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聽潮三十年,未聞妾笑音
君子舍。
“沈甜回來啦!沈甜回來……我去,蕭甜你被誰打成這樣?”罐兒看到蕭甜微腫的左臉,大吃一驚,“天下居然有人敢在沈甜面前對這張俊臉動手!”
沈甜問道:“姜嶼在哪?華澈在哪?姜嬸在哪?”
罐兒自告奮勇:“我帶你去啊!你要找誰先?”
“先找姜嶼,把華澈也叫過來。”
“遵命大人!”
一大一小朝柴房去了,鬼憐站在屋檐下,也見鬼似的看着蕭甜:“你被沈甜打了?”
“怎麽看出來的。”蕭甜碰了一下自己的臉。
“除了他也沒人能打你的臉啊。”鬼憐仿佛在看白癡,“居然能惹得沈甜打人,你做什麽了?”
“我暴露了。”蕭甜說。
“原來是這樣,活該。”鬼憐一秒叛變。
“怎麽辦?”蕭甜虛心求教。
“我怎麽知道。跪下磕頭試試?”
“有靠譜一點的嗎。”
“我又沒惹過我師父生氣。”鬼憐突然炫耀。
蕭甜神情忽然嚴肅,低聲道:“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鬼憐見他神情突變,不由得也收起幸災樂禍,手按在腰後佩刀上:“你說。”
“聞人說的話,沈甜想必會聽。”
媽的,死斷袖。鬼憐氣笑,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
蕭甜嘆氣。
雪,已停了很久。
華澈不自知地撫摸着頸子上新做的狐絨圍脖,身上亦披着厚重大氅。今年的冬天,即便風雪稀疏,也要比往年冷得太多了。
她走進柴房,裏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至親至信的師弟,一個是她如父如兄的恩人。
其它人都坐在隔壁的屋子裏,安靜地聽着這裏的動靜。華澈知道,他們不來,是因為接下來的場景會叫她難過,而他們不願華澈為了讓他們不要擔心,而故作堅強。
姜嶼面色疲憊。這些日子,衆人并沒有苛待他,又有華澈常來照看,但依然無法掩蓋他被關押的事實。
沈甜朝華澈點點頭,對姜嶼道:“是你自己全部交待,還是我來說?”
姜嶼緊繃着臉,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好,那就我來。”沈甜點點頭,“從頭說起吧。十歲時,你受人妒忌,被強迫去做所謂‘願童’囚禁,你姐姐姜潮助你逃出願母村,逃到生道拜師,而你的姐姐姜潮則留在願母村中。
“你對生道封存的禁術頗有興趣,但看守嚴密,你只偷出了一本《金蟬術》,但那也是防賊做的贗本,只有上半卷是正确的。這時你借着下山游歷的契機,回到家鄉,恰巧撞上了被獻祭的姜潮。”
姜嶼忽然擡起頭,啞聲道:“你知道姜潮是怎麽變成那樣的?”
“這樣歹毒的詭計,不止有願母村中才出現過。有一種說法,是将人的面容毀去,澆鑄鐵水或包裹泥身燒制,雕刻成‘神’,便可讓所謂的‘神’還世。”沈甜神色厭惡,“都是戕害人的把戲。”
“村民用本來用作裝飾的紅布,做成可以拉動的機關,将沸水潑在一無所知的姜潮身上,等待她死去。她因為疼痛而昏迷,奄奄一息。你帶她逃出村子,偶遇經過的一位小姐,但姜潮的傷勢已經無法支撐到鎮上。為了防止她家丁和侍女回去通風報信,你把他們全部殺死,把小姐帶走,用她的身體給姜潮換魂……你成功了。”
姜嶼突然激動起來:“成功?你管她那個樣子叫成功?!”
“你當然成功了!你針對金蟬術的缺漏,所做的改動都是正确的。”沈甜沉聲道,“只是你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姜潮有一魂兩魄留在了願母真身像中!”
姜嶼忽然渾身發抖,額上青筋迸起:“不可能……不可能……!”
“生道弟子游歷時若見有天賦的孩童,是要看其家人的态度以決定是否告知。但姜潮頗受苛待,在這樣的情況,你有神鬼之術的天賦是有臉面的,但若是你姐姐有,她所遭受的只會是搶風頭、不吉利的鄙夷。但姜潮誠心信仰願母,誤打誤撞做出了存魂之法,但多有缺損錯漏,只能存一魂兩魄,被她當做祈福之物供奉給了願母神像。
“存魂之後,她能依附在願母像中穿行,但沒有儀式,她回不到那個本不屬于她的身體之中。你不願接受姜潮的癡傻,又不敢繼續拿她做試驗,于是你到鎮上物色合适的目标,并輕而易舉地騙走了尚且年幼,為暗閣采辦物資的姽婳,又以生道師兄的身份騙取途徑鎮子的施清流的信任,将姽婳與施清流換魂。”
華澈身形搖搖欲墜,她不得不扶住桌子,捂住嘴唇,淚水滾滾而下。
“這次你原封不動地遵循‘金蟬術’,導致換魂成功,但施清流失憶,你心灰意冷,直到你遇到了蟬嬢。”沈甜拿出了萬象現真窟的地圖,“她在萬象現真窟附近發現了你施行金蟬術的痕跡,找到了你,你們拼湊出了上下卷,她以守靈草的消息作為報答。
為了萬無一失,你再次找上同樣被換魂過的‘施清流’,并傷了看見你暗算施清流的萬寒峰弟子,留下了許多血漬。你以為她死了,便将她帶走抛屍……
“你用姜潮的病症将游歷行醫的華澈騙走,帶至萬象現真窟,還布下了聚靈陣。”沈甜心痛難忍:“她的魂魄無法被陰差帶走,就這樣在那裏被禁锢了這麽多年……”
“但這一次,你完全成功了,只是華澈醒得太早,你躲閃不及,便騙她說自己救了她一命。把她支走後,你回到鎮上物色姜潮的換魂身體。那個受傷的萬寒峰弟子為救施清流,追着你的馬車前來,終究不敵。你用她做新的‘身體’,但你不僅失敗了,醒來的依然是癡傻的姜潮,并且她還時不時會發瘋……”
一雙柔美的手,推開了虛掩的門。寒風吹進了屋中,她的身姿顯得那樣單薄纖弱,美目含秋水,眉心似遠峰。
看到她,滿面麻木姜嶼突然激動起來,他情不自禁要撲過去,以至于忘記自己被五花大綁,結結實實摔了一跤;他仿佛感覺不到痛苦,滄桑的臉頰,也一瞬間有了光彩:“阿姊!”
姜潮卻遲遲沒有走上前。她只是看着姜嶼,那眼神實在太複雜,任何人被這樣的眼神看着,都會為之心碎。
“阿姊?”姜嶼開始顫抖。
姜潮流下了兩行清淚。她轉過頭去,不願讓他們看見她的淚水。華澈走上前,抱住她的肩膀,無聲安慰。
看見這樣的情景,沈甜心中亦是沉痛無比,默然許久,也不能再說下去。
姜潮噙着淚,卻是替他說了:“我缺魂少魄,時常被孤魂野鬼上身,其中就有一位萬寒峰的女俠……她屢屢想借我的身體殺了小嶼,但這副身體卻不是練武的身體。”
沈甜道:“十二年過去,你卻突然又對華澈出手……我猜,是蟬嬢跟你說了什麽吧。”
姜嶼已是泣不成聲,喘息片刻,才道:“她說,她有了絕對成功的辦法,但要你的首級作為交換。”
沈甜有些不忍,嘆了口氣,道:“她……是不是要她的徒弟來同你說的?”
“這,這你也知道了?”
“金蟬術要成功,即使流程完全正确,也要仰仗天時地利人和……她所說的法子,應當是借至陰之體,成功率會大大上漲。來找你的,其實就是她本人。”
姜嶼慘然道:“如今阿姊恢複正常,這些彎繞,我也不在乎了……你們要殺要剮,姜嶼別無二話。”
姜潮不忍看他,抱着華澈的手臂不斷流淚。
屋內、屋外,所有人的心神,都系在了沈甜的聲音上。
沈甜沉默許久,疲憊道:“你沒有切實傷害于我……而這裏,還站着你殺過兩次的人。”
華澈仿佛一把拉滿的弓。沈甜将劍放在桌上,道:“如何處置他,華澈,由你決定。”
于公,姜嶼殺了許多人,華澈死在他手中兩次,還有一個為了救她而死的同門。
于情,他與華澈有十二年的往來交情,給她親情般的關心與照顧,在她心中早已如兄如父。
沈甜扶着姜潮走出屋子。
習武之人的耳力,讓他們能夠聽見長劍出鞘的聲音。
沈甜長長地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