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過去
蕭甜恢複意識的一剎那,暴雨聲瞬間在他耳邊傾瀉。
天地一片昏暗,電閃雷鳴。他站在石道上,回憶起自己晃動了引魂鈴……這時候,他應該是在姜潮的記憶裏。
沈甜不在?蕭甜左顧右盼,心中浮起疑雲——這不像是願母村。
他走了幾步,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剛轉身,沈甜就朝他懷中撲了過來。
蕭甜一怔,下意識伸出雙臂,但沈甜竟然穿過了他的身體,撐着傘在雨中奔跑。
蕭甜倏然回身,拔腿跟了上去。雨水同樣穿過他的身體,但雨中的沈甜并非如此。他的臉被凍得蒼白,頭發幾乎濕了大半,發絲貼在額上頰上,雙目倉惶欲泣,可憐得要命。
這是更年輕的沈甜。蕭甜斷定。原本的沈甜和他身形相近,剛剛跑過去的沈甜則看起來更矮、更小,但不掩身上蘊藏的力量,像只……蕭甜思考,像只……會拳擊的兔子?
沈甜突然丢了雨傘,偏了道,在路旁的一塊巨石前停下。等蕭甜慢慢走近時,沈甜已經拆下了身上的發帶、束袖,扯爛了衣擺,将那不成人形的屍體綁回人形。
雨聲磅礴,蕭甜依然聽見了他的抽泣。
那細細的、壓抑的抽泣聲,攥住了蕭甜的心髒,讓他呼吸困難,眼眶亦酸痛濕潤。
沈甜終于将師兄的屍體拼好,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蹲了太久,剛起來又跌坐下去,蹭了滿手滿身的泥。他一刻也沒停,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将屍體背起,擡頭,一雙濕潤猩紅、卻無比堅定的眼睛,就這樣和蕭甜對視。
蕭甜屏住呼吸,伸手想抹去他頰上的水痕,但沈甜只是咬着牙再次穿過了蕭甜,一步步往回走。
雷霆和一聲飽含絕望的、不甘的哭嚎一同炸響。
幼童時,人們努力學習說話、表達。蕭甜望着沈甜明亮雙眸,胸口就充盈畢生所能想到的溫柔愛語,窮極天涯無垠處也想将一切愛憐朝他傾斜。但那一刻,沈甜只是從喉嚨裏歇斯底裏地發出聲音,直至力竭,蕭甜便覺得他一切的愛和憐都被粉碎。它們輕佻、簡單,好似被雷霆擊穿的霞色浮雲,每個暖風盈盈的午後。
然後,有什麽更深沉、更刻骨的東西,在翻湧的長河中逆流而上,鋪陳開一條暗道。
“沈甜。”蕭甜不自禁喚道。
他睜開了眼睛,天光大亮。
沈甜躺在他的身邊,似乎仍在記憶之中。蕭甜默默片刻,先出了房間。
意外的,房外已經有人在等候,是昨日帶他們去看願母廟的村民:“村長有要事要見你。”
雖然是通知,但他的态度不耐,仿佛對這個懦弱窩囊、卻是來讨債的家仆很瞧不起的模樣:“快走吧,等半天了。”
“那個……沈兄還在休息……”蕭甜微微弓起背賠笑,做足了谄媚模樣。
“就要見你一個。”村民看他一副不值錢的樣,更是不屑,“走吧走吧。”
蕭甜眼中劃過一抹興味,唯唯諾諾跟着去了。
沈甜站在長街上,面露疑惑:這什麽鬼地方?也不像願母村啊?
他走了沒幾步,就看見前面有個乞兒,正往地上摳東西。沈甜湊上前去看,發現他在摳的是被踩扁黏在地上的包子殘骸。
“嗳,別弄了,我請你吃。”沈甜蹲下來和他說話,但乞兒卻依然自顧自地,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旁邊……
對啊,我現在應該是在姜潮的記憶裏。沈甜反應過來,只得蹲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着地上的食物殘骸。
遠處行來的馬車,卻在他身後停了下來。沈甜轉過頭,先看到了一雙雲靴,華服錦衣,剛參加宴會回來的公子,連發絲也都規整矜貴;一雙剔透的紫眸,投下不似活人的一望。
沈甜怔怔看着少年俯身遞來一包碎銀。
……蕭甜?
沈甜不禁跟了上去。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年紀的少年,能像這時的蕭甜一樣漠然。視線如影随形,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跟在蕭甜身邊的沈甜都包裹得喘不上氣。
然而從頭至尾,蕭甜也沒有展現出一分一毫的動搖。一尊雕像,縱然有用以表情的四肢五官,你也不能祈求他有什麽情緒。
“……拿了翠微吧。”
回憶在沈甜發怔時,已經進展到了蕭甜回到房間,侍從上前請罪。聽到這裏,沈甜驟然回神,失聲道:“你因為一只玉如意,要取她的性命嗎!?”
他實在不願意相信這個舉止平淡間,要取走他人性命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徒弟蕭甜,忍不住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卻只能撈一個空。
蕭甜不動如山,平靜地飲完茶,自顧自下榻整理,和衣而眠。
沈甜站在他的身邊,後知後覺地發現,從蕭甜回來到現在,竟然也沒能喝上一口熱茶。
天光轉瞬間大亮,四周霧氣浮動,似乎是記憶中模糊不清的部分被含糊帶過。沈甜站在蕭甜面前,聽到門內傳來的一聲“他是怪物,是妖邪!”
蕭甜眼睫輕顫,眼底劃過受傷。
那一瞬的動搖如蜻蜓點水一般,很快消逝了,沈甜卻覺得心中的波紋蕩開了一圈又一圈,始終不能停歇。
“分明她是故意毒殺少爺的愛寵……”下人在為蕭甜打抱不平,然而沈甜依然無法遏制內心的哀恸。
蕭甜是個很好的孩子。沈甜難受地想,蕭甜常常會對他笑,會很細心地給他梳發,會因為晚歸而愧疚含淚,直到他害怕打雷,特地來陪伴他……他所認識的蕭甜,是很好、很溫柔貼心的。
而在這裏……他卻被視為妖異,且殺人不眨眼。
在這裏的蕭甜,在他眼中,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只鳥,并沒有什麽分別。侍女殺了鹦鹉,于是他也殺了她,仿佛是等價的交換。
沈甜不寒而栗。
他失魂落魄地跟在蕭家的馬車後面。他的心已經太亂、太痛了,一時不想看到蕭甜,便沒有跟着蕭甜上樓,獨自在酒樓附近打轉。然而就是這一轉,竟然讓他再次看見了那個小乞丐。
他眼睛一亮,是啊,蕭甜還給了這個乞丐錢財,是不是能說明蕭甜本性其實并沒有那樣壞?
仿佛為了證明什麽,沈甜快步跟上了乞兒,卻發現乞兒頻頻回頭,臉上寫滿恐懼,仿佛是在躲避什麽,一度讓沈甜懷疑他看到了自己。但一直到了死胡同,周圍突然響起了爆笑聲,乞兒被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腳踹倒在地。
——死了。
沈甜雙眼通紅,在哄笑和嬉鬧聲中,無能為力地看着一條生命消逝。
他在憤怒和心痛之中,忽有所覺,擡頭望去。
高樓之上,蕭甜站在窗邊,沈甜第一次恨自己為何眼力這樣好,以至于将蕭甜此刻漠然的神情看得如此清楚。
蕭家,蕭甜獨自坐在房內,凝視着銅鏡,久久不發一言。
“你還是很傷心的,對嗎?”沈甜低聲說。
蕭甜自然聽不見詢問,他只是忽然開始解開卸下頭頂的發帶、抹額,身上彰顯身份的配飾,最終只剩下一套樸實,僅作蔽體的裏衣。
看着銅鏡,蕭甜輕聲說:“你們不會再從我手中再奪去什麽了。”
他退後幾步,轉身推開窗子,四下張望片刻,擡手扶住窗框。
“蕭……!”沈甜猛地沖上去,伸手想要抓住他,然而四下狂風大作,他不得不閉上眼睛穩住身形,待到異樣平息時,他已經站在了一片黃土地上。
願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