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下談心

火舌舐上信紙。

房裏沒有點燈,火爐充當着所有的光源。

鬼憐在火爐前站定,道:“物資都備好了,鴉銜劍那邊問是否要做僞裝。”

“不必。若是那邊的人問起緣由,就說是受沈甜所托。”蕭甜又問了一個和鴉銜劍牛馬不相及的問題:“東方粱那邊,情況怎麽樣?”

鬼憐仿佛噎了一下,頓了頓,才道:“不太好。他的人裏有內鬼,被廢黜後,他本打算直接逼宮,但他埋伏的人全部被調走了。他發現得早,先去了封地處理,又得了程家兵,直接反了,但狀态并不好,打下霂城後還在休整。”

“他被迫提早起兵,準備不足。”蕭甜飲了口熱茶,随手擱在茶幾上,“苛捐雜稅頻出,民間雖怨聲載道,也還不到揭竿起義的地步,自然對戰亂有怨言。現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個推翻皇帝的理由,最好十分有力,人盡皆知。”

鬼憐臉上的漫不經心随着他的話漸漸收回,吃驚道:“你——”

蕭甜平靜道:“你等的時機到了,葉憐。”

下一刻,泛着寒光的鋒銳刀尖,就點在了蕭甜的咽喉上。蕭甜一動不動,更是全無慌亂神色,還有心情玩笑:“我小時候還抱過你。”

“你——”鬼憐勃然大怒,但看蕭甜神情不似作假,又遲疑起來,“不、不會吧,真的?”

“假的。但你叫過我哥哥是真的。”

“……”

鬼憐收起了刀,六神無主地在原地踱步,房間裏只剩他粗重的呼吸。過了片刻,他啞聲道:“你是誰?”

“蕭勝寒。”

“蕭?”鬼憐面露疑惑,“什麽野雞家族,聽都沒聽過。”

“蕭家擠破了頭才能站在葉家宴會的最外邊,也不曾沾邊葉家案,你沒聽過正常。”

“我不明白。”鬼憐說,“那你如今摻和我的事做什麽?”

“你做事得力,省了我不少力氣。”蕭甜道,“步踏風從安樂那邊套出一個消息,葉家案當年還有一個重要推手,似乎和皇家有關,我已叫他們追查。”

“……謝謝。”鬼憐啞聲道。

“沒事了。”蕭甜看看窗外的月色,攏了攏鬥篷往外走,鬼憐奇怪道:“去哪啊?”

“聽沈甜的牆角。”

月上枝頭,沈甜撐着窗子,飲一口沁涼的酒。院內寂靜無聲,月色嗡鳴。

聞人走到他身邊,笑道:“怎麽一個人躲在這喝悶酒?”

沈甜撐着臉,讓夜風能拂過他因酒意而發熱的面頰:“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既然更愁,還是莫喝了吧。”

沈甜嘆氣:“我平生最敬佩一種人,就是不喝酒的人;也最怕一種人,就是自己不喝酒,還要勸別人不喝的。”

聞人失笑搖頭,靠在窗棂上。他的聲音總是低沉而有力,仿佛晝夜不息的海浪撲上礁石,在他身體裏盤旋回響:“就知道擠兌我尋開心。”

沈甜朗笑,大飲一口,道:“我剛剛收到了師父的信。”

若是沒有前綴,他所說的就是華禦了。聞人訝道:“嗯,怎麽?”

“他殺了姜嶼。”

聞人沉默片刻,點點頭:“無論如何,姜嶼也殺了‘施清流’,早該血祭她墳頭。”

“只是不知該不該告訴華澈,她本給了姜嶼活路,大概聽了又要傷心一回。”沈甜嘆道。

聞人也覺得難辦,沉吟片刻,道:“過了年再說吧。”還是拖字訣。

沈甜點頭:“我也是這樣想。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大家心裏頭都不大好受。難得聚一塊,得好好過個年,壓一壓血氣。”

“嗯,你一直很有主意,照着你想的做就好。”聞人話鋒一轉,“還不知道你在願母村的經歷,講講?”

沈甜于是把如何買消息、如何用引魂鈴入夢,如何砸碎願母真身像……一直講到他如何把暴露身份的三尺雪痛揍兩拳。

看到聞人并不意外的神情,沈甜笑罵:“狗日的,是鬼憐叫你來的吧?我說你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聞人笑了兩聲,算是默認,“所以你打算拿他怎麽樣?”

“我……不知道。”沈甜很無奈。

兩人吹了會晚風,聞人道:“剛剛聽你說,你砸了那尊神像,我覺得很高興……就像看到了十六歲的你。”

“哦。”沈甜摸摸鼻子,“當時其實應該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也不知怎麽,氣得熱血上頭……”

他的聲音慢慢小下去,無奈地笑了一下,清清嗓子,“好吧……當時雖然很生氣,但我好像一分為二,一半的我說‘要徐徐圖之’,一半的我……一直在想三尺雪說的‘随心而動’。”

“然後我就狂奔過去把那害人的東西砸了。”沈甜垂下頭,“若是我當時知道蕭甜做了這混賬事,我也不會——也不會——唉,又得麻煩大家夥幫我擦屁股了。”

“祁钰做事穩妥,能處理好的。”聞人安慰他。

“臨近年關,死了人,又被砸了神像,村子裏會多難過,我想都不敢想。”沈甜撐着額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我不是沒有做過。那些村民手中的人命不比我手中的少,但我其實也沒有想過,要拿他們怎麽辦……”

“殺人償命,要報官,從哪裏得證據?要是私刑,我又怎麽下得去手?他們也有家人要養,我殺了他們,他們的家人怎麽辦?”

沈甜又開始喝酒了,好像希望能将所有的煩惱、所有的月色都變成辛辣酒液從心髒沖走,吞入腹中,他艱難地、頗覺不堪地說着,“我當時那樣生氣,不僅是對三尺雪,更是對我自己。看到那些屍體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原本竟然想着逝者已逝,他們還有家人,還是讓他們活下來吧。”

他語氣已帶了哽咽,“我有什麽資格,替那些被殘害的人原諒兇手?”

聞人說:“我想到,你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喜歡把‘天下英雄誰敵手’和‘我與我周旋久’混在一起說。”

沈甜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又提起自己的黑歷史,一下子淚也止住了,尴尬地抓頭發,“你幹什麽?”

聞人笑道:“沒什麽好害羞,你應該知道,當年你臭屁又自信的樣子在江湖上真是在發光,到現在也沒能熄滅……”聞人伸出右手,朝天空抓了一下,“你只是藏到雲後面去了。”

沈甜笑罵他說話肉麻,卻放下了酒杯。

“你因為震北南下的毒,不得不留在生道休養,加之佘行天那件事……很多人都擔心你,又怕打擾,便都來問我。我都說,你沒事。”

蕭甜坐在屋檐上,擡手,虛虛握了滿掌月光。

“那時候我還覺得,你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豪俠。直到我那年來看你,看到你書桌那堆了幾座小山,一半是剛處理完的,一半是準備處理的。我還有點高興,以前要你坐下來看會書、寫寫字,比拉十頭牛還難,如今也長大了。

“我想看看你的進步,回去好同師父和父親講講。一挪開來,就看到你在寫廢的紙上留了一句‘我與我,周旋久’。”聞人一笑,“當時真叫我眼淚都掉下來。”

“你可別真哭啊。”沈甜有些難為情。

“當然沒有。”聞人騙他,笑道,“再說,這句話本也不是這麽用的,我笑你還來不及。不過,我知道你很難過。”

沈甜沒有話反駁,但也不再喝酒。只是晚風如何冰涼,也無法将他酸疼的眼睛吹幹。

“後來見你,只覺得你一次比一次穩重。也不是不好,罐兒說,總覺得你雖然還是愛笑,卻不高興,真讨厭。”

“這死丫頭。”沈甜罵道,卻又笑起來,揉揉通紅的鼻頭。

“所以聽到你砸了那神像,我一下想,太好了,我們的清歡回來了。”聞人看向他,拍拍他的肩膀,“生命寶貴,正是因為只有一次,因此你會對人命心軟,也會憎恨草菅人命之人。這并非罪無可恕的大錯,你不必對自己太苛責。”

聞人認真道:“闖禍也好,熱血上頭也好,高興點吧,你曾經也是三尺雪那樣‘随心而動’的人。”

“可他……他是三尺雪啊。”沈甜突然泛上淚來,“他眼中人與草木并無區別,縱使這番他所殺之人并非無辜,但若有一日——”

“清歡。”聞人溫和地打斷他,“未事不可先迎。”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沈甜整個人都震顫,連酒意都去了。

這是當初在回春山,聞人反對他收蕭甜為徒時,他的反駁。

“我什麽時候……也變成這樣了?”沈甜喃喃,竟有些失魂落魄,“分明我從前最是惱恨他人口中的‘若是有朝一日’!”

“你看,剛說完你,你又在自責了。”聞人寬慰地拍拍他,“被蛇咬了尚且會怕井繩。”

“我……”沈甜撐着額頭,他實在沒辦法說自己沒有一瞬間将蕭甜當做那條“蛇”,同樣,他也無法馬上将“三尺雪”和“蕭甜”合為一體——“真不公平。”他沮喪地說。

沒聽見聞人說話,沈甜擡頭,發現聞人神色奇異地看他。

“做什麽。”沈甜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抱怨兩句很奇怪?”

“這樣優柔寡斷還真不像你。”聞人說,“其實我覺得,心悅一個人,是應該好好和對方談談——”

“等等等等,”沈甜差點大叫出來,“你在說什麽?!”

“……”聞人面露無奈,“連罐兒都看出來了。”

沈甜這下真熟透了,臉紅脖子粗,臉捂在兩手心裏發熱,悶悶道:“這、這麽明顯嗎?我以為我藏得很好呢。”

“哦,你說自己?”聞人說,“其實我剛剛的意思是三尺雪應該來找你……算了。”

沈甜聲音細如蚊蠅,從指縫裏看聞人:“什麽意思?他也……嗎?”

“叽裏咕嚕的說什麽?”

“你怎麽說話越來越像鬼憐了?”沈甜嘟囔着抱怨,“我說,難道他也……心悅我?”

聞人伸了個懶腰,笑道:“其實你早就發現了,只是不敢相信吧。不過我有些好奇,你喜歡的是三尺雪,還是蕭甜?”

沈甜趴在窗口上,讓晚風給自己的臉降溫,半晌才悶悶道:“……不都是他嗎。”

一聲輕笑傳來,兩人都擡起頭,沈甜瞬間氣得踩上窗臺,探出身子朝屋頂喊:“三尺雪!”

“是蕭甜。”笑聲的主人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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