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何不曉

沈甜猛吸一口氣,睜開雙眼——睜開雙眼——哦已經睜開了!

四周一片黑暗,身下卻無比颠簸,還很冷。沈甜伸不開手腳,掙紮片刻,才反應過來,大罵:“我操,誰套我麻袋!?”

麻袋泡了水,按他的力氣,用力扯倒不是不能扯開。只是他應當在河裏,幾次都被颠得無法着力。沈甜摸摸身上,東西都被搜羅幹淨了……嗯?

他靈機一動,拔下了頭發上歪歪扭扭的簪子,雖然觸感有些奇怪,但好歹也是個工具。

沈甜抓着簪子用力戳了幾下,混亂中不知按到了發簪的什麽地方,簪子“蹭”得發出微小彈動聲,沈甜再戳,十分順暢地拉開了一道口子。

冰冷的河水灌入,沈甜深吸一口氣,七手八腳掙開麻袋,探出頭往上游。好在岸邊不遠,沈甜撲騰幾下就上了岸,連忙将濕透的外衣甩在地上。好在他的冬衣做了防風防水的工藝,這一折騰下來,裏頭的衣服還是幹的。

沈甜看了看手中的救命簪子,傻眼了。這哪裏是什麽簪子,分明是一枝細煙槍!

更準确的說,這應當是一個僞裝成煙槍的暗器,煙嘴處已經彈出了一截刀劍,正是剛剛幫助沈甜劃開麻袋的功臣。

“這個蕭甜!”沈甜好氣又好笑,在萬象現真窟裏他就奇怪了,蕭甜平時和他一樣只用發帶,從哪裏掏出來一個簪子?

只是此時,他也顧不上這些了。他随手将煙槍挂在腰上,将外頭濕了一圈的頭發擰了一把,割下外衣做簡易的發帶,綁好頭發,腳尖輕點,順着河流往願母村的方向掠去。

寒風刺骨,助長他身體裏沸騰的火焰;雨雲濃厚,遮掩命運森嚴的窺探。沈甜如一匹狂怒的野馬,在村民的驚呼與慌亂裏,勢不可擋地沖進了願母村中。

“他要做什麽?!”

“他……他要進願母廟!”

“攔住他啊!快攔住他!”

然而任憑他們無力的追趕,也無法夠到沈甜翻飛的衣擺。沈甜狂風般襲入願母廟,擊出一掌,掌風掀飛了那惱人的、密布的紅布大網。他狂奔上前,抱起了那一尊願母真身像。

緊随其後的村民目眦欲裂,無數雙手去抓他的衣裳,卻依然慢了一步,沈甜高高舉起神像,鉚足了勁朝地上砸去!

碎片四下飛濺!

有人癱坐在了地上,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滿地的碎片,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願母……願母會降罪于你!”

一個老人朝沈甜怒吼,沈甜眯起眼,大聲冷笑:“哈!我認得你!”

“我?”老人一愣。

“你的兒子和姜嶼同歲,那年游歷的生道弟子經過這裏,誇贊姜嶼頗有天分。你就馬成功宣告讓姜嶼做願童,就是為了讓他蹉跎十年,永遠夠不上你的兒子!”

“你!”老人漲紅了臉,氣得哆哆嗦嗦,“胡說!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裏清楚!”沈甜罵道,“狼心狗肺,連一個孩子你都狠得下心!”

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有人遲疑道:“老馬啊,他說的是真的?你故意害姜家老二啊?”

“糊塗,怎麽能信一個外鄉人說的話!”

“願母使者怎麽可能聽他的!”

“怎麽不可能,他倆都是馬家的……”

沈甜打斷他們,怒斥道:“馬成功更是下三濫!他當年強要姜、招弟不成,懷恨在心,才扯出什麽願母借身還世,根本就是狗屁!”

他指着村民們,“你們之中,為了私欲假借願母名頭的不止一個,你們自己心裏清楚得很!根本沒有什麽願母,只有裝神弄鬼,滿足私欲的小人!”

有老人梗着脖子怒道:“你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侮辱願母娘娘?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哼,那你說說這什麽是願使,這個網又有什麽用處?”

“願母娘娘能夠實現我們願母村村民的心願,這個網就是為了替我們攔住許下的願望,不叫它們跑走;願母沒有嘴,為了下傳旨意,就要借願使的聲音……”

“每次你們都在這個蒲團的位置,聽願母下傳旨意?”

“當然。”

“你們聽完旨意後出去,願使是不是都在外面等你們?”

“當然……你怎麽知道?”

沈甜冷笑:“要是我沒猜錯,這個臺子下面就是暗道,每次願使躲在臺子下冒充完願母,就從這個暗道跑出去,這個網就是為了攔住你們,不讓靠得太近,發覺這其中的秘密!”

他走上前,使勁推倒了神臺,果然,一個大洞出現在了地面上。

遮羞布被一層層解開,沈甜看到他們搖搖欲墜的模樣,也有些不忍,但即使有真心實意信仰願母的人,也無法掩飾願母虛假、欺騙,用以牟利的本質,這樣害人的東西,他斷斷不可能讓它留存。

有些上了年紀的村民,信了一輩子的願母,撐着腰、拄着拐指着沈甜大罵蠱惑人心。但也有許多人,即使神情不好,看來也已經盡信了。沈甜看年輕人們或若有所思或了然的神情,他也不願和長輩争論,轉身要走,卻從後門沖進來的一個少年:“殺人了!”他氣喘籲籲,恐懼地大叫,“殺人了!後面!殺人了!”

沈甜吃了一驚,朝後院狂奔過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撞了上來。

看着滿地的屍體,沈甜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也正是因此,他才沒有及時發現從身後擲過來的兇器。

三尺雪剛追回來,就看到了這一幕,真覺得心髒都要停跳,閃電般沖過去,将沈甜的腦袋按下去護在懷裏,擡手堪堪夾住了那個兇器——是那一枝細煙槍,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被暴怒的村民拾起。

然而即使他動作快得肉眼難辨,煙槍上的刀尖依然有一截插在了他的面具上。

沈甜慌張地擡頭,他真寧願他沒有擡頭——插在額間位置的面具開裂,真是好鋒利的刀,面具掉了一塊,一只紫色的眼睛,倒映出沈甜緊縮的瞳孔。

蕭甜将煙槍拔下,甩開破碎的面具,刀尖擦過了他的額間,一道鮮血沿着他白玉般的面龐蜿蜒而下。

暴動的村民不斷投擲來更多利器,蕭甜單臂抱起沈甜,飛身而去,如輕靈的飛燕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沈甜出奇的安靜,蕭甜則心如擂鼓——除了剛剛措不及防的一眼,他就再也沒敢看沈甜。

奔逃到了荒郊野嶺之上,沈甜被放了下來。他沉默地走了兩步。

蕭甜卻寧願他沖自己大喊大叫,哪怕是破口大罵也好。

沈甜轉身,左腳後撤,立掌如刀,冷冷看着蕭甜。

蕭甜沉默片刻,将從姜家帶回的拂塵抛給了他。

沈甜道:“三尺雪劍呢?”

蕭甜淡笑:“送回生道了。不必擔心我放水,我在這裏,我手裏的就是天下第一劍。”

雷雲,已似要從他們頭頂壓落。雪意稀疏,融在枯敗的草皮間,被劍氣擊穿,迸出剔透水珠。

洶湧的江河固然向天地間彰顯它的威勢,但沈甜始終認為,平靜的淵水才是最可怕的。縱使做足了小心謹慎,依然會被其和婉蒙騙,上一腳尚且如履平地,下一步頃刻萬丈深淵。

蕭甜同樣在觀察這位可敬的對手。沈甜擅使拂塵,而生道武功,上不封頂,下不觸底,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是以此道者易守難攻。蕭甜則仰仗劍器,利攻不利守,若要出劍,便不做回護之心。

他的劍勢般奇詭,恰如飛雪輕、快、寒,皆為後招鋪墊,積雪成山。沈甜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随着身法變幻自如,拂塵銀絲至柔至剛,化去每一道凜冽劍意。

一呼一吸間,已過去六十四招;劍氣交織,內力磅礴,瞬息又是一百二十八招。

一滴雨水,落在了劍尖與拂塵銀絲交織相連處。

蕭甜全部的心力,都已聚在了下一式。武功達到他們這樣境界的人,招式若是原封不動地打出,是沒有用處的,然而武者過招,身體本能占據大部分,要跳出應招的本能出招,需要要打得妙,要時機、要天時地利,方才能至精至絕。

他将要刺出的,就是這樣絕妙的一劍。他的劍勢,如萬丈雪山的傾覆,你只能看着這宏偉之觀發生,無力阻止,更不能逃離,只能等待被冰雪溺斃的命運。

但沈甜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仿佛世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退縮。迎着将來的劍意,沈甜竟一改攻勢,不再化去蕭甜的劍招,反而借這銳不可當的劍勢,将拂塵絲裹上鋒利內力,朝蕭甜刺去!

只看這一招,蕭甜心中叫好!

他不是第一次看沈甜出手,因此更加清楚,生道武功的缺陷在于極看重主人心性,沈甜雖是個中高手,武術精純,卻憾于他對人沒有足夠強烈的攻擊之心,因此對招時常常是将來兵擋水來土掩,少主動出擊。

然而此刻,被欺騙、見到他人被殺的怒火與心痛,讓他少有地産生了強烈的敵意,而蕭甜這絕妙的一劍,竟也成為他的武器,這幾乎是沈甜武學之道上的巅峰一刻!

暴雨滂沱,勝負只在這一瞬了!

劍與拂塵,順着未化的力道翻飛兩圈,直直沒入泥土之中;劍的主人,亦落葉一般飛了出去,砸在大樹上,震落無數水珠。

蕭甜咳了兩聲,扶着樹幹勉力坐起,忍不住大笑兩聲,心中暢快無比——他預料沈甜借力,急轉劍身去勢,滑過拂塵掃向沈甜,沈甜竟在電光火石間,果斷放棄了那巅峰一刺,改刺為卷,絞下蕭甜的劍,而他的拂塵同樣因觸及劍上猛勁,一同飛出。

若非兩人同時留手,恐怕他們兩人的手都要斷掉一只。蕭甜眼中一瞬只有沈甜血跡斑斑的手,未變招格擋,被沈甜一掌擊飛。

這樣的機敏,這樣的果決,讓他即使被冬雨澆得濕透,心中也燃起難得一敗的熱意。

沈甜大步走上前,再次狠狠照着他的臉來了一拳,咆哮:“混賬!”

蕭甜再度栽倒在地,在雨水和疼痛中勉力睜開眼,沈甜氣喘如牛,視線落在他立刻紅腫起來的半頰上,眼中水光閃爍,分明是心疼。但他還是拽起蕭甜的衣領,雙眼被怒火和心痛點亮:“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你想要從我身上奪走什麽?!”

話一出口,沈甜卻愣了愣,蕭甜眼中閃過痛色,寒聲道:“你拿我和佘行天比?”

沈甜自知失言,但怒火依然未消,惱道:“好!那你剛剛做了什麽?他們并非江湖人,又無練家子,你若看不慣他們,大可一走了之,何必痛下殺手!”

“武夫還是匹夫,皇帝還是流寇,有何不同?”蕭甜冷淡道,“想要殺人劫財,自然也要有被殺的的覺悟!”

聽到蕭甜親口承認自己的惡行,沈甜心中陣痛,酸澀難言。他并不懷疑蕭甜所說,馬成功對蕭甜錢袋的垂涎,他也看在眼裏,這個村子已經信仰扭曲了心态,能做出這樣的事并不奇怪。

沈甜稍微冷靜了些,再次問道:“那麽,你為什麽要隐瞞身份?”

這個問題終于還是來了。沈甜緊緊盯着他,仿佛蕭甜接下來所說的答案,無論如何都會刺痛他的心。

但蕭甜看着沈甜,忽然笑了,反而問道:“你怎麽可能沒有感覺?”無論是三尺雪還是蕭甜,從來也沒有在沈甜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态,“你怎麽可能沒有感覺?”他仿佛覺得很荒唐,搖搖頭,笑着重複了一遍,“我——”

“閉嘴。”沈甜沉着臉打斷他。

“就一句。”蕭甜說。

“說完了,走。”

沈甜轉身走下丘陵。

蕭甜無奈地扶着樹起身,踉跄一步站穩了,跟上沈甜。沈甜方才下手一點都沒有留情,剛剛那一擊他吃了七成,現在都還渾身都痛。

雨勢稍微小了些,依然透心的冰冷。沈甜真如一頭牛,一聲不吭悶頭疾走,蕭甜一下就被他甩在身後,只好也快步跟上他:“師父……”

“閉嘴。”沈甜頭也不擡。

蕭甜摸摸鼻子,有些苦惱,除了緊跟着沈甜,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他們疾走回到了那個祠堂,坐下來烤火。沈甜這次看了一眼牌位,有些無語——這哪裏是什麽宗祠,竟然全部是每代願母使者,用來“供奉”這些神的使者的。

他把手裏寫着“馬成功”的牌位也丢進火堆裏。

烤幹衣服的過程中,蕭甜看他陰沉得要命,三番兩次想要說話,都被沈甜的眼刀剮得不得不把話咽下去。他還記得當初和沈甜坐馬車去查王家案,路上沈甜總想找他說話,但他始終都淡淡的,如今也算是風水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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