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極陰之體
現下雖然雪停,然而不減寒意。華澈凍得直跺腳,冷槍叫她:“回馬車上去。”
華澈道:“大家都在找,我一個人躲懶怎麽行?”
冷槍擰眉:“你一個女人怎麽扛得住?這些讓我們來做。”
華澈惡狠狠瞪他一眼,用力“哼!”了聲,走去找聞人。冷槍留在原地滿臉莫名其妙,回馬車拿了件厚貂皮出來,跟了上去,還能聽見華澈道:“你走開!”
沈甜在旁邊聽了全程,無奈地搖搖頭。蕭甜蹲在他身邊,道:“要過去勸嗎?”
沈甜道:“不用,他們兩個就這樣……師叔覺得女人就只适合呆在家中相夫教子,男人就該在外頂天立地,別說是華澈了,我因為是小輩,也經常被他攔着不準出面。”
他面露無奈,把羅盤翻出來,繼續道:“師叔的武功在江湖上數一數二,他太自大自負,也幸好,他知道‘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責任’,這些自大總是用在包攬責任上。華澈知道他不是壞心,所以也不會真的生氣。”
蕭甜道:“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們觀念不合,貌合神離不過遲早。”
沈甜擡眸看了他一眼,道:“我倒覺得不會。”
蕭甜洗耳恭聽狀:“為什麽?”
沈甜把羅盤塞他手裏,笑道:“因為我瞧出來,師叔愛華澈愛得要命,如果有一天華澈因為他的觀念要離開他,師叔就是把自己剝皮抽筋也要改的。像你說的,‘不過遲早’。”
他看蕭甜捧着羅盤,眉頭微微皺起,似乎陷入沉思。沈甜好笑地擡手彈走他發梢落雪,道:“好了,你還年輕,不懂這些情情愛愛也是正常。”他擡頭看了眼,“子午不起卦,我們先等等,一會兒教你尋龍問穴。聞人?聞人!去找找附近有沒有客棧人家什麽的,把馬車放一放。”
萬寒峰常年落雪,聞人看起來适應得最好,牽着馬車帶着鬼憐在山腳走。
白雪茫茫,看得久了,眼睛也微微發痛。鬼憐閉了閉眼,有些煩躁,回頭要和聞人抱怨,卻發現他很認真地低着頭,不由得好奇:“你在看什麽?”
他走上前,才發現聞人看的是他們一路走來的腳印。
聞人勾勾唇角,又很快收起。鬼憐只聽說過生道弟子才總是愛板着臉,但萬寒峰卻是格外親民,萬寒峰山腳下村莊鎮子繁多,和村民有許多來往,許多村民都把萬寒峰弟子當親人。但聞人卻很大架子,并不愛笑,不說話時杵在那裏,像一座威武的雕像。
但他也不是不會笑的,笑起來也很溫柔,只是轉瞬即逝。
鬼憐看着莫名來氣,語氣也硬邦邦的:“笑什麽?”
聞人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又生氣了,便只是指着雪地上的腳印說:“你看,你和我的腳印,你的腳印要比我的更小,也更淺。我想了想,是因為你練的是暗閣的武功,平日走路沒有聲音,走在雪地上,腳印自然也淺。”
他說的沒錯,鬼憐自幼習武,師父便以貍奴為例,讓他要将自己的腳視作貓的肉墊,敏捷無聲,迅如閃電;手上尖利的手甲,亦同利爪。
鬼憐依然不解:“就這樣?這有什麽好笑的。”
聞人又笑:“很可愛啊。”
鬼憐一怔,随即瞪圓了眼睛。聞人看他反應,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笑容淡下去,又重新板起臉來。
“……有病吧,這有什麽可愛的。”
鬼憐有些底氣不足,嘟囔道,眼神猶豫地在聞人身上停了會,皺着眉扭過頭去。
聞人暗悔失言,一時也不做聲。
冷槍和華澈遠遠跟在他們後面,一開始似乎還在拌嘴,現在似乎是和好了,小聲地說着話。
鬼憐覺得氣氛變得很奇怪,很陌生,他從未經歷過。這讓他渾身都有些難受,仿佛很不自在。他強迫自己把剛剛那段莫名其妙的對話忘掉,自言自語道:“這要找到什麽時候?”
聞人接話道:“有沈甜在,用不了太久的。”
鬼憐幹巴巴道:“哦。”
聞人又說:“我剛剛不是有意冒犯你。”
鬼憐感覺更別扭了。被說句“可愛”,難道還會少塊肉?江湖上舞刀弄槍、尖言酸語,他見過的簡直要比天上的雪花還要多。那些他都沒有在意,這一句更是鵝絨鴻羽。
也許是天氣太冷,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凍得發紅,尖利的言語也在白雪中柔軟:“……沒關系。”
聞人歸峭果然很奇怪,把他也變得很怪。鬼憐心想。真讨厭!
尋龍問穴有了結果,六人齊聚。
冷槍看看他們面對的這一片雪:“就在裏面?”
看沈甜點頭,冷槍擡手就要運功轟開雪障,沈甜差點被他吓死,趕緊和聞人一人一邊給他拉住了:“不行不行不行!欺山莫欺水,雪山除外啊師叔!”
這一擊下去,雪是轟開了,他們能不能在雪崩之前躲進洞穴裏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冷槍自知對這些不如沈甜明白,見不是力氣活,便不作妖添亂。沈甜路上看到越走雪積得越厚,便猜到了這樣走向,在途徑的村落裏買了幾把鏟子,幾人哼哧哼哧地開始鏟雪。
功夫不負有心人,随着他們的深入,一扇石門漸漸出現在他們眼前。
倒是華澈吓了一跳:“嗯?還有門啊!我以為要挖個洞下去。”
冷槍道:“又不是墳墓。”
沈甜笑了幾聲,不動聲色地踢了幾腳,把蕭甜腳下的洞用雪擋住。
蕭甜:“……”難怪他剛剛叫自己挖洞的時候要背着他們說,原來是擔心萬一不是走洞要被嘲笑。
只是這石門緊閉,無論沈甜如何推動,也不見有起色。若是要按機關……沈甜也沒有什麽頭緒,這就是兩扇平平無奇的石門罷了。
【極……】
蕭甜側頭,華澈疑惑地和他對視:“瞅啥?”
不是她在說話?蕭甜倏然轉身,果然,那個一路默不作聲的女鬼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
她輕啓朱唇,聲音卻仿佛是從極為遙遠的彼方幽幽飄來。
【極陰之體……】
手背忽然一暖,将那種徹骨的寒意驅散。蕭甜緊繃的肩膀微微松下,對擔憂地望着自己的沈甜道:“她說‘極陰之體’。”
上次聽到這個名詞,還是在永夜島的船上。難道說,這兩個鬼魂是在提示他們?
但是極陰之體,和開門又有什麽關系?他們也只有一個極陽之體啊!
沈甜掃視衆人,突然想起來,方才他們以為是力氣不夠,都是幾個男人上來推門,華澈本就冷得不大舒服,自然是站在一旁圍觀。只有她一人沒有碰過石門。
“華澈,你來試試?”沈甜讓開位置。
華澈看看衆人,神情有些為難,但還是走上前,将手覆上石門。
——奇跡發生了。那兩扇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就伫立于此風雨不動的石門,在華澈手中就像輕飄飄的紙片,簡直不像被華澈“推”開,而是躲着華澈的手走。
石梯出現在洞口前,延伸至深淵般的黑暗之中。
一直到幾人走下階梯,石門在背後緩緩關閉,沈甜都沒有想明白:“怎麽會呢?怎麽可能呢?這是為什麽?什麽道理?”
華澈:“我也不知道……”
沈甜:“從前也不是沒有算過,确實不是極陰的命格啊……怎麽會呢?你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華澈道:“七月十八。”
沈甜掐着手指算:“嗯,好日子啊,怎麽會算做極陰之體?那個煙魂騙我?”
他嘀嘀咕咕地算了半晌,還是沒弄明白。蕭甜知道他的毛病,事情沒弄明白,翻一個通宵的書都是輕的,便開口将他的思緒扯開:“師父,剛剛聽你說‘欺山莫欺水’,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說法。”
沈甜聽他提問,果然轉移了注意力:“噢,你說這個啊。這是我家鄉的說法,大概只有那邊比較常有人說吧。”
“是因為多水?”
“嗯,我家鄉幾十年前常鬧水患,我父親就是抗洪而死。”
不僅蕭甜吃驚,在場的人都看了過來。華澈道:“第一次聽你說呢!”
沈甜笑道:“我出生前他就過身了,關于他的事還是我奶奶告訴我的。不過也許是他保佑我,我水性還不錯。”
華澈笑道:“說起這個,我娘也很會賺錢經商,我覺着就是她保佑我經常發財呢。”
她應該是在場的人手裏最寬裕的了,沈甜去過她在回春山的房間,一櫃子全是金條,各地的錢莊都視她為座上賓——她不是經商的料子,但總是莫名其妙發橫財。她又沒有大手大腳撒錢的習慣,最多的花銷是她常常救濟江湖上遇到的困窘俠客,而其中知恩圖報之徒一旦發跡,又十倍百倍的還回來,真如滾雪球一般。
知道她是個小富婆的幾人都笑起來,沈甜笑着笑着,總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一時又說不上來,那種詭異便從他的腦海中飛逝而過了。
聞人也來湊這個熱鬧:“這麽一說,我也繼承了我父親,一杯就倒。”
華澈噴笑:“這有什麽用啊?”
沈甜也笑得不行:“你還真別說!我今年特地給你釀的酒,保管不醉人,我就不信了!”
洞穴中,實在是太冷、太靜,即使有他們的歡笑聲,也無法溫暖這滴水成冰的地方。但蕭甜已經明白,正因如此,沈甜才努力尋找話題,叫他們笑起來說說話,否則一旦陷入極度的安靜與黑暗中,恐懼就會迅速吞噬人的內心。
兩人擠兌完聞人的酒量,華澈趁着興頭,看鬼憐一直不說話,道:“鬼憐,你呢?”
她說完,看衆人靜了一瞬,當即反應過來,暗叫不好。能當殺手的人,家裏能有什麽好事呢?恐怕鬼憐聽他們的談笑,早就觸景生情,她還逗他說話,這不是戳人心窩麽?
她暗暗懊悔,沈甜也馬上要說些什麽挽救一下氣氛,卻聽鬼憐的聲音輕輕響起:“我……像我的姐姐。她踢蹴鞠很厲害。”
“你的姐姐會踢蹴鞠?”
沈甜聽完,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聞人的聲音——帶着笑的、溫柔的——天殺的!沈甜在心中抹一把辛酸淚,在華禦手底下學劍、在聞人遠手底下學琴棋書畫,聞人都是那個看管他的,從來不假辭色,他吃了不少戒尺。哪天聞人對他笑一下,保準是他闖大禍要挨師父揍了。
鬼憐說:“嗯,她很喜歡踢蹴鞠,女孩子不方便,她就關起門在院子裏和侍女們踢。我那時候還小,她手把手地教我玩,誇我很有天分。”他又笑了一聲,“其實我那時候才比她膝蓋高一點,哪裏說得上什麽天份,她就是哄我陪她玩。”
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回憶,他們第一次聽到鬼憐用這麽柔和、這麽懷念的語氣提起某個人。
沈甜笑道:“正巧,君子舍裏也有蹴鞠,等我們回去可以在院子裏踢,罐兒肯定高興壞了。”
鬼憐正要說“好”,突然想起什麽,有些憤怒道:“君子舍裏有蹴鞠?”
沈甜:“怎、怎麽了?”
鬼憐怒道:“你不早說,還讓她無聊到來給我化妝玩過家家!”
華澈笑得打跌,捂着肚子直擺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聞人扶額想笑,但笑不出來,他也被罐兒折磨得不輕,鬼憐給她扮新娘子,他本以為怎麽樣也能混個新郎當當,結果他是花轎。
他們笑鬧成一團,華澈突然站定,笑容消失了,慢慢說道:“你們有沒有……聽到哭聲啊?”
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