流傳甚廣,蕭甜甚至能說出沈甜在這之後發生的種種事跡。
“不過雖然驚險,也有許多仗義豪俠護着我,若是沒有他們,我不知道會死多少遍。”沈甜看向蕭甜,拍拍胸脯,“你放心,等下了山,我也會這樣保護你。”
蕭甜一笑,并不搭腔,只想,若是沒來生道,或許沈甜查到他身上後,他會殺了沈甜也說不定。但現在聽了這位仗義豪俠的壯語,他就不大想讓沈甜死在自己劍下了。
次日,等蕭甜拿着自己少得可憐的行囊去出發點和沈甜會和,一眼就瞧見他正和宋祁钰說話。
蕭甜心想沈甜實在是好認,在一衆黑白色校服裏獨獨一點紅色,綁袖束腿,整個人都是挺拔的。
宋祁钰則看起來憂心非常,皺着眉拉着沈甜的手不斷囑咐着什麽,一個個地往沈甜懷裏塞東西。
沈甜很是無奈:“師兄,我都多大了,能照顧自己的!”
宋祁钰嚴肅道:“你這話哄哄逸清就算了,還想蒙我麽?你現在不比從前……”
沈甜被唠叨得兩眼發暈,見蕭甜過來,如同見了救星似的,上前拉過蕭甜的手臂,給他使眼色:“蕭師弟你可算來了!事不宜遲,咱們趕緊走吧!”
蕭甜被他拉過去擋在面前,還有些沒回過神,和宋祁钰面面相觑。
宋祁钰卻不就此放過他,反而對着蕭甜道:“蕭師弟,你們兩個出去,其它也就罷了,沈甜定會想盡辦法護你周全,但他卻對自己的安危不甚上心,請你務必多勸勸他,無論如何都不可太過冒險。”
這位宋師兄初看溫柔得像是沒有脾氣,聽完這一番話,才知道他很是操心,對沈甜更是關照,沈甜再怎麽說也是身強體健的青年男人,在他口中仿佛還是個毛頭小子愣頭青,反過來把他托付給了“初出江湖”的蕭甜,真是倒反天罡。
沈甜扶額,自覺丢人:“師兄我真的知道了……”
蕭甜本以為沈甜懷裏的東西已經夠多,上了馬車才發現是他天真了。馬車乍一看倒是其貌不揚,進來後才發現別有天地,車中央擺了桌子,放了果盤和酒具,座椅都鋪了軟墊放了靠枕,坐上去輕盈如雲,連腳下都是軟毯。沈甜道:“抽屜裏也放了些吃的和話本,桌子能放下去,能夠直接躺在裏面歇息……”他又扶額,“是有點鋪張,不過有宋師兄這番心意,起碼咱們不用擔心路上難受了。”
他吃了會果盤,又扒着車窗往外瞧,感嘆:“三年沒下山了,這就是外面的空氣啊。”
感慨一會兒,沈甜便坐到蕭甜身旁,挨着他,攤開幾張紙:“來看看,這是大概的資料。五天前,王家突發慘案,兇手在醜時屠了王家滿門,放了一場大火,只有王家家主王出傑的七夫人和她女兒被不知名的江湖人救走活了下來。根據排查,初步判斷是仇殺。你怎麽想?”
“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蕭甜問。其實他想說的是“竟然還有兩個人活着?”,但他當時并非定要斬盡殺絕,因而有遺漏也不奇怪。
“嗯,得見見她們倆。”沈甜點頭,埋頭翻資料,“還得去找暗閣的人……”
蕭甜問道:“你要誰的項上人頭?”
沈甜道:“找暗閣的人就是要殺人?你這是歧視!”
蕭甜無言以對。
沈甜開了個無聊的玩笑噎住蕭甜,自己樂不可支笑了片刻,才道:“市井消息找小二,江湖消息找暗閣。這事和江湖人扯不開關系,我甚至懷疑是買了暗閣的殺手做的,總得想辦法探探。”
沈甜突然一頓:“糟糕。”
蕭甜看他:“怎麽?”
沈甜皺着眉思索:“我好像有仇家……說等我下山那天一定會找暗閣的人弄死我?三年了,也不知忘了沒有。”
蕭甜道:“你還會有仇家?我以為全江湖只有你的朋友。”
沈甜笑道:“我倒希望是這樣,只是總有小氣的人在,我和一個人做了朋友,他的仇人就會認為我是王八蛋。”
沈甜沒有想錯,他的仇家一早就得到了朝廷向生道求助的消息,立刻便判斷出沈甜會下山,派出了許多殺手埋伏在沈甜下山進城地必經之地。
然而兩天過去後,殺手甲:“人呢?爬都該爬到了!”
殺手乙:“我就是個做工的,我怎麽知道?”
殺手丙:“畢竟是沈客,該不會預判我們在這裏埋伏吧?”
這樣的牢騷每隔幾十裏就有一波殺手發出,而罪魁禍首……
蕭甜沒忍住道:“是……走這裏?”
“是吧?”沈甜也不是很确定,“這個村莊我們來過?”
“是的。”蕭甜彬彬有禮。
“咳。”沈甜摸摸鼻子,再沒有前兩天的自信滿滿,“這片地方變得挺多,還是你來指路吧。”
蕭甜心說看來他不跟來也沒問題,就憑沈甜這樣在自家門口迷路兩天的尿性,應該也查不出什麽東西。
蕭甜将馬車拐回了路上。他們繞了一個大彎,全然不知自己陰陽差錯避開一波殺手,平安無事地到了城郊外。
沈甜看見城門不禁喜上眉梢,他同蕭甜下了三天棋,輸得懷疑人生,兀自抓狂,到後面蕭甜不耐煩,神色倒是依然淡淡,手上給他放水,和了一局又輸給他一局,沈甜拿着可憐的面子默默收了棋盤,決心不再随便招惹這尊大佛。
他雖是愛聊天的的人,卻也知道不要纏人說話的道理,蕭甜雖然恭謹,但聊多了又嫌煩,就差沒在臉上寫“勿擾”兩個字,沈甜又不能當他不存在,放着一個大活人在面前搭不了話,好險沒憋出內傷。
而進城就意味着有人,有煙火,有——
“馄饨!”沈甜從馬車上跳下來,“孫大哥!是我啊!”
老板迎出來,也大叫一聲:“哎喲!沈大俠!”
“哈哈哈!”沈甜一點也不嫌棄他身上油煙,跟他大大抱了一下,大笑着拍他的肩,“好久不見了!今天我要吃十碗!”
“嗨,十碗算什麽,我請你吃二十碗!”
“那你可要說話算話了!”沈甜笑道,“這是我同門師弟蕭甜,讓他也嘗嘗你的手藝!”
蕭甜拱手致意,老板看他斯文有禮,也很是喜歡:“真是一表人才啊!”
店裏店外都有桌椅,沈甜正要領蕭甜進去,卻發現店門外正坐着一個暗色勁裝的少年,兩臂皆是寒光閃閃的鋒利護甲,長發披散,正埋頭吃着馄饨。沈甜剛剛和老板一通招呼,竟完全沒發現還有個人坐在旁邊吃東西,不由驚了一身冷汗。
他停下來看了兩眼,便開口道:“暗閣的人也會出現在青天白日下?”他又笑了笑,“還在吃馄饨?”
少年頭也不擡,冷聲道:“找死?”
“哎,別這麽大火氣嘛。”沈甜在他對面坐下來,“你手上還空麽?”
少年這才擡頭看他,沈甜這才發現這少年臉很是稚嫩,看起來倒是要比蕭甜還要小。他皮膚蒼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頭發和眉眼卻漆黑如墨,左頰一塊十分猙獰的蠍子刺青,他直勾勾的盯着誰的時候,誰都會覺得詭異。
少年道:“你要誰的項上人頭?”
沈甜看了蕭甜一眼,沒忍住哈哈笑了起來。蕭甜不知道哪裏戳中他的笑穴,自己卻也忍俊不禁,少年有些惱道:“笑什麽?”
“沒有,沒有。”沈甜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笑得腹痛,“我是想買話。”
少年瞥他,忽然冷冷一笑,擡手掀了桌子。他突然發難,沈甜忙墊步後撤,踢回桌子。少年早有預料,在他出腿時就躍身直前,踩上飛回的木桌,他兩臂護甲連着手指,尖利如刀,一手成爪,便往沈甜心口搗去。
蕭甜倏然出手拉他的小腿。少年此擊沖勢全仰仗小腿的力道,被他堪稱流氓地痞般不講武德的一扯卸了勢頭,竟也未洩氣力,在半空中旋身踢出一腳,蕭甜當即矮下身子,那旋風踢擦着蕭甜的頭頂過去,聽聲音,若是蕭甜慢了一秒,恐怕腦袋就要分家。
少年個頭不高,武功卻陰毒,皆是殺招,蛇一般糾纏不下,竟讓沈甜一時無處插手,只怕自己誤傷蕭甜。
少年臂上護甲尖利,不好格擋。少年幾次欲要肘擊按掌,都叫蕭甜消去,屢屢拉開身位,只拼腳法。少年幾次攻勢敗退,近身不得,心中不由窩火,左袖一振,一柄小刀滑落在他手心,朝蕭甜橫劈而去。
蕭甜微微挑眉,只是躲閃。步法卻仿佛因方才的打鬥而綿軟起來,逐漸不敵,眼看就要叫少年劈成血人。
千鈞一發之際,不知何處沖出兩掌。一掌打在蕭甜身上,打得他胸口微微發麻,退了幾十步化解力道;另一掌則打飛了少年的短刀。蕭甜再迎上來後,就見沈甜捉着少年的手,呵斥道:“夠了!”
誰也沒有看清沈甜是如何逼近,在這瞬息間出掌、奪刀的。少年也怔住了似的,竟一動也不動了。
只見幾步開外,被打落的短刀上,赫然有一線鮮血淅淅瀝瀝往下淌,沈甜胸口到肩上橫了一道血淋淋的刀傷。
少年仿佛沒想到自己會傷了沈甜似的,兩眼都睜大了,被沈甜放開後,默不作聲地收起兵器,站着不動了。
蕭甜幾步上前,沈甜頭也沒回,反手按住了他。蕭甜比他還要高些,卻被他不容置喙地牢牢護在身後。
“不知我們是哪裏得罪了閣下?”沈甜怒道,“他分明無心要你性命,更無力與你抗衡,你卻步步緊逼,暗閣弟子莫非都是這樣蠻不講理嗎?”
少年在他的質問下,好似啞口無言,垂手不答,披散的長發顯得他更小,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他又看了蕭甜一眼,沈甜擡手擋住他的視線,繼續瞪着少年。少年的臉好似更白了些,忽然重重冷哼,道:“沈客,你真是個糊塗客!”
沈甜大吃一驚:“你這臭小子,做錯了事竟還要反過來罵我?”他倒是不意外被認了出來。
少年還未吭聲,忽然察覺背後有異,忙往旁躲去,就見地上竟躺着一顆爛菜葉。
下一刻,更多的菜葉朝他砸了過來,少年一時反應不及,被砸了好幾下。只見周圍本默默收攤躲好或是熟視無睹的攤主們,驟然換了一副面孔,氣勢洶洶地指着他大罵,手上還不斷砸過去些爛葉臭蛋。
“你算什麽東西,我呸!”“離沈大俠遠點!”“滾開!滾遠點!”
少年呆呆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們,不止彪悍的大嬸大叔,連拄着拐的老人都停在路邊對着他呵斥,嬌美的女娘也憤怒不已地從車轎裏探出頭來,好像這不是一個身懷武功的江湖人,而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地痞。
不止他看呆,蕭甜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沈甜反而成了反應最快的人,揚聲道:“沒事!沒事!謝謝大家夥兒,都做生意吧,別砸了!這菜多新鮮,別浪費了!”
反倒是受害人招呼着停了手。引發衆怒的少年悶聲不吭,沈甜安撫完衆人,回來看他,就見他眼眶微微發紅。
沈甜不由得失笑,果然還是小孩年紀,分明做錯了事,還會委屈紅眼。
少年畢竟沒有真的哭出來,看沈甜回來,甩給他一道黑影,沈甜擡手接來,見是一個舊香囊。少年厲聲道:“這一刀算我欠你!這香囊是我親人遺物,它在你手中一日,我便為你驅使一日。”
若是剛剛,沈甜恐怕要笑一句:我要一個毛頭小孩做什麽?跑腿打醬油麽?但見了少年剛剛那極詭谲陰毒的一刀,沈甜也沒有話說了。
少年也不多言,就這樣怒氣沖沖地走了,沈甜總覺得他的背影郁悶得很。他回頭,才發現蕭甜看着他傷口,眉頭皺着,臉色很不好看,好像那刀是砍在他的胸膛上一樣。沈甜畢竟不是鐵打的人,少年一走便松懈下來,痛得龇牙咧嘴起來,看蕭甜這幅模樣,倒是更精神了些:“還以為你是玉雕的人,原來也是會做些表情的嘛!”
蕭甜沒見過他這樣頂着這麽深傷口還有心情調笑的人,不由得道:“宋師兄說得不錯。”這人是很不在乎自己身體的。
沈甜聽罷,哈哈一笑,道:“不不,我可是很怕死的,只是笑總比哭好罷?傷口已經夠痛了,若是再泡上眼淚,豈不是要痛死我?”
蕭甜搖頭,要扶他去醫館。沈甜讓他先給店老板賠錢安撫,醫館不遠,自己走幾步就到了。蕭甜手上有宋祁钰給的錢袋,依言賠了桌椅費給老板。
老板早早地躲了進去,聽到動靜平息才出來,看到桌椅被打砸還沒聽說沈甜受傷的反應大,讓孩子們看好店,自己去醫館找沈甜。蕭甜托他告訴沈甜自己去找客棧安置車馬,走時卻專挑暗巷,越是偏僻難行處,他越是要去。
不知彎彎繞繞多少,他在一戶住房前停下,在門左上、中間、左下處各敲一下,門竟自動打開了。他走進去,屋裏赫然坐着一個人,赫然就是方才同他大打出手的少年
蕭甜看着他,說:“第一殺手鬼憐,原來也是會吃霸王餐的。”
少年面色一黑:“三尺雪,你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