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離開愛丁堡,餘姚和陳迦南乘坐傍晚的航班飛雷克雅未克。他們開車先去超市采購旅途中所需的食物和水,沐浴着冰島的午夜陽光,前往預訂的民宿。
房東是個可愛的威爾士老太太。她退休後帶着一貓一狗從威爾士來到冰島定居。他們的車子開到院子,房東太太的金毛跑到車前歡迎他們。老太太把鑰匙交給他們之後,便帶着一貓一狗回房間休息。
第二天的清晨,沿着一號公路越走霧氣越大,他們不得不找個安全地方停下。
周圍全是白茫茫的霧氣,借用張岱的文字就是,天與雲與山與海,上下一片白。此白是霧而非雪,意境差了點。陳迦南從行李箱取出一條毯子,倆人裹着倚靠着車子,聽着旁邊大海的浪濤聲,看着前方的迷霧,閑聊起來。
不同于五月份餘姚滿腔熱情準備跳槽時候的激情,進入六月份,她有了很多忐忑。她在過去的一個月裏看了很多投資案例,讀了多份投資報告。這些案例或者報告背後無疑都有一個共同的詞叫做利,盈利的利,利益的利。現在在濃霧中,她心中的忐忑重新浮現,與迷霧裹在一起,心底糾成一團迷惘。
“我怕表達不清楚,先把心中的迷霧描述一下。這裏我要借用前幾日在蘇格蘭農場的牧羊來舉例。
如果羊群裏每一只羊都有自己吃草的偏好,并且每只羊都具有獨立的思維,那麽牧這樣一群羊需要很多牧民。可牧民覺得這樣不行,他需要用最小的成本實現最大化收益。羊最大的用途是被薅羊毛和肥美後被宰,怎麽可以有自己的思維呢,必須圈起來馴化。
這像不像是互聯網巨頭們對它的網民的馴化呢。它們用所謂的精準推送,試圖把十億只羊馴化成一個同質化的羊群,哪怕馴化成一百萬個同質化的羊群,管理一百萬羊群和十億只羊相比是不是已經便利了許多。這些表面上是消費者行為研究,打着為消費者好的名義,實質是企業的成本考量。
還有另一個更加直接的現象。你記不記得黑鏡裏有一集是不同階級的人吃不同的食物,低一等的人吃得是集中加工食物,高一等的人吃得是現場制作的食物。這像不像我們現在大城市的餐飲現狀呢?中低檔餐廳,以連鎖餐廳為最,為什麽食物不好吃了呢。因為食物不是在後廚現做,而是在後廚加熱。餐飲企業被資本裹挾着,選擇了統一配送的城市集中廚房,放棄了菜品的質量和口味。成本是下降,流程是标準化,可做出來的是食品嗎?
吃飯本來是一件煙火氣十足的事情,現在因為資本的參與,不得不追逐利,犧牲掉它的精髓。”
聽她講完,陳迦南把裹在身上的毯子取下,蓋在倆人頭上,毯子下面一片黑暗。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從口袋裏取出一支簽字筆,在燈光照射下,簽字筆身後有個長長的陰影。
陳迦南示意餘姚盯着那個陰影,“如果把注意力放在陰影上,看到的只能是陰影。如果擡頭四周張望,我們就會發現原來黑暗中還有一束光呢。如果把筆放在光的正下方,筆的影子就會被它自己蓋住。
我們看待世界,看待科技和資本也是一樣。如果只盯着它們的陰影,就會覺得影子越來越大;如果思維再開闊些,就會發現陰影不算什麽,甚至陰影是可以克服的。克服陰影的途徑是走近光,走向光。”
餘姚看着他問,“你平時會有這些忐忑?”
陳迦南把毯子從頭上取下重新裹住倆人,說,“嗯。我給你講個關于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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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裏有黃莺、羅先生和羅太太。羅太太在十幾年前被診斷為乳腺癌。當時國內還沒有晚期乳腺癌分泌治療的藥物。羅先生托人從美國帶了剛上市的氟維司群,羅太太用過後效果很好。可是從美國帶藥成本太高,羅先生想到了走仿制藥的途徑。他本來就是在藥廠的研究員,辭職創辦了LX制藥。
六年前LX制藥資金流緊張,差點因為沒錢破産。黃莺說服了GT投資參與了LX的C輪融資,并于一年後追加了D輪投資。三年前LX制藥在香港上市,那時候羅太太已經過世。羅先生把歸屬羅太太的股份全部捐給了救治惡性腫瘤的慈善基金會。
這個故事裏的資本不是惡人。
黃莺在說服GT投資時下了大功夫,也幸虧有她,也幸虧GT的決策委員會委員們被她說服了。沒有GT的兩輪投資,LX制藥等不到藥品上市,國內乳腺癌患者也不會等到價格合适的仿制藥。
餘姚說,“我知道這筆投資,卻不知道這筆投資背後有這麽個感人的故事。你之前說的愛的三要素,有感情,有道德,有樂趣。我發現不僅僅适用于愛情和親情,也是适用工作。我可以用道德來對抗所謂的惡。”
陳迦南接着說,“羅先生尊重死去的太太,不讓媒體寫背後的故事。這個圈子裏最難的是守住道德底線。一旦守住了,追求利潤和宣揚善意是可以不沖突的。”
餘姚點了點頭,“我現在不悲觀了。你帶的團隊和黃莺帶的團隊,不是都在宣揚善意嘛。”
在他們聊天的時候,霧開始慢慢消散。
等霧氣完全散去,藍天、白雲、遠山、大海和腳下的一號公路都變得清晰可見。
餘姚驚喜地發現這個右手靠海,左手面山的公路是電影白日夢想家裏男主角騎自行車找攝影師的場景。他們因為大霧與這段風景不期而遇,簡直妙不可言。
重新啓程後,他們開始了輕松愉快的假日生活。其實旅行并不是那麽輕松。
他們曾在93號公路上瘋狂地尋找手機通訊信號,因為英國脫歐靴子落地,陳迦南不得不需要遠程連線國內的電話會議。
倆人也曾因為喝多茶水,在人煙罕至的小路上到處尋找衛生間。
如果說旅途全是囧途,也不是。
他們開車沿着瓦特那冰川上融化的潺潺細流,一路追随着這股水流,看着它不斷有新的溪水加入,從細流到小河再到大河,最終形成有千軍萬馬氣勢的Dettifoss瀑布。這種旅行體驗還是人生第一次。
他們在惠爾火山口遇到大風,與偶遇的德國游客手拉着手才勉強走成直線。即便這樣,大家都沒放棄登頂。
他們在電影星際穿越馬特達蒙被拯救的地方,又一次選擇了徒步。
這一次,陳迦南帶着吃醋的語氣說,“你可真偏愛馬特達蒙。”
餘姚說,“那是因為我是馬特達蒙和本阿弗萊克的CP粉。”
陳迦南詫異問道,“啥?CP粉,什麽玩意?”
餘姚說,“就是那種希望他們分分鐘鐘都在一起,最好連電影都一起拍。倆人在影片裏是你追我逃、你跑我趕、相愛相殺的好基友。”
陳迦南覺得很不可思議。
餘姚抱住他的腰,說,“你看我只是他們的角色粉。說偏愛的話,不,應該說獨愛的話,我獨愛陳迦南先生的水木清華。”
得,水木清華這個梗過不去了。
九天的冰島旅程結束,十四天的假期也結束了。七月的第一天,他們坐上返程的飛機,回程選擇從阿姆斯特丹轉機。
等候轉機的候機室,餘姚問陳迦南,“南哥,燕城和倫敦、阿姆斯特朗之間的航班你也坐過幾個來回了。采訪一下,你覺得這一趟飛行有何不同,是不是有特別的意義在?”
陳迦南低頭看着書,頭也沒擡,回答道,“飛行對我沒有意義。”
餘姚晃了晃他的胳膊,“不浪漫,要重來。主持人也重新組織問題,你覺得這一趟旅行的意義何在?”
這回陳迦南換了答案,依舊沒擡頭。“有你陪伴的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一日又一日,才是旅行對我的全部意義。”
餘姚依舊不滿意,“又浪漫過度。繼續采訪你,在索爾黑馬冰川那兒看到黑白藍冰川時,有沒有思索過靈魂的意義嗎”
陳迦南搖頭。
“你在vik黑沙灘那兒有沒有感受到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陳迦南再搖頭。
“你在惠爾山口有沒有感受到孤獨?”
陳迦南繼續搖頭。
餘姚吐槽說,“不浪漫+4。”
陳迦南總算擡起頭,他要為旅行的意義這個話題加點料。
“以黑沙灘為例,我覺得我們偶遇的那位來自大陸的同胞說得很對,黑沙像黑芝麻糊。你第一次去波士頓給我來了半箱黑芝麻糊。我喝了整整一年,導致我看到黑芝麻糊,就…你知道的,那個詞我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新的話題開啓了。餘姚繼續,“你當時說你開始掉頭發,我不是怕你禿頂麽。那次上飛機前,我舍棄了采購的十瓶老幹媽,又跑去超市換成十袋黑芝麻糊。回燕城後,十瓶老幹媽我也吃了一年多。”
陳迦南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結婚五年多,廚房裏從來沒出現過老幹媽。”
阿姆斯特丹飛燕城的航班上他們用ipad重看了遍電影《一一》,中途沒有人打擾,沒有人讨論。看完後,似乎讨論任何一個人物或者任何一個場景都很不安全,倆人都選擇了獨自消化。
旅行讓他們短暫逃避了生活十幾天,電影一下子又拉回到生活中來。Living的巅峰之作,讓人看得驚心動魄。
陳迦南實在忍不住,“我感覺被揍了一拳。”
餘姚笑着問,“疼嗎?”說完湊到他額頭,輕輕吹了口氣。
陳迦南也笑了,“渾身都疼,卻又渾身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