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願母村
“籲——”
沈甜停馬,動了動鼻子,呼出一口白霧。
冬日天亮得晚,山中尤其。天際蒙蒙竹月色,将綿延的霧氣浸染,仿佛顯現潮濕的嚴寒。樹木皆是黑壓壓一片,不見一絲讨喜的青翠,沉沉如死。
又走一段距離,連樹林也沒有了,郊野上只剩下游走的霧氣。馬和人都覺得疲憊,沈甜還是低估了溫度,已經冷得難以忍受,手指頭都僵了。他早在山丘上隐約看見這一片有塊破廟,想着進去歇歇腳,但牽着馬來到廟前,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廟前,正在抖掉身上的雪。
“三、三尺雪?!”沈甜目瞪口呆看着他,“你怎麽也會在這?”
“路過,歇腳。”三尺雪盯着他說,“你怎麽在這?”
“我也是來歇腳……一會兒要去前面的願母村。”沈甜老老實實交待,又搓搓手,艱難道,“好冷啊,這兒有柴火嗎?”
“裏面有。”三尺雪頭也不回地走進去。
沈甜連忙把馬安置好,也要跟着他進去,然而走到這所謂的破廟前,他才發現——這哪裏是什麽野廟,這分明就是一個祠堂。大概是前段時間天氣太差,風雨交加,連大門上挂着的牌匾都掉了半截下來,灰塵、蜘蛛網,大門口旁邊還有一大坨幹硬的牛糞,長了白白的蘑菇。
實在不能細看,沈甜裝瞎正要進去,被牛趕了出來。
是的,一頭牛甩着尾巴,從裏面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了,因為發現裏面沒有食物而有些失望。
沈甜:“……”
沈甜乖乖給牛大哥讓完道,這才走了進去,發現三尺雪看着自己,心想給牛讓路很稀奇嗎?看什麽看?我還沒稀奇三尺雪趕牛呢。
三尺雪坐在地上生火,沈甜屁颠颠地在他旁邊坐下,一眼掃過去,又彈跳起來:“我靠!你拿人家牌位生火啊!”
三尺雪掃他一眼,淡淡道:“都是木頭。”
“那那那也不能……”沈甜結結巴巴,反駁不出來,又坐下了,對着火堆搓手:“實在不好意思各位前輩,真冷得受不住了,等我回去了就在這片地植樹造林……”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段,三尺雪又丢了兩塊牌位進去,道:“一堆死物而已。”
“雖然是死物,但是承載了生人的紀念,還是有意義的!”
“都破成這樣了。”
沈甜沒話說了,嘆道:“可憐。”
“要念大悲咒嗎?”
“不行,這玩意兒招鬼,荒郊野嶺的,一會兒把孤魂野鬼都給念過來了。”
三尺雪想笑,沒說話,看沈甜因為回溫慢慢湧上血色的臉,很想伸手摸一摸。他不能,便只是以視線代勞。
沈甜察覺,莫名有些羞窘,又有些欣喜,磕巴道:“看、看什麽?”
“看你。”三尺雪仿佛沒注意沈甜要燒開了,又道,“你要去願母村?”
“是啊。……難道你也知道關于願母村的事?”
“不知道。”三尺雪道,“我陪你去。”
“好啊。”沈甜很高興,把大致的情況都和三尺雪交待了一遍。
既然有了幫手,沈甜決定易容一番。
于是,姜嶼的鄰居沈居和被派來追債的家仆三尺,來到了願母村的一家木匠店前。
這時候還早,雖然開了店,也沒有什麽生意。他們兩個一看就是外鄉人,只是在店門口站了一會兒,就吸引了好些視線。
沈甜探頭:“老板!”
木匠店中沒有點燈,陰沉沉的。沈甜心中跳了一下——店內兩個人擡起頭看過來,他們看起來很辛勞,臉上爬滿了皺紋,凸起的眼珠在昏暗中望來,全無一點友善的痕跡。
“我問個人,姜嶼是不是……”沈甜撐起笑,還沒說完,這個名字剛從他嘴裏蹦出來,這兩人就蹭一下站起來,死死盯着沈甜的臉,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似的。
沈甜說不下去了,有些汗流浃背——老板怎麽看起來這麽生氣?
三尺雪從他身後出來,他易容成個瘦弱書生模樣,上來先給兩人作揖,賠笑道:“二位,咱們就問個人,絕沒有旁的意思……不知道二位認不認得姜嶼啊?”
沈甜見鬼地瞥他一眼,三尺雪的易容手法已經驚訝了他一回,沒想到他還很會演戲。
老板啞聲說了句方言,這回輪到三尺雪沉默了——他聽不懂。沈甜卻明白,老板問的是“你們找他幹嘛?”,忙迎上前,道:“哎呀,是這樣,我是姜嶼的鄰居,他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好久沒有消息哦,他有個大客戶錢也交了,結果貨也沒有人也沒有,就派了個人過來問,我看他家婆娘沒人照顧也不行,來看看他是不是跑到老家來了。”
老板陰沉着臉,老板娘卻一摔掃帚,指着他們兩人破口大罵起來,推搡着他們出去。三尺雪看沈甜背後狂給他打手勢,便也作揖,窩窩囊囊地求饒。争執的動靜馬上吸引來了許多村民,但看到是兩個外鄉人在挨罵,便也沒有上來拉架,伸長了腦袋看熱鬧。
兩個人灰頭土臉地被趕出來,沈甜一摔袖子,滿臉憤懑地扯着點頭哈腰的三尺雪走了。兩人走出去到沒人的地方,沈甜才一拍三尺雪的胳膊:“無巧不成書!”
沈甜想着姜嶼的木匠手藝,特地挑了木匠店開始問,沒想到那對夫妻就是姜嶼的父母。沈甜剛剛假作争執,實則套話,真從暴怒之中的老板娘口中套出了不少東西。
“姜嶼二十幾年前就被他姐姐送出願母村了……他果然有一個姐姐。”沈甜托腮,“老板娘還說都怪他們姐弟倆,弟弟逃跑,姐姐又沒能承住願母的恩澤,害得他們被願母厭棄。這是怎麽說呢?”
三尺雪道:“像被纏上了。”
沈甜笑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三尺雪這話有幾分道理:“嗯,姜嶼為什麽要‘逃’出來,他姐姐又承了什麽恩澤失敗了……”
光靠想,還是想不出來什麽東西的。天色還早,兩人再倒回去四下打聽,但一聽說他們是來打聽姜嶼的,村民要麽直呼“晦氣”把他們趕走,要麽就看着不大自在,同樣是守口如瓶,竟是一點消息沒叫他們打聽出來。
“這麽人人喊打的嗎?”沈甜頭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都沒用啊!”
“那就以利相誘。”三尺雪說。
三尺雪不懂這一帶的方言,沈甜做他的翻譯,散播消息,說姜嶼欠錢逃跑,只要能提供和姜嶼有關消息的人都有錢財相贈。
在真金白銀下,還是有人找了上來——身份還不一般,是願母村村長的兒子,馬成功。
“我可是萬事通,盡管問,随便問。不過只一條啊,一個問題一兩銀子。”他搓搓手笑道,“這是我爹的意思啊,可不是我的。”
一兩?可真是獅子大開口。沈甜也不客氣:“我聽說當初姜嶼被他姐姐送出願母村了,這是怎麽回事?”
三尺雪拿了銀子給他。
“我操,還真有!”馬成功大叫,馬上把銀子揣好,笑嘻嘻道:“嗨,你說這個啊,都是老黃歷了……我記得啊……哦!那年照例要給願母供奉,姜嶼被選中侍奉願母,本來多榮耀的事兒啊!他不識好歹,偷偷跑出去了,一去就再沒回來。”
“這個供奉具體是什麽?”
又拿一輛銀子的馬成功知無不言:“就是讓童男去願母廟侍奉十年願母,誠心供奉,時間到了就可以出來了。”
那和坐牢有什麽區別?難怪要跑。
沈甜:“那他的姐姐又是怎麽回事兒?”
馬成功眼睛往左瞟一下,抽了抽嘴角:“呃……”
“老實點!”沈甜看他吞吞吐吐,橫眉道,“拿了錢還想不辦事?”
“我說我說。”馬成功忙道,“哎喲,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就是,姜嶼跑了以後幾年,願母忽然托夢顯靈,說啊,沒有供奉童男,她就不計較了,但她要借姜盼弟的身體還世。沒成想,姜盼弟受不起這麽大的恩澤,都那樣了,竟然還能跑掉。一個大活人,就這麽不見了!嘿,你說奇怪不?”
莫名的,一片繡着“潮”字的被角浮現在沈甜的腦海中。沈甜接着問道:“‘那樣了’,是怎麽樣?”
“嗐……願母要的降臨的身子,當然也不簡單啰。”
馬成功又想要含糊過去,三尺雪對他笑笑,又給了他二兩銀子。
馬成功兩眼真是放出了精光,他喜不自勝,牙都收不回去了,笑呵呵地意味深長道:“哎呀,願母要借身還世,那身子也要和願母的神像一樣,否則願母找不到啊。”
“……行了,就這麽多。”
“哎,好,下次有這好事還來叫我哈!”馬成功笑嘻嘻地跟他們擺擺手,視線在三尺雪的錢袋上轉了一圈,哼着曲子走了。
之後又來了一個村民,雖然會說官話,但問出來的東西還不如馬成功的詳細。沈甜索性讓他帶他們去找那所謂的願母廟。
據說這裏願母廟中供奉了願母真身神像,沈甜本以為會很高大,沒想到還沒有他膝蓋高。廟裏用許多紅布拉成網格,一進來只能從網眼往裏看到神像。
沈甜不死心,四處翻翻找找,一粒灰塵都不願意放過。三尺雪對神像比較好奇,繞過網,剛在神像面前站定,就看見願母像對他眨了眨眼。
三尺雪:“……”
沈甜什麽也沒找到,十分失望,決定等入夜以後去姜家瞧瞧。不曾想,他們轉了一圈,竟然沒有一家人願意讓他們投宿的,哪怕看着三尺雪手裏的銀子,他們神情都很是動容,也沒有松口。
直到馬成功笑嘻嘻地過來,高價給他們提供住處,沈甜才意識到是他搞的鬼。但他給的住處,恰巧就是姜家。說是村子裏唯一有空的地方,也就是姜家了。
沈甜知道他意思,無非是看他們在調查姜嶼,想示個好,多要些好處。
三尺雪眼也不眨地給了錢。沈甜感覺有些不好意思:“陪我來查案,結果讓你破費這麽多。”
“以身相許就好了。”三尺雪道。
“去你的。”沈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連熱,笑罵道。
姜家夫妻雖然對他們沒什麽好臉色,但他們似乎對馬成功很尊敬,見是馬成功安排的,竟沒有一句抱怨。
他們住的是姜嶼從前住的房間,久沒人住,擺了許多雜物,幾乎快要沒有下腳的地方。
沈甜把床上放着的雜物搬下來,好歹有個能坐着的地方——睡是睡不了的,他感覺一抖床上的灰塵,得喝一個月鴿子湯清肺。
用來蓋住雜物的被子很小,看起來是孩童用的,被角繡着一個“嶼”字。而房間裏還有一處用發黴破損的布料做的簾子,隔開了另一個小小的空間,繞到後面去,簾子後只有一張用竹椅搭的床,枕巾的角落繡着一個“潮”字。
“潮?”沈甜喃喃,“為什麽姜盼弟的東西,要繡一個‘潮’字?”……和姜嬸的被子一樣。
小床的旁邊還擺着一個籃子,堆放着一些小玩意,大多都因為時間而變得無法辨認。沈甜小心地翻了翻,沒有找到什麽對調查有價值的東西。
沈甜把籃子拿起來,想放到稍微高一些的地方,不忍心看逝者的被這樣随便對待。但他一挪開,卻發現下面竟然密密麻麻布滿了白色的字跡。
“這是?”三尺雪第一次見這樣的刻痕。
“這是用滑石刻的……”沈甜看看籃子,果然發現了一小塊白色的石頭,“小時候我也喜歡用這個在地上寫字。”
地上只有兩個字:嶼、潮。
字跡歪歪扭扭,有的太大、有的太小。
沈甜喃喃,“哪裏有什麽姜嬸,分明是姜盼弟……不,應該是姜潮。他把她姐姐接出來了?”
他坐在姜潮的床上,猶豫地拿出了一對鈴铛。
三尺雪:“引魂鈴?”
沈甜道:“既然到了這裏,我想試試能不能用引魂鈴看到過去的記憶……”
引魂鈴,單獨使用時可以招魂,但若是兩個人面對面搖動,持有他人愛物,則有機會看到對方的部分記憶;如果所持之物屬于逝者,則有機會由逝者之魂帶往重現生前最難忘的記憶。
“但我也是第一次用這個,不一定能看到姜潮的記憶。”沈甜撓撓臉。
“不試試怎麽知道。”三尺雪從沈甜手中接過其中一枚引魂鈴,另一只手和他一起握住那枚滑石,“途中能醒過來麽?”
沈甜道:“進入記憶後,只要叫出記憶主人的名字就能出來。”
他們對視,手腕一晃。
鈴聲輕靈。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