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突變
鬼憐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只是時不時發出痛苦難忍的呻吟。
他是內傷,每日喂藥都由聞人和葉凫交替。而因為時而發燒高熱,聞人則為他擦身換衣。
鬼憐有一身堪稱漂亮的肌肉,支撐着他恐怖的爆發力,只求一擊斃命。而也是這樣一副身體,爬滿了猙獰的的疤痕。殺手很少受傷,受傷意味暴露,暴露意味失敗,幾乎等同死亡——而他身上的疤痕,昭示着他一次次死裏逃生。
但破鏡重圓,仍有裂痕。
雪,覆上萬物,難窺其中真貌。吸一口氣,仿佛雪也順喉而下。
沈甜在巨石上抹了兩把,露出灰色的石身,和蘊着劍意的三個字:長憶山。
“快到了!”沈甜揚聲道。
“你跟我在這裏求學好幾年,聞人和懷星就住在這,你跟誰說呢?”華澈無語道。
沈甜撓撓臉:“我忘了蕭甜不在。”
“啧啧啧。”
如沈甜所言,他們沉默着走了一段山路,便看見了幾座木屋。一個男人正在籬笆邊掃雪,兩只狗朝他們小步跑來,繞着他們的腿聞聞嗅嗅。
“月月!星星!”華澈高興地蹲下來摸它們,“嘬嘬嘬,不認得我啦?不認得我啦?”
男人擡頭看了他們眼,轉身朝裏屋去了。
沈甜忙道:“咱們趕緊進去吧,冰天雪地的,別讓師父出來接。”
四人沖進了屋子裏,就和另一個穿得裏三層外三層的男人碰面。他已經有些年歲,但舉手投足溫和有禮,讓人不禁收斂行事,生怕驚擾冒犯。
這便是聞人遠了。
“師父。”“阿父。”
四人各自招呼,聞人遠笑道:“怎麽突然來了?快去烤烤火。”
沈甜和聞人扶着他到火爐旁坐下,李懷星探頭探腦,從榻上的坐墊下又抽出一張坐墊,盤腿坐在了地上。
聞人遠先看向華澈:“這位女俠是?”
“師父,是我呀,小澈!”華澈笑呵呵的,“來龍去脈有點複雜,不過如假包換!”
“嗯,這個精神頭,是小澈。”聞人遠點頭,又笑了,“這個模樣也很好。對了,怎麽不見木蒼呢?”
“我把他留在君子舍看家啦。”
聞人遠又拍拍沈甜的手:“你收的那個徒弟呢?師祖的見面禮都給他備好了。”
“他也得看家……之後再帶他來看您!”沈甜心想,不過是不是徒弟的身份就不一定了……
他們陪着聞人遠說了會話,男人端着茶水點心出來,又走了。
華澈小聲和沈甜道:“師丈怎麽躲着我們?”
沈甜小幅度搖搖頭。
聞人遠看他們兩個咬耳朵,笑道:“好了,你們是有什麽事找我?”
“師父,這您都看出來啦?”華澈嘀咕,聞人遠笑着搖頭:“你們是我看着長大的,若有心事,我怎能不知?”
聞人躊躇片刻,将鬼憐的事挑揀着說了:“我想,關于那個人,或許您……能知道些什麽。”
聞人遠沉默許久,将茶盞放回茶幾上,手指撥弄着手串,卻是先道:“這孩子,真是受苦了。”
聞人瞬時紅了兩眼,隐忍不言。
“只是,我離宮已近三十年,那時他還只是皇子……”聞人遠有些吃力,“實在是太久了。”
這個場景真是有些熟悉,沈甜上一次這樣追溯往事,還是從他母親蔣芳口中——那時他的做法是,讓對方從頭開始回憶,或許能夠找出些許眉目來。
但他始終沒有開口,只是耐心地等待聞人遠思索。
就在這時,李懷星突然站了起來,往後院走去了。
“哎——”華澈直起身子,沈甜按一下她的肩膀,華澈便又縮了回去。
聞人遠面上露出幾分愧疚,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沈甜便明白,聞人遠并不是不記得,他只是不太方便開口——而現在,讓他猶豫的原因已經沒有了。
“那年我未及立冠,被迫入宮,為皇室彈了三年的琴。和你父親,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聞人遠看向聞人歸峭,“我初入宮中,不解人心複雜,見罪當時的三皇子,終日鐐铐加身,受人淩辱……但不久後逢中秋月宴,他借醒酒尋琴聲見到我,便借當時狀元郎的風頭,向先帝求情,我才得以脫身。”
他頓了頓:“那個狀元郎,叫做葉兆宜。”
“……是他的父親。”聞人說。
聞人遠點點頭:“為免結黨營私,皇子與群臣不能過多接近,但縱使如此,他和葉兆宜也多有龃龉。”他神色稍黯,“我被逐出宮,便是葉兆宜……發現我和你父親的事。”
聞人猛地站了起來,沈甜錯愕,但他和華澈不好多言,只能按捺不動。
聞人遠溫和道:“先皇仁慈,留了我一命,我給你父親留下了我的琴。只是自那之後,我便隐居于此,和他再無聯系。我只能告訴你們,東方明照并非窮兇極惡之徒,但他若是認定一件事情,就會用盡一切手段達成目的。”
…
等他們回到君子舍,鬼憐已經醒來。
他瘦了一大圈,苦大仇深地坐在前廳喝藥。葉凫和茶茶站在兩邊盯着他把藥喝完,才塞給他蜜餞盒。
鬼憐恹恹不樂地嚼蜜餞,看罐兒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伸手一遞把蜜餞盒塞給他,自己癱坐着。聞人跟在華澈身後進來,擡頭就對上鬼憐的視線。
鬼憐本來只是在發呆,但和聞人對視後,仿佛被抓包了似的移開目光。
聞人假裝沒有看到他避嫌似的反應,只是用眼睛丈量他的身體,心中暗自發愁,瘦了這麽多。
年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過了。檐下的小雪人随着開春也都逐漸化去。
氣溫稍微回升時,姜潮就離開了君子舍,前去回春山,既是去處,也為調理身體。葉凫與則令謙言作別。既然得知真相,葉凫便決心跟随鬼憐,更要和令家切割。兩人主仆多年,令謙言得知他想要離開,雖然萬般不舍,但仍然給出了身契。
其他人也不天天在君子舍裏窩着了,總跑出去溜達。倒是一向愛玩鬧的沈甜常犯春困,一天到晚不怎麽見得到人。
蕭甜輕手輕腳進了房間,窗拉了簾子,屋裏昏沉沉的,果然好睡。他走到床前,指腹蹭了蹭沈甜的臉,睡得熱撲撲的。
蕭甜無奈笑笑,這讓人怎麽舍得叫他起來?
他替沈甜拉了拉被子,走到院子裏。冬日裏的雪還算可喜,一旦開始有化去的跡象,就變得面目可憎了,還滑了沈甜兩跤,氣得沈甜扶着腰指揮蕭甜把院子裏的雪全部掃了出去。
如今雪已化盡,春天也開滿了君子舍,滿院欣喜的嫩綠。
沈甜看到一定會高興的。想到沈甜的笑和歡欣的聲音,蕭甜也開始雀躍,得想個辦法把他哄起來。
萬寶樓人群熙熙攘攘。
蕭甜離家之後在外做工,因為眼睛顏色特殊,他為免被蕭家尋人的看出,大部分時間都選擇荒郊野嶺的客棧。那些地方往往有很多江湖人,遇到忽然大打出手的情況是家常便飯,他常常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悄悄觀察他們的武功。
他最初的武功就是這樣習來。蕭甜遇到過一些前輩,他們都稱蕭甜是“絕無僅有的奇才”,只要讓他看過一遍,他就能自然地使出招式,還能再根據自己的習慣加以改良。蕭甜不需要“教”,他只需要“看”,一直到後來他不需要再靠觀察江湖人來學習武功了,他還是保持着觀察的習慣。
但遇到沈甜之後,他的觀察對象就只剩下了沈甜一個。但比起觀察沈甜的武功,他好像更關心那些沒用但是有意思的東西。比如沈甜穿衣服總是束袖束腿,因為從前總是上蹿下跳,那些寬袖衣服總容易挂住東西;比如沈甜很擅長人情往來,那些蕭甜很不屑的虛與委蛇,他也能做得很好,曾赴過好幾場鴻門宴,隐退生道時也給出去許多維系門派關系的書信賀禮;沈甜拿東西習慣小指微擡,因為曾經遇到過五指覆上後就會觸發的機關;沈甜掌心有一道疤,是他初入江湖空手接刀留下的,後來留下這個疤的人成了他的好友……
沈甜像一張地圖,每一寸都有飽滿的風土人情,蕭甜讀得醉生夢死,惋惜沈甜那些轟轟烈烈的恩怨情仇裏,沒有他的身影。
而如今,他也步入了沈甜的生活,站在沈甜的身邊,去看沈甜眼中的世界,做那些他曾經只是看過,覺得沒有必要的事。比如在萬寶樓排很久的隊買一包點心,沈甜會彎起眼睛笑;比如挑選完整無損的桂花調成發油,沈甜的頭發會變得柔順,有很淡的香氣;比如在開墾出的田地裏種菜,沈甜會戴一個草帽,在快要下雨的時候和蕭甜一起去蓋油布,和蕭甜商量怎麽吃這些菜。
蕭甜逐漸明白,那些人們都在做,而他曾經覺得沒有必要的事情,只是因為他沒有做過,因此不明白這些細碎的幸福。
蕭甜拎着點心,走在返回君子舍的路上,山上冒起不祥的灰煙。
點心還是掉在了地上。
君子舍火焰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