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竹影崖
罐兒也顧不上摔痛的屁股了,蹭一下從地上跳到了樹幹上,兩腳踩着樹幹,死死拽住了沈甜的腳踝:“沈甜!”
沈甜罵了句髒話,緊接着呸了兩聲,罐兒怒道:“什麽時候啦!還管它髒不髒話的,去你的!”
沈甜:“女孩子不要說髒話!啊啊啊我的腳!我的腳!”
樹精拼了命将沈甜往裏拽,罐兒力氣還是不夠,手一滑,沈甜就這麽絲滑地掉進了樹幹裏。将沈甜吞進去的黑洞閉合,變成了一道弧線,仿佛是個滿意的笑容。
罐兒氣得兩個馬尾都要豎起來,提起大刀,直直砍了下去:“混賬!把沈甜吐出來!”
受到損害的大樹枝幹狂舞,果然如沈甜所說,她的大刀卡在了樹幹裏,一時拔不動,也捅不進去。
“不、許、你、欺、負、沈、甜!”
罐兒踩着樹幹,額上、手上都繃起了青筋,她氣沉丹田,怒吼出聲,緊握住刀柄,直直将樹幹劈了下來!
喉頭湧起鐵鏽味,罐兒渾不在意,撇頭吐了口血沫在抽搐的樹枝上,對着樹幹命令:“打開!”
樹幹一動不動,片刻,顫顫巍巍地将被罐兒劈開的豁口往兩側張了張。
裏面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罐兒回頭看了眼老虎,道:“拜托你去保護茶茶啦!”
她深吸一口氣,拎着大刀跳了下去。
“這個石盤上的血還很新……他們應該剛走不久。”
聞人從長滿尖刺的石盤前站起來。
鬼憐應了一聲,但看起來很焦躁。他一直感覺有視線在注視他們,還總有不正常的寒氣。他懷疑地檢查了好些遍,都沒有看見人。
聞人聽完道:“……果然有鬼。”
“怕毛啊,它要是敢傷人,拿刀砍回去不就得了。”
“它會吓人啊。”
“吓人就說明殺不了人,更不用怕了。”
“……”
聞人詭異地被說服了。
兩人無頭蒼蠅似的走了許久,碰到不少機關。鬼憐對這些極為敏感,皆避過了,竟一路相安無事。
不知過了多久,鬼憐突然聽見了一道極為虛弱的、又無比熟悉的聲音。
【寶寶……】
他倏然回頭,耳朵動了動,一眨不眨地盯着聲音來源的黑暗處。
【這裏……】
聞人發覺鬼憐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瞧,就見鬼憐魔怔似的往牆壁走。就在他以為鬼憐要撞上去時,鬼憐竟走了進去。
聞人提着燈追上去,才發現那竟然不是牆壁,之中竟然有一處通道。如果不拿着光源湊上去細瞧,是完全看不出來的。
聞人:“鬼憐?”
鬼憐回頭看他一眼,神情有些怔怔,又轉過頭去:“……我聽見了姐姐的聲音。”他有點茫然地“啊”了一聲,似乎恍然大悟,“是錯覺啊。”
聞人心中悶痛。他大概能夠猜到鬼憐的家人或許已不在人世間,否則以他的年紀,怎麽會到暗閣做一個刀劍舔血的殺手?
他溫聲道:“也許是她來看你。”
“……是嗎?”
“嗯。”
鬼憐抓了抓袖子,有些冷的模樣。他看向前方,道:“我們去看看吧。”
這一條通道盡頭,挂着兩盞長明燈,而中央是一道石門。石門上方雕刻着一只烏鴉頭,兩只眼睛用紅寶石鑲嵌,仿佛一雙紅色眼睛在黑暗中凝視着闖入者。
鬼憐沒看見哪裏有機關,正以為要铩羽而歸,鳥頭的紅眼卻忽然亮起,緊接着,石門緩緩朝兩側打開了——就像是,有人為他們開了門。
聞人:“……”
鬼憐:“怕就在這呆着。”
聞人硬着頭皮跟他進了石室。
石室內燈火通明。值得注目的是,正對門口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只和大門口上方一模一樣的烏鴉頭,但這一回的烏鴉口中銜着一把劍。
“鴉銜劍的分部?”鬼憐挑眉,“早就聽說鴉銜劍的分部隐藏在各地,沒想到其中一個在萬象現真窟。”
聞人對這個江湖上新興的組織了解不多:“他們把分部開在這裏?”
“嗯,看起來是儲存情報的地方。”
鬼憐說的不錯。石室內有好些用于陳列的的臺子,各放置着箱子。箱子上方有不同的刻字:“世家(秘辛):身世飄零者之笑可開”、“枭雄(秘辛):等夷之志者之淚可開;”……這裏的箱子,竟然要用各自對應的方式才能打開,而箱子裏的正是不同的秘辛之事。
鬼憐停在一處寶箱前,卷起袖子割破手臂,将鮮血滴進臺子上的碗狀物,但寶箱并沒有任何動靜。
“啧,不能蒙混過關啊。”他繞着寶箱看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能拆離寶箱的方法。若是貿然拆動,恐怕會觸發鴉銜劍的防盜機關。
聞人看他執着于那一個寶箱,走上前細看。
“東方(秘辛):同脈者之血可開。”
東方正是當今皇家姓氏,鴉銜劍的情報收集竟然連皇室也沒有放過。
“很想要嗎?”他問鬼憐。
“嗯,鴉銜劍的人滲透得很廣,他們手中的資料不會簡單,我一定要弄到。”他皺着眉研究臺子,還在試圖繞開機關把寶箱拆下來——畢竟鴉銜劍的人總不可能每次來更新資料,都要取皇室人的血。
等上去以後叫蕭甜開個後門?鬼憐認真地想。
聞人拔劍,在手臂上開了一道口。鮮血滴滴答答落進碗中,随着鮮血鋪滿碗底,齒輪機關的聲音從臺子和地下發出。寶箱“咔噠”一聲打開,露出了裏面泛黃的紙頁。
然而鬼憐卻沒有露出欣喜之色,他瞪大眼睛,看着聞人:“你——你——你是東方氏的人?”
聞人“嗯”了一聲,正要同他解釋自己的身世,鬼憐卻看着他的臉,露出了極為憎恨的神情。
聞人一怔:“鬼憐?”
“滾!”鬼憐咬牙切齒,死死瞪着他,聞人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猙獰的恨意——竟然還是對着他,不由得慌亂,上前想要解釋,鬼憐卻猛地出刀,指着他厲聲道:“不要靠近我!”
聞人:“我……可你總該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鬼憐冷笑,聲音因為激動而沙啞,“因為我和東方的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
聞人一怔,鳴冤鼓敲得震天響:“這并非我能選擇,我父親亦是被東方所背棄。”
鬼憐咬牙,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聞人知道他是真的氣得發狠,恐怕控制住自己不要撲上來打鬥就已經用盡理智和力氣。
然而被鬼憐這樣的态度對待,聞人同樣心痛,快速道:“多年前,我父親是四海聞名的琴師,皇帝慕名,強迫我父親進宮,以樂師的身份供皇族取樂。父親卻在那時候和東方明照相愛,被皇帝發現,将父親遣返出宮……那時他其實已經有了我,他在貧窮和病痛中将我撫養成人。我在知道這一切後便發誓,除了血脈,我與東方家沒有任何關系。”
聞人看着鬼憐,他的眼眸顫動,仿佛有水色,忍下心中痛楚:“如此,你能否不要将東方氏于你的罪行,讓我償還?”
他上前一步,鬼憐一驚,要将刀回撤,聞人卻抓住他的刀尖:“你明知道……”
“我知道了!”鬼憐忽然高聲打斷他,緊張地看着他的手,“你松開!”
聞人眉頭松緩,卻還是堅持:“你答應我,我就松。”
鬼憐咬牙:“我答應!我答應你行了吧!”
聞人松開手,鬼憐緊張地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看自己刀尖,确認沒有血後,整個人松了口氣,又惡狠狠瞪向他:“你真是瘋了!你知不知道我的刀有多鋒利?!你手不想要了嗎?”
劍客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手,聞人方才的行為簡直駭人聽聞。聞人看他緊張,卻是笑笑:“我知道,你不會忍心傷我。”
“誰不忍心了?”鬼憐嘴硬,将刀收了起來,故作冷淡道,“算了,看在你幫忙打開箱子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
“謝謝。”
“……”
聞人聽他嘀咕“有什麽好道謝的,軟包子”,失笑。鬼憐把資料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帶在身上。
離開石室前,鬼憐又聽到了一個聲音。
【小寶……】
鬼憐的眼中一瞬間有淚,但他忍住了,在心中叫了一聲“娘”。
【從樹離開……】
……我知道。鬼憐按了一下胸膛。我一定會替你們複仇的。
沈甜頭暈眼花地坐起來,很快發現旁邊竟然還躺了個人。他吓得夠嗆,飛出去三魂,還以為是被自己砸死的人,再一看,竟然是蕭甜。
沈甜剩下七魄也飛走了,去探蕭甜的鼻息。蕭甜早在他碰到自己的時候就回來一絲意識,看清是他後,聲音沙啞地說了句什麽。
沈甜仔細聽:“什麽?I love you?怎麽突然說外邦話?”
蕭甜:“……”
沈甜有些猶豫,有些害羞:“me too?”
蕭甜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沈甜心疼得要命,讓他躺到自己腿上,擡頭看見有人跑過來,是鬼憐。
鬼憐看清沈甜後才松了口氣。沈甜急道:“怎麽回事?”
“剛剛被安樂吳憂偷襲了。”鬼憐蹲下來看了看,有些疑惑地皺眉,沈甜突然反應過來,原來剛剛蕭甜說的是“安樂”和“吳憂”。
該死的西洋話,再也不學了,這不是耽誤他事嗎?
沈甜看看蕭甜,心想天時地利人和,現在就滅口。
但他跟着鬼憐看向蕭甜,一時又心疼了,開始像個溺愛孩子的家長:“你就不能多看着點他?”
鬼憐:“?”
沈甜:“傷這麽重,你看他臉色都白成這樣了!”
鬼憐忍了又忍,在心中大喊,狗日的斷袖,他不是本來就白嗎?!
但他也只能一怒之下,跑回去找聞人。聞人剛好折了回來,和他撞上,奇怪道:“怎麽了,氣沖沖的。”
鬼憐重重“哼!”了一聲。
聞人一看,蕭甜墊在沈甜腿上休息,便猜了個大概,低頭道:“去給你找場子。”
沈甜也有點後悔,心想剛剛不應該遷怒鬼憐的,蕭甜虛弱道:“我知道……師父也是……為了我好……”
沈甜心裏又熨帖了,之後被聞人拎着去給鬼憐賠罪又是後話。
四人等蕭甜緩過來的時間裏,罐兒也跳了下來,和他們會和。他們便坐在一邊聊天。
沈甜:“你直接跳下來了?咪咪怎麽辦?”
罐兒:“它是個獨立的老虎,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沈甜:“哦!”
他們不說話了,心裏卻始終徘徊着跳下來之前,聽到的那一聲“萬壽無疆”。這麽大的動靜,來自萬壽無疆倒也不奇怪,但用出它的人,竟然是華澈……
沈甜不太想在這時候讨論一些或許會很沉重的話題,找話道:“哎,你們說我收梁鴻羽做徒弟怎麽樣?”
聞人道:“梁鴻羽?”
罐兒:“剛剛遇到的一個愣頭青。”
沈甜:“我看他挺不錯。就是不知道蕭甜怎麽想。聽說獨生子的父母突然要兄弟姐妹,他們有些會不高興。師徒應該也一樣吧?”
蕭甜突然開口道:“……多徒成一毒,專傷不潔師。”
沈甜被他吓了一跳,聽了這麽一句,更是哭笑不得:“什麽啊?你從哪裏看來的,別什麽都學來用。”
蕭甜咳了兩聲,從地上坐起來,大概是吸了迷藥,看起來嗓子不太舒服。沈甜道:“回去給你炖些雪梨水,潤桑清肺。”
蕭甜應好,聽他們說還沒有見到華澈,神情有些奇怪,卻沒有對此說什麽,而是說道:“這一層是死路,可以從樹幹爬出去到出口。”
“好,走吧。”沈甜拍拍屁股站起來,蕭甜拉着他的手臂,沈甜:“嗯?”
“我背你。”
沈甜一愣,知道蕭甜是關心他的手,笑道:“我很重的。”
蕭甜笑了一下。
……總感覺這個笑容很不屑!沈甜腹诽。
蕭甜并不是威武雄壯的體型,沈甜着實擔心一會他背不動會傷自尊。沒想到蕭甜全無壓力,只是因為要攀爬而騰不出手固定沈甜,只能讓沈甜死死抱住他。
罐兒倒是猴子一樣爬得飛快,也沒閑心說笑。沈甜抱着蕭甜,看蕭甜面色如常,連汗也沒有出一滴,默默地把到嘴邊的“要不我還是自己來”咽下去了。
看蕭甜動作很熟練,大概沒少攀岩,沈甜也放心下來,既然是熟手,心中應該有數,不會做逞強的事。
他的心放的還是太早了。
沈甜一開始還當是有蟲子爬了上來,然而随着觸感漸漸清晰,沈甜忍不住抱緊了蕭甜的脖子:“蕭、蕭甜……”
蕭甜差點被他勒死:“做什麽?”
沈甜:“有、有手……在摸我的腳……”
蕭甜:“……”
蕭甜臉色嚴肅起來:“它摸你?”
沈甜聲音顫抖:“嗯……”
蕭甜低頭看了一眼,往上爬了一段距離,單臂托着沈甜把他送上樹洞。這個樹洞是沈甜罐兒掉下來的那一個,沈甜坐在樹洞邊,旁邊是休息的罐兒,兩人愣愣地看着蕭甜抽出匕首,往下一跳。
匕首卡進樹幹中,蕭甜挂在樹上,和附着在樹幹的鬼魂面對面。
鬼魂:“……”
蕭甜認真道:“我要把你的手剁下來。”
罐兒迷茫:“他幹啥呢?跟鬼唠嗑?”
沈甜:“不知道啊……應該是在進行道德教育吧?不愧是我徒弟,君子動手不……”
罐兒“哇”一聲驚嘆地趴下去認真看:“不不不,他打人、不是,打鬼了!”
沈甜:“該動手時就動手,蕭甜加把勁!”
等蕭甜用盡沈甜所授知識把那鹹濕鬼打得鼻青臉腫回來,他們才繼續從巨樹內網上攀爬。
沈甜:“上面怎麽有人……是華澈嗎?!”
冷槍:“是。”
聞人:“蕭甜,你還撐得住嗎?換我來背吧。”
蕭甜:“不用。”
罐兒:“你們好慢啊,快點……”
和夥伴會和,沈甜松了口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這棵中空的樹幹中爬了出來,沈甜心想,這樹精也是會看人下菜,把他扯下來的時候有多嚣張,現在就有多老實,倒真像是棵死木了。
終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才發覺已經入夜。
這裏只有少許的雪,竹林密布,在這樣的天氣竟也郁郁蔥蔥。而在不遠處,有四道高矮不一的斷崖,陡峭無比,仿佛牆壁伫立。在月光下,竹林的影子在其上搖晃,仿佛會動的水墨壁畫,自成風情。
沈甜恍然:“這裏就是竹影崖?”
“嗯。”蕭甜肯定道。
鬼憐就站在沈甜身後,發現他的頭發一反常态地挽起來了,好奇地看了兩眼——他寧願自己沒看清那根“簪子”是什麽——誰能告訴他,為什麽蕭甜的煙槍到了沈甜的腦袋上?
“聽說來到竹影崖,月光會将從萬象現真窟跟出來的邪祟照回原形,以免他們混入人間……”沈甜沒發現身後鬼憐一言難盡的視線,托着腮仔細觀察竹影崖,在心中叫好。
四面崖壁上的竹影竟形成了鬼、鳳、龍、虎,而月光透過竹蔭,正正好照亮地面上所刻這的字形,構成八卦,八卦之外又有十二生肖,十二生肖之外又有二十四節氣,将他們所站之處形成一道照妖鏡。
沈甜心中贊嘆此處陣法之玄妙,突然發覺無人說話,有一種詭異的安靜。他回過頭去,正要笑問,忽然發覺衆人竟都呆了,都看着華澈。
華澈看着他們的神情,似乎也察覺了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什麽。她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臉,但又似乎發覺是掩耳盜鈴,于是垂手而立,坦然望着衆人,任憑月光照在自己身上。
在沈甜回頭前,她的面容、身形已經變幻了一半,幾個瞬息間,她已經改頭換面。沈甜、聞人看清她的臉,幾乎要大叫出來。
但她此番面貌,不過停留片刻,竟再次開始變化!
最高明的戲子,也無法上演這樣叫他們驚心動魄的變臉。就連最鎮定的蕭甜,也不由得為這一幕屏住呼吸。
最終,變化停留在了一張對于蕭甜而言熟悉、對其他人而言陌生無比的臉上。即使與華澈日夜相對的冷槍,也認不出這就是他的戀人了。
華澈從懷裏摸出了一枚鏡子。她看看裏面自己的臉,不自禁地摸了摸:“這麽多年,我總是做夢夢見照鏡子,鏡子裏都是這張臉。現在,我終于看到這張臉長大的模樣了。”
她收起鏡子,對衆人道:“抱歉,隐瞞了你們這麽久。我叫華澈,也叫施清流,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姽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