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當拜何方神靈渡我無邊苦楚

村裏靜得詭異。昨日兩人來時,即使天色還早,都尚且有村民走動說話,此時卻是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三尺雪問道:“今天難道是什麽日子?”

村民哼笑一聲,自覺吊足了胃口,才悠悠道:“的确是個好日子!”

真是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但三尺雪何許人也,見狀是色愈恭禮愈至,想看看這些村民到底整什麽名堂。

村民将他帶到了願母廟的後面,遠遠可以看到一扇小門緊閉着。只是剛見着小門,就有個鄉音濃厚的村民喊住了給他帶路的這位。

“哎喲,我去搭個手,你自己進去吧。”村民忙道,匆匆地走開了。

三尺雪挑眉,心中升起警惕來,推開了沒有上鎖的後門。

哐當!

一大團還冒着熱氣的液體朝他撲了過來!三尺雪當即後退,依然叫液體沾了兩滴在臉上,恰巧是人皮面具的部分。他本不在意,然而看到液體灑在地面上,不斷冒出熱氣,三尺雪當機立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甩在地上,上面已經被腐蝕出了洞口。

後門一擁而上的村民都看呆了:“蛻、蛻皮?”

“這是個蛇妖!”

“果然是妖怪!”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埋伏已久的村民一擁而上,各執武器——釘耙、鏟子、鋤頭——将三尺雪逼入了願母廟的後院。

裏面已經站了一些村民,其中赫然就有馬成功。他看三尺雪進來,臉上的笑幾乎收不回去。

“為什麽要殺我?”三尺雪問道。

村民們竊竊私語片刻,讓會說官話的村民出來說道:“我們不是想要殺你,是給你一個走大運的機會!”

“什麽大運?”

“願童!”村民咧嘴一笑,“你們不是打聽過了嗎?姜嶼那小子本來要做願童的,居然不識好歹地逃跑了,現在又二十年到了,願母需要新的願童!”他擡起手朝願母拜了拜,笑道:“而你,得到了願母的指名!”

“就是要在這個廟呆上十年,侍奉願母麽?”三尺雪道,“但我一不是孩童,二又非你們願母村人,再說,既然要我做願童,又怎麽拿鐵水潑我?”

“呵呵,還是你行好運,願母不僅指名由你來做願童,還要借你的身體還世!”

即使見多人心醜惡,三尺雪還是有一剎嫌惡。他們竟然要活生生地将他鑄成鐵人像?但那一盆潑過來,他或許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不過……借身還世?三尺雪眉頭輕蹙,竟然是這樣的法子?用鐵水直接兜頭澆下來?難怪當時馬成功吞吞吐吐,若是他照實跟沈甜說了,恐怕沈甜馬上就會給掄圓了胳膊抽他兩個大耳光,扭送官府。

“想來這願母也做膩了女人,要換換口味。”三尺雪輕嘲,“我倒是想知道,是誰說願母指名了我?”

村民們看向了馬成功。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看起來是在恭維馬成功。三尺雪聽不懂,也不耐煩看他們的彎彎繞繞,道:“你們殺了我,不怕和我同行的人去報官?”

“他?他也泥菩薩過河咯。”

三尺雪面色一變:“什麽?”

“他嘛,現在應該都不知道漂哪兒去了吧?”村民們哄笑起來,“吸了迷煙又裝在麻袋裏,也虧得河還沒結冰,不過凍也能凍死他了!”

那一瞬間,三尺雪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沒有思考、沒有情感,世界在這一刻崩塌破碎,他跌入虛無之中。

等到他的大腦漸漸恢複運轉,重新能夠思考的時候,他的腳下已經躺滿了屍體。三尺雪動了動手指,舉起手裏的劍。

在鮮血遍布的劍身上,他看到了自己陰翳暴怒的雙眼。

這劍非三尺雪,無法血過無痕。于是他只是兩指抹去血痕。劍身再度雪亮,而映在劍身上的雙目,又恢複了清風霁月。

三尺雪收起劍,将臉譜面具扣在臉上。

沈甜被哭泣聲吵得頭暈。他暈頭轉向地找了半天,才在姜家的房間裏找到了哭泣的來源——兩個小孩正對着哭泣。

“阿姊,我不想做願童!我不想我不想!”小男孩哭得直打嗝,“要在那裏關十年,我會瘋掉的!”

“阿姊知道,小嶼,不哭了好不好?阿姊想辦法。”小女孩摸他的頭,臉上也都是淚水,“你再哭,阿爹阿娘聽到了會打我的……”

姜嶼忙收住了哭泣,只是還在打嗝。看他不哭了,姜潮松了口氣,想了想,眉頭舒展開來,小聲說:“小嶼,我們這樣!今天晚上,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你直接跑出村,好不好?”

“可、可是,我出去,能去哪裏呢?”

“去生道!”姜潮說,“之前那幾個道長來村裏,不是誇你很有天賦嗎?村裏人多羨慕啊!聽阿姊的,你就去生道!”

她跑到簾子後的小床,在床墊下、枕頭裏,各種犄角旮旯,搜出了一些銅板,塞給了姜嶼小小的手:“這是阿姊偷偷攢的,你一定要出去,不要再回來了!”

“阿姊,我走了,你怎麽辦呢?”姜嶼含着淚問。

“你和阿姊不一樣,你會有大好前程,賺大錢的!”姜潮認真說,“要是去做願童,等你長大了,說不定就錯過最好的時候了!”

“可是……願母……”

“願母一定會明白我們的!”姜潮睜大眼睛說,“我許過願了,只要你能跑出去,就是願母答應了我的願望!”

聽到阿姊和願母許了願,姜嶼苦兮兮的神色才終于緩和下來:“好!”

入夜,火把如同漂浮的地獄之魂,在人間游走。

“這不是願童!願童跑哪裏去了!”

“姜嶼!姜嶼呢!?”

“賤人,你怎麽敢做這樣的事,你良心被狗吃了!?”

嘈雜和混亂中,沈甜看不到姜嶼的身影,但知道他應當跑了很遠。被揪着頭發拽出來的姜潮眼中帶淚,淚中又帶着笑。

又是一眨眼,沈甜再看到姜潮時,她已經出落成窈窕有致的少女。只是姜家氣氛僵硬而沉默,沈甜看到姜潮臉上不複幼時靈動,臉上滿是疲憊與瑟縮,沈甜只是旁觀者,也因為姜家父母對她的苛責而很不好受,難以想象姜潮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

姜潮拿起簸箕,去外頭喂牲畜。沈甜看見了一個熟面孔——更年輕的馬成功。他也看到了姜潮,咧嘴笑起來:“喲,小潮啊?”

姜潮皺了一下眉,對他禮貌的笑笑:“使者大人。”

“嗳,叫我成哥就好。”馬成功擺擺手,視線在姜潮身上上下轉了轉,“幹什麽去啊?”

“喂鵝。”

“哦,去吧。對了,我家新打了糕,要不要來我家裏嘗嘗?”

“多謝,不用了……”姜潮躲開他的眼神,拿着簸箕匆匆走開了。馬成功咯咯幾聲,吐了口痰,又看了幾眼姜潮出來的姜家後門,若有所思。

沈甜心中暗叫不好,果然,一轉眼天就黑了下來,沈甜忙跑進姜潮房間,她正縮在那張簾子後的小床睡覺。

不一會兒,一道人影就翻窗進來,直接撲到了姜潮身上。

“啊!!”

姜潮立刻驚醒,吓得大叫一聲,手腳并用地推他。馬成功嘴裏不幹不淨地說這些什麽,沈甜勃然大怒,着急得要命,恨不得給他兩個耳光,然而只能在旁邊打空氣拳。姜潮掙紮不過,大叫一聲“小嶼!”

“嘎!”

馬成功痛叫,和沈甜一起傻眼了:一只大鵝竟然撲棱着翅膀跑了出來……

馬成功被啄得滿地跑,慌不擇路地翻牆出去。姜潮抱住自己直喘氣,不住地流淚,卻只能咬着嘴唇再次躺下。

這件事,就這樣悄聲無息地過去。對在這樣地方的女人來說,她若是把這事鬧大,大概受傷的也只會是她。讓沈甜更心寒的是,昨天那麽大的動靜,姜家父母就是個死人都能聽到動靜了,卻從頭至尾都沒有露過面。

但意外的是,又一段時間過去後,姜家父母突然滿目欣喜地找上了姜潮:“囡囡,咱們家撞大運了!”

姜潮已經很久沒能從父母臉上看到喜色,更何況是對着自己的,不由得受寵若驚:“怎、怎麽了?”

“哎呀,乖囡囡!”姜母抓起她的手,笑得皺紋都看不見了:“願母又降下神旨了!她老人家說不介意我們放跑了願童,她還要借身還世,就選中了你啊!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啊!”

“真、真的?”

“千真萬确!等你大姨那邊趕完願母服制,你就能穿上讓願母降身了!”姜母緊緊握住姜潮的手,“我們家,還有你!終于要轉運了!這是我們将功補過呃唯一機會,囡囡,你一定要把握住,不要再犯錯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娘。”姜潮的臉上也漾開笑意來,她看看同樣笑容和藹的父親,又看看緊盯着自己的母親,點了點頭。

分明是其樂融融的場面,一股寒意卻爬上了沈甜的脊背。

歡唱與喜悅,為姜潮的臉上增添十足的光彩。她的眼睛亮起來,頭發也變得更柔順,腰板也更直了,在甜蜜的期待中,願母的服制扯了各家嫁衣上的布料,臂環以銅代金,叔叔嬸嬸、阿婆阿公夾道相送,敲鑼打鼓地将姜潮送進了願母廟。

紅綢帶都已解開,以恭迎願母從真身神像中走出。姜潮跪在蒲團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皮膚繃緊,浮起密密的疙瘩,似乎身體裏有個聲音在不斷尖叫。

但紅燭搖晃,燈籠亮出紅色的暖光,滿室的溫暖與平靜。

一定是願母降下的洗禮。她看着長輩們臉上難掩的歡喜,離開時還對她說盡吉祥與誇贊,姜潮也為自己美好平安的未來,牽起一個笑。

“來,含住這個。”姜父走前,将一大團符紙塞到姜潮口中,姜潮雖不解,但還是聽話地将符紙塞進口中,只是雖然塞進去,要吐出來似乎不大容易。

外面的奏樂聲停下了,姜潮心中的不安也達到了頂峰,她仰頭,看着那一尊聆聽過願母村村民無數願望的願母真身像。

“——吉時到!”

室外,馬正義笑着扯下了一根懸在門口的紅綢。

凄厲的慘叫霎時驚起飛鳥,在願母村上空盤旋,驚心動魄。

家家戶戶都閉門關窗,以免驚擾願母降臨,但那痛苦萬分的慘嚎,依然穿透了一切阻礙,企圖能撼動誰的良心。

嚎叫聲漸漸弱了下去,姜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是誰?”

連着後院的門被打開,是姜嶼。他身上是生道弟子的服飾,看見願母廟內一反常态的裝潢,驚訝地張望了片刻。但剛剛凄慘的聲音更讓他在意,他快步走到前方,看見了地上躺着渾身濕透的,面目已被燙得模糊不堪的女人。

“啊……啊……”姜嶼退後了兩步,跌坐在地,“啊……”

他大口大口喘着氣,又看到了她袖子裏滑出來的帕子。他的視線瞬間凝固在了上面,手腳并用地爬上去,想要抽出來,卻發現帕子已經和皮肉黏在了一起。

他顫抖着手翻過帕子的一角,上面繡着一個“潮”字。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搖頭,快要喘不上氣,“不可能……阿姊……不可能……”

沈甜掩面,不忍繼續再看下去,只聽到他壓抑的哭吼聲。

姜嶼情緒崩潰,卻沒有一刻停歇,當機立斷抱起姜潮,沖了出去。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竟讓他就這樣跑了出去。

“阿姊……你別死,你不要死……”他魔怔般念着,“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他發了瘋般地就這樣抱着姜潮在路上狂奔,跑到面容青紫,呼吸聲大得仿佛馬上要昏厥過去,才跪倒在地。

怎麽辦,怎麽辦?阿姊,我怎麽辦?

昏迷的姜潮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趴在他的背上,臉上已經看不出五官的形狀。

姜潮絕望地看着四周,仿佛希望此刻有神兵天降——沒有神兵,但有一輛馬車正朝這邊駛來。

他拔腿就跑了上去,大喊:“救命!救命啊!”

馬車在他面前緩緩停了下來,兩個護衛模樣的男人皺眉道:“什麽人?”

“救命!救命!我阿姊要死了!”姜嶼跪倒在地,“求求你們捎我一段,讓我去鎮上找郎中!”

車廂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你上來吧。”

家丁遲疑道:“小姐,這……”

“人命關天。”小姐聲音溫和。

姜嶼喜極而泣,背着姜潮上了馬車。馬車內的少女颔首,讓了讓位置。看到她的臉,沈甜呼吸一滞:這不就是年輕版的“姜嬸”?

姜嶼小心翼翼地把姜潮放到身邊,卻發現姜潮的情況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惡化到了極點,臉上、身上都是巨大的膿疱水泡,呼吸脈搏已經微不可查了——不如說,這樣的她竟然還活着,或許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啊!”侍女和小姐都被姜潮的模樣吓得短促尖叫一聲,姜嶼心痛至極,摸遍渾身上下,竟找不到有什麽救命的東西,只有胸口薄薄的紙張發出摩擦聲。

金蟬術……是啊!金蟬術!

姜嶼深吸一口氣,雙眼發亮,看向了兩個女子。

片刻,兩個家丁軟倒了下去,侍女和他們一起被丢下了馬車,姜嶼帶着暈倒的兩個女人駛向了前面的山……他需要一個安靜的、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地方。

在山腳,他把兩個女人并排放到了一片似乎有熒光的草地上。沈甜眼神微凝:守靈草……姜嶼竟然誤打誤撞找到了這一片地。

他湊到姜嶼身邊,看看他手中的金蟬術。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秘書,但他一瞧,便發覺了不對:上面有一些細節完全相悖相沖,并且并不完整,起碼還缺了一半。

想到後面大概可能發生的事,沈甜心存疑慮。姜嶼也是第一次施行這個秘書,顯然,他也看出了似乎有不對的地方,雖然遲疑,但還是皺着眉做了些改動,看着他的改動和補充,沈甜心中不由得感嘆他确實是有此道的天賦。

不久,姜潮那極其微弱的呼吸停止了,而小姐悠悠轉醒。

她扶着額頭,被姜嶼扶着坐起來。姜嶼期待又緊張地看着他,小姐看着他的臉,微微一笑:“小嶼?”

“阿姊!”姜嶼喜極而泣,緊緊抱住了她,“阿姊!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太好了……”

小姐……不,現在是姜潮了。姜潮神色溫和地看着他。

姜嶼突然發現了不對:“阿姊?”

姜潮依然對他微笑着。

電光火石間,沈甜看向地上已經咽氣的姜潮原身,吃驚地瞪大眼睛,然而姜嶼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陷入了新的瘋狂中,扶着姜潮的肩膀質問起來,沈甜在他的歇斯底裏中,忽然聽到了潺潺水聲。

沈甜擡頭,穿着願母服飾、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不遠處,面對着他。

姜潮?他看看地上的屍體,反應過來,站着的不是回憶裏的姜潮,而是死去的姜潮。

沈甜發現,她的嘴不止是因為血肉黏連,還因為她口中塞滿了符紙,無法言語。沈甜曾經到過一處地方,那裏的人殺死女嬰時會在她們口鼻處塞滿東西,好讓她們下了地府也無法為自己伸冤。

沈甜忍住心中悲憤,觀察着姜潮。她不斷地指着原本應該是眼睛的部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又張開。

什麽意思?沈甜懵了一會兒:“眼睛……張開?”

他閉上眼睛,又張開,猜測道:“醒來?”

水流的聲音更大了,沈甜終于發覺了不對,大喊一聲:“姜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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