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哭泣
沈甜蜷縮在地渾身發抖,眼前模糊一片,手腳軟得如同面條。
他努力壓抑着呼吸,但一團漿糊的神智讓他沒有發覺,自己的呼吸聲音已經大到幾近呻吟。他的額上已經布滿汗水,将額發都洇濕,地板和牆壁的涼意讓沈甜覺得好受許多,但不多一會兒,它們就被他發熱的身體煨暖。
好難受,好痛苦……
仿佛有火在他體內燃燒,将他的骨肉都烤得酥爛,卻又被一層皮死死包在身體裏,無處散發,烘烤他的神智。
方才危急時刻,他服下了解藥,借着爆發的力量将永夜島的人打退,将罐兒帶走,把她趕去找其他人求助,自己則往深處無人的地方奔逃,但藥的副作用來得比他跑得更快。
一道陰影投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沈甜才恍惚擡起頭,頓了好一會兒,才低喃:“佘行天……”
“呵呵……”佘行天扶住牆,笑意盈盈地看着地上滿頭大汗、狼狽不已的沈甜,“來看老朋友嗎?”
沈甜死死抓着手臂,試圖用疼痛讓自己恢複些清明。他死死盯着佘行天,但什麽也沒有說。佘行天俯身,沈甜才撐着地往後退,吼道:“別碰我!”
佘行天無所謂地笑笑,伸手一抓,将沈甜抱起來,從容不迫地往前走,曼聲道:“你的本事還是比以前大些,我只當你混進了呂威遠的人裏,沒想到全是你的人。
“不過,你還是不太走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扮的人是誰吧?呵呵……她誰也不是,她是一個标識。她若是登了船,代表船客裏有冒牌貨。”
沈甜咬牙:“蟬嬢……是你故意,”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艱難道,“你是殺給我看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佘行天輕笑,“不過,殺給你看?不至于。我只是不喜歡她對你的态度。我對朋友麽,一直是很維護的。”
談話間,他已經抱着沈甜進了一間房。他把沈甜放到床上,兩聲輕響,沈甜手腕一涼,他一個激靈,還以為自己的手被切斷,吓得頓時清醒不少,雙目圓睜地看去,才發現自己雙腕上已經各自扣上了手铐,連在床柱上。
他現在這樣情狀,又被丢在床上鎖起來,就是傻子也知道佘行天是要做什麽了。沈甜目眦欲裂,掙紮踢打:“佘行天!”
“你服下那個藥,就應該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佘行天撐着雙臂,将沈甜困在自己身下,眯起眼說着,“你也應該知道,你來到永夜島,我就不可能讓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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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這樣的折辱,我還不如去死……”沈甜渾身發抖,“佘行天,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
“折辱麽?”佘行天淡淡一笑,擡手一勾,沈甜本就不大合身的衣物頓時散開,露出他一大片胸膛,因為藥物的原因,還在深深地起伏着,“那就當做是折辱吧。”
“砰!”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不詳的騷動,佘行天蹙眉,擡頭看向門口,緊接着又是一陣爆炸聲,連帶着門都隐隐震動了一下。
佘行天翻身下床,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沈甜,還是快步出去了。
沈甜卻并沒有松口氣,他閉上眼,呼吸還在發顫。
他躺在一塊巨大的焦糖上,黏糊糊的、甜蜜的,與他的身體緊密相連,無論他如何掙紮,也只不過拉出縷縷糖絲,只能在糖塊中愈陷愈深。
沈甜幾乎要忘記自己身處何處,忘記自己面對着怎麽樣的危險,忘記他的朋友們還在奮力拼殺……他所剩不多的理智,都在難忍的熱浪中翻滾,甜蜜、灼熱。
他拽着床褥,不斷地喘着氣,試圖将那無從發洩的熱就這樣呼出去。
在模糊的視線裏,他突然看見了有一道黑影走來……不像是佘行天,是誰?
“沈甜?”
是三尺雪。
沈甜猛地坐起來,鐵鏈随之發出碰撞聲響,他抓住三尺雪的衣領,哆哆嗦嗦地說:“幫我……快點幫幫我……求求你……”
三尺雪被他拽得踉跄,沈甜也沒收力,兩個人一齊倒在床上。三尺雪撐了一下床要起身,沈甜又拽了一把,聲音裏都帶了哭腔:“別走……我沒辦法了,我……怎麽辦?怎麽辦?我好難受……”
三尺雪看他都開始說胡話了,颠三倒四的,只得讓沈甜拽着自己的衣領,艱難地就着別扭的姿勢拔劍出鞘。
這劍真真是削鐵如泥,兩下就将沈甜的手解放出來。
離得太近,三尺雪也被沈甜的體溫帶熱,他現在真像是個暖爐。三尺雪翻找一會兒,摸出一枚丹丸,塞進沈甜嘴裏。
清心丹起效還要一段時間,三尺雪眼看沈甜都快要熱得在他身上脫衣服了,忙按住他:“清醒點,沈甜!你要佘行天得逞麽?”
聽到這個名字,沈甜眼中迷惘之色清明幾分,哆哆嗦嗦地說:“不……不!”
三尺雪低聲說:“我知道,你恨他,因為三年前,為了讓永夜島的名聲傳揚江湖,佘行天決定拿江湖第一名門開刀,生道被屠山……”
沈甜一直濕潤的眼睛終于淌下兩行淚來,他死死抓着三尺雪的衣襟,顫得越來越厲害。三尺雪繼續道:“生道弟子死傷無數,山上所留活口不過幾十人……掌門盲眼,二弟子斷臂,生道自此沒落……”
沈甜淚如雨下,終于放聲大哭:“我恨他,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識人不清,竟将畜牲當做摯友!如今竟又落到他手裏!”
三年前,生道山,屍橫遍野。
沈甜半路折回,站在山門,看見遍地慘狀,呆了一瞬,往山上沖去。他太過緊張急切,好幾次險些沒踩穩摔落山——要知道他在這裏練了多久的輕功,對這裏的一草一木,每塊石頭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但這片屍山血海的煉獄已經和他生活多年的門派沒什麽關系了。
沈甜跌跌撞撞沖向明道堂,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也是他永恒的夢魇。陶然生眼上一道橫貫的長口,鮮血如注,那雙眼必然是不能再用;他護着傷痕累累的楚溢清,對面是他的好友——他曾經的的好友佘行天,帶着另一批人。
最重要的是,在兩幫人中間的是從他進入生道開始就照顧他、教導他,如兄如母的宋祁钰。宋祁钰深深地跪伏在地,伸出雙臂,半空中是凝練成形的氣劍,整個生道裏,能将氣凝練至這種程度的,除了掌門,就是二師兄宋祁钰。
“不要啊!!”沈甜聽見一聲嘶啞至極的大吼,那聲音太痛、太悲,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直到聲音喊完,他才發現那是他自己的哭嚎,“不要啊!求求你!我求你!不要!師兄!不要啊!!!”
他瘋狂地沖上去,卻雙腿發軟,狠狠跌了一跤,還沒完全站起來就要繼續往前沖,卻依然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氣劍揮落。
宋祁钰痛嚎一聲,雙臂齊齊斬落,鮮血如瀑。
“啊!!!!!!”沈甜慘叫着沖上去,撲在宋祁钰身旁,手顫得不能再看。宋祁钰已經痛暈過去,沈甜抓着那雙斷臂,大腦嗡嗡直響,“師兄!師兄!!”
明道堂前回蕩着他凄厲至極的哭嚎。陶然生即使已目不能視,卻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忍住心中悲痛,頂着滿面的鮮血,道:“如此,島主滿意了嗎?”
“嗯。”佘行天拍拍袖上不存在的灰塵,眼睛落在沈甜身上。楚溢清猛地掙開陶然生,站到沈甜和宋祁钰身前,張開雙臂,将他們牢牢擋住。
佘行天沒有計較,只是擡起手往後擺了擺,率先離開了。
三年過去,那份悲痛有增無減。
藥勁下,沈甜無法思考,順着心中痛楚淚流不止,淚水從頰上滾落,将三尺雪的衣領打濕小片。三尺雪一步動不動,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襟哭泣。原來沈甜一顆八面玲珑琉璃剔透心,經年累月盛着許多難言苦楚,只有在滿溢出來時,旁人方覺端倪。
三尺雪頭一回讓人拽着自己哭,還是一個男人。旁人見着一個男人哭起來,多數都退到一邊,仿佛看到他們的眼淚是多麽不尊重。三尺雪現下做什麽都覺得不對,只能半躺着,時不時替沈甜擦去眼淚。
懷星抱起罐兒跳到屋檐上。罐兒看着下方的混戰,已經是目瞪口呆:“我去……雖然我知道聞人很厲害,沒想到這麽厲害!他居然能和佘行天打得有來有回的!”
懷星點頭:“他很厲害。”
罐兒又指着一大堆突然冒出來,跟永夜島的人纏鬥的人們:“這些又是誰的人啊,為什麽要幫我們?”
懷星說:“步踏風的。”
罐兒:“你怎麽知道?”
懷星:“她剛剛站在這裏喊‘出來吧姑娘們’,然後她們就出現了。”
罐兒:“那步踏風呢?”
懷星:“往永夜島入口去了。”
下方,聞人已是憤怒非常,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已經被劃爛,攬月劍出鞘,劍劍寒意迸發。
“佘行天,你把沈甜怎麽樣了?!”
“你猜?”
“畜生!”
他傷不了佘行天,佘行天卻也無法反擊,只得見招拆招,二人竟就這樣纏住。
走出來時,沈甜已經感覺到清醒許多。他來不及為自己在人前如此失态尴尬,而是感激地朝三尺雪一抱拳:“多謝!”
“不算什麽。”三尺雪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我師兄他們有危險,我必須去救他們。”
三尺雪掃了他一眼,看他兩眼都還泛着紅,心中莫名一軟。這一軟,他就又說出些不像他的話:“我去救,你做你要做的。”
沈甜瞪大眼睛,一瞬間思緒萬千。他先是激動,随即是猶疑,我能相信他嗎?沈甜默念,心中一時天人交戰。但三尺雪已經救過他兩次,在船上又幫過他,無論如何看,三尺雪都沒有理由要騙他。
他不知道外面情況,但能猜到,他驟然消失,聞人不一定,但罐兒必定發作。她年齡小,懷星武功平平,鬼憐不善正面沖突,聞人雖然實力不俗,但要冷槍實力不俗,如果和佘行天交手不一定會會落下風。但是冷槍太在乎華澈,不一定能顧到其它人。
沈甜深深看他:“拜托你。”
三尺雪颔首,笑道:“放心吧,這世上還沒人能從我的劍下搶人。”
他已封劍,但若是為沈甜小小破個例,他覺得還不錯。
他語畢,直接推開走廊外的窗,一躍而下。沈甜按了一下心口,卻摸到了什麽,大概是剛剛太混亂,沒有收好的東西。他取出來,發現是一張疊好的紙,展開來一看,正是陶然生的字跡:“鼎折足,車脫輻,有貴人,重整續。”
沈甜一愣,忽然想起來,在下山之前,陶然生曾經說給三尺雪算過八字,他擔心三尺雪的生辰八字落在外面,便自己先收好,那之後就一直揣在身上,也沒有打開來看過。沒想到,這上面寫的哪裏是什麽生辰八字,竟然是簽文。
簽文大意諸事不順,危機重大,好在遇到貴人相扶,扭轉乾坤。沈甜讀了這簽文,心中大定——這貴人,他認為是下山後重聚的朋友們,是處處相幫的令謙言,還有救他于水火的三尺雪。
想到這點,沈甜心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是啊,從他走入這江湖開始,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危機和困難,也遇到了許多高義薄雲的夥伴。正是因為他們對沈甜的支持,他才一路走到了今天。而如今,縱使他回憶起過往種種苦痛,但只不過又是一次冒險。
沈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鬥志。一個人,只要永遠不失去希望,就永遠能夠前進。
現下要面對的就是錯綜複雜的路。沈甜思索,他想找關于王家的線索,但佘行天卻未必把王家這樣量級的商戶放在眼裏,不一定會留下些什麽來往的痕跡。其實他也不确定王家被屠,到底和佘行天有沒有關系,除非王家觸及了永夜島的什麽秘密。
這裏雖然錯綜複雜,但按布局朝向設計,花盆、挂畫擺放等,沈甜能瞧出來這裏按照五行風水布局,自成陣法。但這也有好處——沈甜對此頗有心得,能夠憑借這些布局擺陣推出不同房間的位置。
“沈甜?”
沈甜一愣,回過頭去,鬼憐面上驚訝一瞬,随即收斂。沈甜看見熟人,心下松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你是來找我的嗎?”
鬼憐:“算是次要。”
沈甜:“……好的,主要是什麽?”
鬼憐:“跟我來吧。”
他說罷轉身就走,沈甜忙跟上去。
鬼憐在這裏如魚得水,沈甜光是跟着他走,都感覺頭暈眼花,好幾次都懷疑鬼憐是不是真的認路,想要開口問時,鬼憐都好似背後長了眼睛,擡手制止他發出聲音。
看着他的背影,沈甜心中暗嘆。鬼憐在他眼裏還是個小孩,行事卻比當初這個年紀的他更穩重機敏,幾次沈甜察覺有機關布置,鬼憐都在他提醒之前領着他避開,甚至有一回一拳砸進了木牆裏,将那機關核心掏了出來。
沈甜表演了什麽叫做标準的“目瞪口呆”。看着鬼憐的護臂和手甲,平日裏看着就鋒利不敢随意靠近,看來真不是吃素的……
經過拐角時,鬼憐忽然攔住沈甜,他沒有回頭,只是看着無人的前方,兩手按在腰間的雙刀上。沈甜忙退後幾步,看鬼憐微微矮下身子,臉上表情無比專注。
突然,他一個旋身閃至拐角側道,動作迅捷如電,沈甜只是一眨眼,就連殘影都沒抓住,就見兩道鮮血從拐角處噴濺而出。
無聲無息,就只能是鬼憐得手了。果然,沈甜側頭看去,鬼憐将雙刀從兩個永夜島人的脖子裏拔出來,回頭示意沈甜過來。
悄聲無息間就取人性命,沈甜不是第一次見鬼憐出手,卻是第一次見他使出暗殺的本領。時間不由得他膽寒或是驚嘆,沈甜快步上前,只見拐角過來并非另一條通道,而是一扇大門,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浮雕。
沈甜看了周圍一圈,皺起眉。鬼憐似乎也拿這門沒辦法,看沈甜神色變化,問:“怎麽?”
“這一塊布局很怪,和前面不同。”沈甜說,指了指周圍擺設,“永夜島位置上本就強水,需土堤防,木洩秀,所以多植木造林,少金器,多陶瓷;這間屋卻朝東南,金屬造門,其它不說,青藍色花、水月觀音像,是做聚水局,長此以往必成水煞啊。誰給佘行天設計的這裏,有仇吧?”
鬼憐想了想,拍拍門說:“風水這些我也不懂,但或許裏面有破煞的關鍵?這是永夜島的書室。”
這門不見鎖孔,也沒有把手,沈甜細看門上浮雕,只見大門正中處,有一條造型奇特的凹陷。
鬼憐眼睜睜看着沈甜看到那塊凹陷後,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玩意按上去,竟嚴絲合縫。
沈甜:“哈!”
鬼憐:“??”
大門打開,鬼憐迷惑:“你從哪弄來的?”
沈甜:“直接從佘行天身上偷來的,他以前就喜歡把鑰匙藏那。”
鬼憐差點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話都到了嘴邊反應過來,咽了口唾沫,心道好懸沒戳人心窩。好幾年前,那時佘行天雖不良于行,卻沒有到如今這種喪心病狂的程度,沈甜朋友滿天下,與佘行天更是知交。佘行天是否帶着目的接近沈甜,如今已不得而知,但沈甜對他的情誼并不作假,沒想到多年後反而能反過來利用。
兩人進了書室,沈甜謹慎地把門關上,回過頭,便被吓得往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