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等春天來吧
“我經歷的一切,說起來其實很簡單。我曾經是暗閣的一名女弟子,那時我還叫姽婳,只有十四歲,是暗閣采部的一員。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鎮上采買補給,卻遭奸人所害,再醒來時,我不記得所有的一切,只從車夫口中知道,我叫做施清流,是生道弟子,正在前往萬寒峰拜師華禦的路上。”
她看向聞人和沈甜,“那幾年,我陷于失憶之苦,不可自拔。一日,我收到一封信,上面說如果要知道我失憶的真相,就前去千流洞窟找他。但我去到以後,卻再次被暗算,這一次再醒來,我已經是年僅十三的華澈,因為暈倒被姜嶼救起。而這一次,我記起了我的過去。
“只是,我沒有關于華澈這具身體的記憶,更不要談繼續在回春山學醫。于是,我借口所求不在醫道,拜師聞人遠,沒想到再次和沈甜成為同門,也能再見聞人。
“就是這樣。”華澈攤開手,“奪舍是邪魔外道,所以我從來不敢向外透露半字。這麽多年都相安無事過來了,我以為再也不會有揭露的一天。”
沈甜已經熱淚盈眶,掩面而泣。
冷槍亦是雙眼猩紅,但他早有猜測——畢竟剛剛華澈就在他面前用出了萬壽無疆劍法。只是他也沒能想到,華澈竟然就是施清流!
她偏偏是施清流!
冷槍轉身走了兩步,雙肩微微發顫。華澈從背後拉住他的手,說道:“我說過吧,你接受不了的。”
“我接受不了,并不是因為你不是華澈!”冷槍低聲說,聲音竟隐隐帶着濕意,他背對着衆人,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的神情和眼淚,“是因為,你是施清流!”
華澈面露困惑。
沈甜亦忍着淚意,抓住聞人的手臂,看向華澈。聞人被沈甜抓住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下哽咽,卻依然無法開口。
沈甜道:“施清流亡故十二年,劍君十二年未回萬寒峰!”
他的話好似一道驚雷,打在華澈的脊背上!她瞪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蕭甜,再次擲出一道驚雷:“華禦就在山頂等你。”
衆人都震驚地看向他,蕭甜道:“他從忘塵祖師手中求得引魂鈴,知道你還活着,又去求陶掌門算出你近日會來到此地,已經在山頂等了三天。”
華澈面露驚惶迷茫之色,看看他們,又看看冷槍。冷槍側頭看她,露出半張隐忍欲泣的臉,什麽也沒有說,片刻,慢慢将手從華澈手中抽回,輕輕推了推她。
華澈再度回頭看了一眼他們,轉身奔向山頂。
竹影崖離萬象現真窟的山頂并不遠,即使華澈輕功平平,依然很輕松地來到山頂處。
這裏和青翠欲滴的竹影崖不同,已經滿滿鋪上了雪幕。
華澈恍惚間想起來,在她還是施清流的時候,因為失憶而對外界感到倉皇不安,因此一直不願意出門。
華禦那時,應該是看出了她的抗拒,總是試探地要帶她出去玩耍。也恰巧是她亡故的那個冬天,華禦狀似不經意地提起:“聽說紫玉紅林新移來了許多奇珍異草,要不要去看看?”
她說:“來年春天吧,我們騎馬去。”
華禦和聞人如出一轍的冰霜臉,很吝啬表情。但她恍惚記得,她松口的那一刻,華禦看起來是很高興的,眼睛裏都是光。
但她沒能兌現這個讓他高興的諾言,只留下了她的劍替主人傳達死訊。
她好像現在才意識到,那時候的華禦也還年輕,她是他第一個徒弟,在發現她慘死的時候,這個年少成名的劍客也會痛不欲生,也會自責不已。
她沒有想過,也沒有想到過……
男人在月光雪色下,仿佛已在這裏伫立萬年,青絲已被雪意浸染霜白。華澈已有十二年不曾見過他,幾乎忘記了他的模樣。華禦似乎更高大、更沉默,比過去更內斂,但依然和他的劍一樣筆直。
他的臉上已經有歲月的痕跡,而他只是靜靜凝望着這個用愛與死占據了他半個生命的女人。
華禦微微張開雙臂,華澈沉默地與他相擁。
他們什麽也沒有說,又好似什麽都說盡了。
華禦閉上眼睛,長睫上的雪化作水珠。
這個擁抱很短暫,沒有給兩個人帶來任何的暖意,卻融化了一場經年不化的雪。
華禦松開手臂,她擡起頭,他微微後退了一步,對她露出了一個笑。華澈心中驟然無比酸楚,那個笑,她太過熟悉,每一日她對鏡梳妝,都能看見這個笑。
華澈眼中泛淚,往後走了幾步,最後看一眼她曾經的師父、一個沉默地愛了她很多年的男人,轉頭跑下了山。
華禦知道,他此生再也不會見到她,再也不會見到施清流。
看着華澈青藍色的裙擺在月光下如波浪晃動,漸漸從視野中消失,衆人都心有所感,默默不語。
鬼憐忽然冷冷道:“誰?!”
衆人這才警覺,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沈甜心頭火起:“姜嶼!”
姜嶼剛剛才上來,看見衆人齊全,便隐蔽在竹林後,沒想到立刻便被鬼憐察覺,眉心一沉,道:“我本來沒想要你們的命,但你們活着,只會妨礙我!”
沈甜冷哼:“想把我們一網打盡,你也太自大了!”
姜嶼不屑:“我知道你們個個武功高強,但別忘了,你們現在站的是萬象現真窟的頂端,而這裏我早有布置,就是為了防止今天這一幕!”
此話一出,衆人面色都不大好——常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高手比武,為公平起見,也要挑兩者都不熟悉的場地。姜嶼對這裏的熟悉程度遠遠勝過他們,如果他早有意布置,利用萬象現真窟将他們分散……
姜嶼發狠道:“沈甜,我知道你是個大俠,殺你也并非我所願,你就怪自己插手了不該插手的事吧!”
說罷,他擡手就要拍向石座,下一刻,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衆人:“……”
在他身後,茶茶舉着琵琶,将視線從昏迷的姜嶼身上移到衆人身上,笑吟吟道:“不會死的,放心吧。”
沈甜只知道回春山會以音樂做為療愈手段之一,也會以音律作為武器……好吧,這樣也不是不行,不知道琵琶會不會摔壞。
李懷星帶着老虎過來,把茶茶點了姜嶼的穴,沈甜上來搜他的身,值得注意的就只有一枚青銅鈴铛。沈甜看一眼便認了出來:“引魂鈴。”
這枚鈴铛看起來并沒有太多奇特之處,值得注意的只有上面滿滿雕刻了晦澀難辨的銘文。
“不是說引魂鈴在忘塵祖師手中麽,怎麽他手中也有?”聞人奇道。
“引魂鈴本叫陰陽引魂鈴,同生同死,一枚若是壞了,另一枚也會随之破碎。忘塵祖師偶得其中一枚,另一枚一直不知所蹤,沒想到竟落在姜嶼手裏。”沈甜道,“或許是從萬象現真窟中拿到的。”
蕭甜突然拿出了另一枚引魂鈴:“是這樣?”
沈甜:“……”
蕭甜:“華禦給的。”
沈甜:“……沒收。就算你眼神這麽可憐,也不準把這個當玩具玩!”
姜嶼身上謎團重重,雖然剛剛要對他們下死手的模樣,但沈甜手頭依然沒有證據,不能給姜嶼定什麽罪,更何況事情還未完全明晰,華澈換魂兩次,若說巧合也未免蹊跷,他還想要再查,姜嶼應當就是突破口。
“先下山吧。”沈甜道。
冬夜的山,寒氣并不凜冽,卻無聲地浸透衣衫。
冷槍走在最後方。他從來是這樣,不容置喙地充當着保護的角色,獨自承受一切危險。因此,無論是沈甜他們這些小輩,還是作為他愛人的華澈,從來也不曾抱怨過他的自大與霸道。
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後面傳來,冷槍卻一時沒有回頭——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害怕”。
而他害怕的竟然是看到他的愛人,和他唯一的親人。
直到他的手被抓住。
冷槍倏然回頭,眼眸微顫,對上一張陌生的、可又無比熟悉的臉。華澈氣喘籲籲,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冷槍緊緊回握住她,千言萬語,皆在這一握中說盡了。
華澈這才展顏。
冷槍俯身緊抱住她,落在她頸邊的呼吸沉重。華澈仰頭笑道:“哎呀,哭鼻子了嗎?讓我看看?”
冷槍哼笑,聲音沙啞:“走了。”
“嘴真硬啊。”華澈感嘆。
衆人假裝不在意地豎起耳朵偷聽,悄悄偷看。看他們牽起手跟了上來,又紛紛裝聾作啞,整整齊齊下了山。
沈甜心中也百味交雜。但他猜想……師父得知她還活着,大概也能解開心結吧。
只要活着,就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