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引子
“師姐戴這朵琥珀珠花真好看,很襯你的膚色呢!”
攬月将發飾扶正些許,轉頭朝鏡中人贊嘆,“多鮮亮呀。”
琉璃制的八寶鏡比銅鏡更清晰,照出一張驚為天人的臉。
女子的秀容濃烈而明豔,自成一股清貴氣韻,那鴉睫纖長如羽,甫一擡眸,杏眼裏滿是流轉的波光。
饒是平日已将這張臉看慣了,今時攬月也不得不承認,師姐以往只有九分漂亮,這大婚的盛裝一扮上,就成了十分的漂亮。
到底是美人,天生淡妝濃抹皆相宜,是她羨慕不來的。
鏡中的大師姐側了側頭,伸手撥弄一下耳垂上的玉石,居然一點也不謙虛,滿眼自豪:
“當然鮮亮,這可不是普通的珠花,點綴的鸾鳥尾羽是煉器用的絕品原料,我求了老爹好久他才松口的。”
“…”
攬月一時說不出父女倆哪一個更敗家,尬笑兩聲,“掌門…果然最疼師姐。”
“師姐!”
屋外傳來輕叩,女弟子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拔高嗓門嚷嚷:“白公子來了!要見你呢。”
說完便有人調侃:“叫什麽白公子啊,得改口叫姐夫啦。”
瑤持心聞言從妝奁前站起身,朱紅的長裙雍容華貴,光豔得紮眼。
今天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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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月替她衣褶,口中打趣:“不到良辰吉時,白大公子就這麽着急地過來,必是想師姐想得緊,竟一刻都不能等。”
知道這是恭維話,瑤持心聽了仍覺得心裏挺美。
成親當日叫自家夫君如此惦記,難免有點小歡喜。
師姐于是神采飛揚地把長裙一提,“走,看看去。”
“白大公子”全名白燕行,乃北冥劍宗座下高徒,修的是仙門一道最能打的劍術,一柄雷霆使得出神入化,可謂同輩中的翹楚,前途無量的好苗子。
實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白公子的容貌也甚是俊朗,生得眉清目秀,玉樹臨風。
在瑤持心這裏,第一方面可以将就,第二方面卻是萬萬随便不得。
大師姐看臉又膚淺,就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
越清秀越好。
反正老爹已是一派之主,家裏武力雄厚模樣堪憂的有一個就足夠,多了也有礙觀瞻。
“持心。”
好看的未婚夫正立于樹下沖她颔首,陽光灑落半身,連笑容都溫潤得賞心悅目。
聽聽。
整個師門裏找不出第二個聲音比他還好聽的了。
瑤持心滿意得不行,一見着他就高興,抱起繁複的長裙小跑上前。
“不是要接待劍宗的道友嗎?你怎麽這會兒過來了。”
仙門中人雖自稱“鶴上之仙”,但修士大多還是出自凡塵,風俗禮儀不免依着民間的習慣。
只是民俗歸民俗,在規矩上往往沒凡人那麽嚴苛。
“山門處都有師弟們幫忙,也不讓我插手,橫豎無事可幹,索性繞路來瞧瞧你。”
白燕行替她将碎發挽到耳後。
“一早就得起來準備,累壞了吧?”
平心而論,這些年想同瑤光結親的宗門不少,白燕行未必是最優秀的,但一定是最讓瑤持心覺得舒服的那個。
聽聞劍修一道出癡人,是“只癡于劍而不癡于人”。
自古拿劍當道侶的劍修多不勝數,別說情意了,這幫人連情商都沒剩幾分,實在是甚少有他這般面面俱到,體貼入微的人。
攬月常常羨慕地說:“劍修普遍不耽情愛,一旦動情便都是情種,像白公子這樣的,肯定是後者。”
瑤持心抱着他的腰撒嬌,“累當然累啊,只要值得就沒白費,怎麽樣,好看嗎?”
便興致勃勃地後退兩步讓他細瞧。
白燕行這點很合她心意。
有耐性,還從不敷衍人,哪怕是自己不擅長的事物,一樣答得認真。
劍修依言上下一番打量,認可地點點頭:“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麽都是好看的,不過麽…”
瑤持心:“不過?”
他拖長尾音,故意斟酌:“不過手腕太空,略顯單薄,若戴上這麽一個镯子”
瑤持心感到右腕倏忽一沉,低頭時發現多了個碧瑩瑩的玉镯。
白燕行含笑:“正合适。”
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揣着小心思親自來給她戴镯子的。
什麽镯子非得這時候戴不可?
不必說,那意義自然是非同一般。
新婚燕爾,蜜意濃情,可把一圈小姐妹們酸得擠眉弄眼。
白燕行前腳剛走,瑤持心就被她們推來搡去地圍住,“巴巴兒地趕在婚禮前特地送來,必定不是凡品,應該是什麽厲害的法器吧?”
“還用猜?”另一個道,“當然是家傳的定情信物,只傳給媳婦的那種啦,不然怎麽偏挑大禮之前?”
“有道理!”
衆人揶揄着笑作一團。
“唉呀,還是師姐有福氣,掌門飛升淩絕頂,姐夫又年輕有為,如今嫁人也是道侶入贅。”
“是啊,能留在家裏,比什麽都好。”
這話難得說到瑤持心心坎上。
她生在瑤光山長在瑤光山,住慣了的地方,倘若真要遠嫁別處,決計适應不了。
所幸作為當世最古老的仙山,她老爹無論是在地位還是在修為上都遠超劍宗,白燕行僅是劍宗長老的弟子,這樁婚事毋庸置疑,只能是他留下。
因此對大師姐而言這是最讓她舒心的,左不過從這座山頭換到另一座山頭去住,推開門,滿眼還是自家人。
她甚至不必操心婚禮的一切瑣碎事,每日只用想着怎麽讓自己屆時美得驚天動地就行了。
“師姐。”
瑤持心在房間裏聽師妹們叽叽喳喳,便有小弟子傳話。
“大師兄來接你了。”
應該是時辰已到。
她聞言忙把紅頭紗罩上,剛準備應聲,餘光瞥到手腕處青碧的玉镯,古拙的綠在殷紅豔豔的顏色下透出一股極致的土味。
未婚夫婿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審美着實不敢恭維。
攬月見她把镯子褪下,不禁發問:“師姐,白公子送你的,你不戴麽?”
“不戴了,怪俗氣的。”
她一會兒要面見衆仙門的尊長,不能給瑤光山丢臉。
瑤持心将首飾随手放進抽屜,“改日換了合适的衣服再戴吧。”
喜服的紅紗只披在腦後,并不遮頭,她一身繡裳走出房門,一眼就望見遠處站着的藍衣青年。
這人倒是儀表堂堂,可惜有些板正過頭的嚴肅。他兩手抱臂,表情照舊是不鹹不淡,能品出來沒有多少想恭喜她的意思。
周遭的後輩們立刻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大師兄”。
瑤持心則對他直呼其名:“林朔。”
她奇怪:“怎麽是你,你不幫着老爹接客嗎?”
瑤持心的這個“大師姐”是輩分上的,論修為,同齡弟子中出衆又有資歷的當屬林朔,因此小弟子們通常叫她一聲大師姐以示尊重,再稱林朔一句大師兄,以表敬佩。
她知道這稱呼的來歷,也認為自己不那麽擔得起首席的地位,所以一向不計較這些虛名。
青年松開手虛虛搭在腰間,氣質頗有幾分清冷。
“師父命人牽出了火鳳凰,讓我載着你去主殿。”
他似乎跟她說兩句話就嫌煩,開了尊口之後,眉峰已經忍不住要擰起,“不鹹不淡”的态度顯然難以為繼,開始往“不勝其煩”上偏移。
“你但凡能一個人駕馭它,我也懶得跑這一趟。”
瑤持心表面不動聲色,暗裏悄悄抿嘴。
火鳳是瑤光山的特産祥瑞,在別處看不着,故而每逢宴請賓客的日子,她老爹總愛抓幾只出來撐場面。
這神獸長得一股子神獸樣,渾身冒火光,泛着五彩斑斓的紅,一看就很喜慶。
可惜脾氣不太好,是個吃軟怕硬的主,在修為高它一級的人面前是孫子,低它一級的人面前是老子,特別看人下菜。
瑤持心知道自己是不配當老子的,所以并不計較林朔的陰陽怪氣。
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原諒任何人,幹脆分外燦爛地對他露了個笑:
“行啊,那真是麻煩你了。”
大師姐認真地賣起乖來,竟連林師兄也有點招架不住。
他不好再嗆,轉身一拂袍袖,從須彌境裏喚出山頭最大的那只鳳鳥,載着瑤光山這顆掌上明珠,仙氣飄飄地飛往扶搖殿。
火鳳的烈焰燃燒在每片翎羽的縫隙間,鳥翅一展便有餘輝流淌,富貴逼人。
新娘子大紅的盛裝和跳躍的火焰相得益彰,像朵盛放的紅蓮,帶來的視覺沖擊果然不同凡響,讓沿途的弟子與登門拜訪的修士都目露驚豔。
壯觀吧。
這就是古仙山瑤光的氣派!
瑤持心與有榮焉地坐在鳥背上。
而邊上的林朔棒槌似的戳在一旁,全程沒轉過頭。
瑤持心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
畢竟她修為稀松二五眼,文不成武不就,還頂着個大師姐的名頭,如此場合連只畜生都搞不定,以林大公子心高氣傲的暴脾氣,煩她也很正常。
不只如此,門派上下持同樣看法的人應該還不少。
瑤持心其實心知肚明,倒不覺得怎麽難堪。
她以為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本來麽,這世上有上進的就有不上進的,有天才就有廢材。
她爹是九州為數不多淩絕頂的人,大手一揮可使風雲變色,教出來的弟子皆能獨當一面。門派榮光有的是人撐着,沒誰對她委以重任,也不需要她去出人頭地。
索性馬馬虎虎地混日子,當個無功無過的吉祥物,美若天仙地過完此生。
反正老父親法力無邊,反正心上人天資卓越
在兩個時辰之前,瑤持心是這樣想的。
**
子夜,月上中天。
皎潔的玉輪被吹來的一團濃雲遮住,落下的清輝陡然黯淡,沒了燈火照耀的地方立刻黑得難辨輪廓。
瑤持心正縮在小院的草叢裏,捂着嘴将淩亂的呼吸蓋在掌下。
她腳邊躺着一具屍體。
小弟子尚是少年面孔,睜着一雙死不瞑目的眼仰面朝天,胸口的血窟窿前後貫穿,手法幹淨利落。
瑤持心認得他。
是白天來給林朔傳話的那個孩子。
修士微末的靈氣從他傷口處緩緩擴散開,和鮮血一并流到師姐緋紅的繡鞋下。
她差點沒控制住發起抖來。
而類似死相的屍首,在這後院裏還有三具。
全是瑤光山的內門弟子。
瑤持心渾濁的腦海一片混亂,幾乎沒法把傍晚時風風光光的大婚和此刻濃重的死氣聯系在一起。
她在做夢嗎?
這裏可是瑤光四象峰啊,守衛森嚴,高手如林,怎麽會有門人慘死。
等質疑完才開始想誰殺了他們?
仙山上有外賊闖入,為何沒聽到鎮山大陣示警呢?
成親那繁瑣的禮節前後折騰了有半個時辰,禮成就已是日落黃昏。
她原本一直待在婚房內,天色逐漸暗了,別派仙長也不會在瑤光留宿,頂多喝兩杯便要告辭,白燕行光是送客就有得忙。
瑤持心等得百無聊賴,突然想起玉镯還放在從前的小院裏,到底怕拂了人家一片好意,于是帶上潛行法器,做賊心虛地溜回來取。
沿途一個人都沒撞上,她還當是自己運氣好。
誰承想這院子就沒活人。
“人呢?”
“四處都找遍了,沒有啊!”
她驚慌失措的視線立刻從面前少年慘白的臉上轉至遠處自己的閨房。
那裏還亮着燈,滿屋子翻箱倒櫃的動靜,兇手顯然還沒走。
瑤持心對自己那一瓶子底的修為水平太了解了,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她目前最高明的做法就老老實實地躲着,等對方離開再去找值夜弟子,或是找林朔,找白燕行。
随便什麽人也好,肯定能控制住局面。
“你不是說有辦法的嗎?”
一個玄衣人率先氣勢洶洶地出來,而緊随其後的,是一抹堪稱紮眼的大紅喜色。
瑤持心瞳孔猛地一縮。
這身衣袍過于熟悉,不久前還與她一并立于瑤光老祖像下,參拜了天地日月。
白…
白燕行!
怎麽是他?
他怎麽在這裏。
她驟然意識到自己抖得很厲害,險些維持不住手裏捏着的那道潛行符。
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是哪裏弄錯了。
迎着門內打出來的光,那人的側臉棱角清晰,分明還是白日間會笑的眉眼,卻生生比平時多出一倍的冷傲,唇邊好似不耐地“啧”了一聲。
“她沒戴我給的镯子。”
黑衣人慌張:“莫非已經被他們發現了?”
“他們若真察覺到了,還有你在這說話的份兒嗎?”
白燕行掂了掂掌中玉镯,右手漫不經心地持劍一指,劍鋒對準臺階之下,冷冷問:
“瑤持心在什麽地方?”
大師姐才看見原來地上狼狽地癱着一個人,那周身抖得簡直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等開口方聽出是攬月。
“我…我不知道啊…”
瑩白的劍尖上隐隐泛起紫電雷光,攬月登時連腔調都變了,張皇地否認:“我真的不知道!婚禮結束,師姐、師姐不是應該在青龍左峰嗎?她舊居時的東西早就搬過去了呀,姐…白公子您是清楚的啊。”
白燕行依舊維持着舉劍的姿勢:“她不在房內。”
攬月心知自己沒能說出他想聽的消息,怕死得語無倫次:“她…她不在,可能,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也可能是臨時起意,到哪裏玩兒了,萬一還會回去呢!”
“師姐是個迷糊人,平時常常這樣啊!”
看出她是當真一無所知,白燕行不再追問,收起雷霆,作勢要往外走。
攬月:“等等!”
黑衣刺客舉步上前,這是行将滅口的前兆。他手還沒擡,攬月已恐慌到了極致,連滾帶爬地揮舞四肢。
“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白公子,白仙尊,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們不殺我!我可以當牛做馬!可以為您鞍前馬後,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她嗓音愈發尖銳,瘋狂蹬着腳底往後退,在草地上簡直犁出二裏地來,電光石火之間,白燕行居然真的駐足一頓,叫了停。
黑衣刺客頗為奇怪:“留她幹什麽?”
“留着吧。”他似笑非笑地側目,“我喜歡這種沒有底線的人。反正是個廢物,殺不殺有什麽要緊,指不定之後還能派上用場。”
如果說在此之前瑤持心對他還抱有一絲期待想着也許是自己誤會了。
也許燕行是因為出事了沒見到她,心急如焚才四處來找她。
也許人不是他所殺…
到此刻就沒有也許了。
她甚至無暇去細想攬月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的舊居。
瑤光山入夜以來的安靜終于被慘叫聲打破,四下逐漸浮起守山弟子們慌亂的言語,間或夾雜着呵斥與打鬥。
究竟出了什麽事?
各峰管事呢?林朔那個棺材板呢?
他不是一向反應最快嗎?
不知過去多久,感覺白燕行已走遠,瑤持心才哆嗦着鑽出草叢。
她剛目睹了一番颠覆人生的陰謀,正處于六神無主的狀态,跌跌撞撞地起身時甚至是四肢并用,沒比方才滿地滾的攬月出息到哪裏去。
她得趕緊禦劍。
收在廣袖中的珠釵劃出一抹劍氣,她一躍踩上去,風馳電掣地往主峰趕。
也就是在這時,高處的瑤持心對上地面一雙驚愕的眼。
四目相視,淩冽的風還沒來得及刮起她的衣袍,那人猝不及防地驚聲叫道:
“瑤…瑤持心在那裏!!!”
珠釵把她送上了天,攬月的尾音在背後愈漸渺遠,從吐第一個字時的猶豫到後面越來越堅定。
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程度。
我怎麽她了。
瑤持心百思不解。
平時也沒虧待過她啊?
同是禦劍,白燕行的速度非尋常可比,不知道他是否聽見,若是聽到,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來。
瑤持心一時無暇感傷那比紙薄的人情,一咬牙,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于半空裏奪路狂奔。
瑤光山亂成這樣,找林朔已經沒有意義了。
劍氣停在布滿結界的浮屠天宮外,她跳下來,提着裙子邊跑邊喊:
“爹!”
此處有歷代掌門加固的法陣,還有瑤山老祖殘存的靈力,如果說下一刻便要天崩地裂,那整個九州最安全的地方無疑就是這裏。
灰蒙蒙的結界并不攔她,十分包容地将她整個吞入其中。
瑤持心在空曠的殿宇裏打轉,喊一聲爹,四面都有回音附和她。
“爹!”
就在行将抵達仙門老祖那尊巨大的雕像前時,她身形陡然一滞,分明望見漢白玉底座上撐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老…”
瑤持心猶豫着往前邁了一步,耳邊卻聽得“啪嗒”聲響,她怔忡地垂頭,看見繡鞋從粘稠的一灘血窪裏緩緩擡起來。
而目之所及的數丈距離間,斷斷續續都是血跡。
“老爹!”
她飛奔向雕塑之下,顫巍巍地扶起瑤光明,尚沒出聲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湧瑤持心長這麽大,幾時見老頭子這樣虛弱過。
“爹,我帶你去找朱雀長老,我現在就帶你去…”
瑤光掌門是個其貌不揚的大胖子,平日紅光滿面時瞧着十分富态喜慶,好似民間哪家看鋪子的大掌櫃,此刻真元受損,五官便急速幹癟衰老,更像一只皺巴巴的癞蛤蟆。
他周身靈氣外洩,艱難地從懷裏捧出一個鮮血淋漓的小包袱,狠狠推給她。
“這是鎮山印。”
瑤光明喘了口氣,“拿着,快走。”
瑤持心視線模糊地接過來,哪裏肯抛下親爹不管,“是要去開啓鎮山大陣對嗎?我們一起走啊。”
老頭子仿佛是連說話都吃力,又仿佛是不想和她多做解釋,奮力地把人往邊上一攘,難得如此疾言厲色:
“走!!”
她被推了個踉跄倒退幾步。
即便不中用如大師姐,也能看得出她爹如今已回天乏術,真元碎裂是遲早的事。瑤持心兩手托着包袱,無所适從地哭着叫了幾聲“爹”。
“快,點,走!”
瑤光明從牙縫裏拼盡全力擠出三個字。
她用袖子擦把眼淚,知道大難當頭叫爹也沒用了,到底狠下心腸轉過身去,又開始了新一輪夜奔。
從後門的結界裏出來時,外面的天完全變了樣,半空裏禦劍的不是黑衣散修就是北冥劍宗的門人,瑤持心不敢撒丫子随便亂飛,壓低高度乘風而行了一段路程,便落下地去抱着長裙子徒步跑路。
她這一身盛裝,擺着看是富麗堂皇,真行動起來簡直是拖泥帶水般累贅,瑤持心一面“嗚嗚嗚”,一面沿途撕開繡紋繁複的裙擺,一瘸一拐絆絆磕磕地朝瑤光大陣的方向而去。
她心裏亂極了。
一半還沉寂在親人枉死的悲痛裏,另一半又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
重啓鎮山法陣是她在臨危之際的第一反應,好比尋常人在外受了欺負會想着報官一樣。
但事實上,要催動陣法至少得化境以上的修為,整個瑤光也就長老級別的能辦到,除此之外就是林朔。
大師姐不在這範圍之內,她去了也是幹瞪眼。
法陣又不會因為她喊兩聲就敞開心扉。
該如何是好?
或許應該先去找林朔?
還是說先聯系上附近的守山弟子?
朱雀峰怎麽樣了,玄武長老出關了嗎?
沒等她“或許”“還是”出個名堂,腳踝猛然劃過一道鑽心的刺痛,瑤持心右腿一軟,結結實實地摔了個臉朝地。
小腿的筋脈被割斷了。
她艱難撐起半身,剛痛苦地抽口了涼氣,驀地便意識到什麽,猝然擡頭。
四面八方不知幾時出現的黑影們正從天而降,緩緩聚攏,在濃雲慘淡的夜色裏鬼魅般将她困于其中,堵截住所有去路。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師姐嗎?”
包圍圈裏一個穿着內門靛藍長袍的少年越衆而出,他看上去也就凡人十六七歲的模樣,半張青澀的臉照在晦暗的月光下,聲音懶散卻惡劣。
“這麽着急去哪兒啊?”
瑤持心只覺得他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名姓,大約是時常跟在白燕行身邊的某個內門弟子。
她兩手抱緊鎮山印,不由冰涼無望地想:
整個瑤光居然有那麽多內鬼嗎?
“對呀,很吃驚麽?”
對方似是從她表情裏讀出她心中所想,理所當然地歪了歪頭,“哦,也是,如師姐這般天生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人,是很難想象一夜滅門,全族皆亡的下場。畢竟像瑤光山這種盛産天真大傻子的世外桃源也不多見了。”
瑤持心自己就是那個天真的大傻子,聽了他這番話當下無言反駁,但情緒上又十分愠惱,于是只好紅着眼,青筋鼓脹地怒目瞪他。
可惜眼神再兇狠,終究不能傷人,少年一點沒在意,反而被她逗笑:“別動氣呀師姐,一路跑得如此狼狽是要找誰救命去?”
“讓我猜猜應該是林朔吧?哈,那條瘋狗确實撐得最久,比旁人足足多半柱香,腰斬了還不肯乖乖地咽氣,最後竟自爆真元,到底是個有骨氣的。”
瑤持心握着鎮山印的手猛地一緊,指甲應聲崩斷。
她憤怒地咬着牙熱血上頭,一個手訣尚未形成,卻被對方淩空拍來的法咒打散。
少年面容冷冽:“結印這麽慢,就別學人偷襲了,你是剛引氣入體的劍童嗎?那些看山門的外門弟子都比你利落。”
她晾着一只蒼白的手枯坐在地上,盡管不甘心,又明白人家說得沒錯。
現在別說還擊,自己恐怕能接一招都夠嗆,哪裏來的本事給人報仇。
瑤持心自認理虧地不言語,少年卻見她這副窩囊樣心頭更有無名火。
“真不知白燕行是怎麽忍你這些年的,我若是你,爬起來跟敵人同歸于盡也好過坐在那裏哭。”
“掌門不是把上好的丹藥都喂給你了嗎?你倒是炸個真元給我看看啊!”
他說到這裏大約也覺得無趣,終于輕嘲着哼笑出聲,“罷了,是我對你期待太過,師姐這麽個養尊處優的人,哪兒敢輕易去死。”
一個殺術很快凝在他指尖。
“瑤持心,物競天□□間的牛羊在宰殺前也是讓人舒舒服服地圈護着,種什麽因得什麽果,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下輩子再去後悔吧”
裹挾着刀光劍影的飓風掃開煙塵,以摧枯拉朽之勢朝她面門襲來,她大腦一片空白,倉促之間只來得及抱頭閉眼。
視線短暫漆黑的一瞬,連空氣的流動似乎都變得緩慢了。
然而預料中足以撕裂皮肉的痛感并未來臨。
耳邊隐隐有清脆的裂帛聲。
她無端捕捉到什麽,驀地睜開雙目。
來勢洶洶的符咒恰好讓一道劍光阻攔,那劍影去勢不減,接着亂花一般閃在周遭密不透風的人牆上,快得目不暇接。
術法蕩開的剎那,刺客們齊齊應聲倒地。
大師姐仰着頭猶在茫然驚愕,月夜下的青衣人手握一柄古拙的長劍,于半空中灑下刃上鮮血輕身而落,正停在她面前。
瑤光山內門弟子皆着藍衣,而青衣則是…
那人沒給她時間發呆,微一彎腰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簡短道:“走。”
瑤持心被他一把拉到一半…沒拉起來腿斷了!
她蹒跚地跟了兩步,挺對不住地沖他抱歉道:“我…我腳上有傷,還沒恢複。”
青衣人聞聲往她腳踝處一掃,很快便擡起一條胳膊遞過去,“抓穩。”
她趕緊伸手抱住,幾乎是同時,整個人被他抄手一撈,淩空禦風直上。
這是她生平所見過,除瑤光明以外禦劍最快的人。
僅眨眼工夫就将一幹追兵遠遠抛在腦後。
才從劍招之下驚險生還的少年總算騰出手來,連着朝他二人拍了幾道法咒:“追!別讓他們逃出瑤光山!”
天上的黑衣散修們聞聲而動,術法與利刃的光好幾次要碰到瑤持心衣角,都被腳下的劍敏捷地避開了。
她扶着青年的肩,頂着烈烈夜風出聲提醒:“我剛從浮屠天宮過來,那邊恐怕不安全了,從西繞道觀星臺吧,如果防護陣法還在,應該能夠擋上一會兒!”
對方聽了似乎沒有猶豫,一聲不吭地依言掉轉方向。
“小心左邊的符…”
“啊右邊又來了!”
夜風裏,那些緊追不舍的劍光流矢一樣綴在背後,全天下好像皆是要取她性命的人。
瑤持心這一路遇上的不是想害她的就是背叛她的,幾乎以為自己要孤立無援,怎麽也料不到最後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師弟所救。
人家還顧及她本事不高,禦劍躲偷襲的同時都要騰出手來回護,怕她掉下去。
果然落葉知秋,落難才能見人心。
瑤持心忍不住眼睛一酸,狠狠地拿袖子揉了一把,不讓自己太矯情。
“到了鎮山大陣附近,你就放我下去吧,我還要去開陣呢。”
青衣人終于微微偏了下頭,褐色的瞳靜默地注視她。
而大師姐全然無覺,仍在慌亂地計劃着:“我知道一條捷徑可以直達山外,等過了流雲渡,在西北方的楓樹下有個隐蔽的結界,從那裏走出去便是附近的村鎮。
“你這麽厲害,破結界想必沒問題的吧?”
青年嘴唇微動大約是要開口回答,還沒等出聲,臉色卻陡然變了,猛地一掌将她揮開。
長劍古樸的清輝迎上蒼穹驟降的雷電,短兵相接的剎那,強烈的靈風激蕩開來,白光大熾,頃刻亮得人睜不開眼。
瑤持心從半空裏重重落地,剛修複的腿筋又一次崩裂,而這次她卻沒顧得上叫疼。
驚雷帶來的威脅與壓迫感何其熟悉,天底下決計再找不出第二個。
是白燕行!
刺目的光芒與揚塵約莫半盞茶才消散到足以視物,瑤持心松開遮眼的手,卻愕然看見她面前那個微微躬身,不住喘息的背影。
他居然…
還擋在自己前面,沒有走。
青年握劍的手上有順流而下滴淌的血,半邊臉陷入殷紅裏,尤其襯得那星目淩厲而陰冷,鋒芒畢露地緊盯着前方。
“師姐不愧是師姐。”
藍衫少年姍姍而來,一抹臉頰處的擦傷,語氣裏的冷嘲依舊,眼神卻比先前陰鸷不少,“都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有人護着你。我真不知道該是同情還是羨慕了。”
瑤持心此刻沒工夫搭理他,所有心思只落在他旁邊的陰影中。
在那裏,身姿颀長的劍修正款步走出來,一寸一寸由暗漸明。
白燕行的五官一如既往俊秀得能入畫,清雅風流的相貌每個地方都恰到好處。
他站定的瞬間,緊随在後的一幹散修們立刻傾巢而出。
藍衫少年:“動手!”
青衣人目光一凜,帶血的長鋒向斜裏削去,将第一個膽敢沖上來的刺客一分為二。
為什麽。
瑤持心的眼眸定定凝視着月夜下那個端方挺拔的身影。
她愛過的要她去死,不相識的卻想她活下去。
四下裏陸續傳來散修的慘叫,這個不知來歷的師弟看着傷勢不輕,出手居然超乎尋常的利落,饒是左右包圍着的刺客連番上陣,竟都沒叫他們撈到一點好。
少年不免煩躁地“啧”了一聲,剛要上前,半途卻被白燕行擡臂攔了攔。
“讓開,你打不過他。”
這話未免太不給他臉面。
少年聽完就有些不高興,但不高興歸不高興,到底沒敢當場反駁。
對方手中劍看似古樸,通身不見一點紋飾形樣,可散發出的華光卻極為純粹幹淨,而握劍之人和這柄劍如出一轍,劍招平實得毫無花哨之意,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即便周身帶傷,依舊行雲流水地讓所有企圖逼近的黑衣人都橫死劍下。
幾個來回後,周遭的刺客漸漸也不再上去送命,只忌憚地窺視着場中之人。
“可惜了。”
白燕行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丹毒已入靈骨,若在平時,倒是個可以一戰的對手。”
持劍的青年緩緩将視線投過來,打鬥間散下的碎發若有似無地掃在眼前,将他眸中的冷厲無端加深了一倍。
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各自都從對方眼裏觸到了殺意。
雷電凝成的長鋒聚在白燕行掌中,鋒芒一閃,正要動手之際,忽然一聲壓抑許久的嗓音橫空殺了進來:
“白燕行!”
場上的兩人都微妙地一頓,白燕行把雷霆重新握了握,放眼往對面劍修的背後看去。
那一身狼狽的紅衣顫巍巍站起來,雙目赤紅成那樣居然沒哭。
瑤持心像有什麽不甘,往前搖搖晃晃地邁出兩步,目光尖銳如刀,沖自己剛嫁的心上人一字一句問道:
“你是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還是在那之後,受人蠱惑?”
擋在她身前的青年側頭看了她一眼。
瑤持心:“你說啊!”
對面的白燕行聽完倒是不緊不慢地輕笑一聲,像往常見她發傻被逗笑時一樣。
“你覺得呢?”
雷霆劍長鳴的剎那,年輕的師弟神情微變,古劍寒光驟起,随即破芒而上。
劍修向來在修士當中戰力最強,兩名劍修交手更是非得打得山崩海嘯不可。
一時間地面上的人都難以直視,紛紛擡袖遮住自己的雙目。
白燕行本就是全盛的狀态,即便對面這位招數似有古怪,要勝也并非難事,然而一番交手後,他像是發覺了什麽,口中輕輕疑惑道:“喔?”
澎湃的劍氣一經交鋒,聲勢堪比狂風巨浪,瑤持心只覺得連四下蕩起的枯葉也帶着刀刃,刮得肌膚生疼。
她用兩手護在頭臉前勉力抵擋,幾乎快要站不穩,餘光裏分明捕捉到什麽,忙頂着靈力的威壓小跑上前。
從雲端砸下來的師弟比鐵還沉,她接住人時自己先就斷了兩根肋骨。
青年的臉上全是血,蓋住了劉海下的一雙星眸,覆滿殷紅的眼皮沉沉阖着,看上去全無生氣。
他死了嗎?
瑤持心顫着手試了試他鼻息。
還好,還有氣…
她将他抱在懷裏,不遠處裹挾着雷鳴與電光的白燕行緩緩落地,雷霆的劍鋒猶在滋滋作響。
“有點意思。”
他注視着對面人事不省的青年,眉梢輕輕一動,“我來瑤光山的年頭也不短了,居然不知道有你這麽一號人物。”
白燕行拎着雷霆劍剛朝前行了半步,那頭一直在發抖的瑤持心不知哪兒來的膽氣,沖他大聲道:“鎮山印在我手裏,你放過他吧,留他一條命,我跟你走!”
這是瑤持心此生做下的最壯烈的決定。
爹沒了,家毀了,親朋好友死的死逃的逃。
她徹底萬念俱灰,什麽念想也沒有了,現下只盼着好歹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好歹…
然而她的視死如歸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麽英勇。
對面的劍修壓根沒有因此停下來,他一面閑庭信步地逼近一面語氣平淡地回答道:“持心,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大師姐怔忡地擡起頭。
“先前我四處尋你,是以防對付瑤光明失利時好拿你作人質。”
那柄雷霆湧動起不安分的電流,白燕行看她的眼神,還不及看她懷裏的青年多一分興趣,“如今瑤光掌門已死,要不要留着你意義不大了。”
“你的命。”
他揚起劍,“沒有談條件的價值。”
瑤持心雖然早有預料,可當聽到“瑤光山掌門已死”幾個字,心裏依舊湧出一抹難以抑制的悲恸。
老爹…
五髒六腑攪得一團亂麻,她淚流滿面地望着幾丈開外的白燕行,又惶恐又無措地支起個防護的法咒。
劍修手臂輕描淡寫地一揮,護盾被雷霆的劍光輕而易舉擊破。
白燕行邊走邊道:“就這種修為的術法,除了到凡間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兩聲沒見過世面的驚嘆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
“瑤持心,你資質不行,修煉又太差,若生在凡塵根本無緣仙門,光是這點理由,就夠我殺你了。”
高挑俊朗的劍修在瑤持心的瞳孔裏逐漸放大,她癱坐在地上,一手摟着渾身是傷的師弟,另一只手徒勞無功地放着一堆花裏胡哨的護身符咒。
白燕行停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眼冷得不帶溫度。
“我不喜歡廢物。”
沒用的人就不該活着。
雷霆的劍尖閃過一抹耀眼的光,瑤持心呼吸驟然一緊,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避,可身處絕境根本無路可去。
就在這時耳邊隐約聽到一聲極輕的低語從臂彎處傳來,沉緩卻溫厚。
“別信他的話,師姐。”
一張清秀得過分的臉倏忽充斥于她整個視野間。
“你一直都是我…”
這位憑空出現的師弟好像從頭到尾沒怎麽開口,瑤持心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長的話。
而越到後面,青年的嗓音逐漸和尖銳的耳鳴聲重疊,渾濁不清,她只能依稀從他開合的嘴唇讀出後半句來。
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雷霆從劍修背後洞穿,繼而準确無誤地刺進他企圖螳臂當車所護着的那個女子。
真元炸開的一霎,瑤持心竟什麽痛覺也沒感受到,耳畔只湧來排山倒海的低鳴。
她隐約被耳鳴聲包圍,五官六感集體崩潰,視覺與聽覺一并紛亂地交雜在一起。
恍惚中聽見遙遠的地方有模糊朦胧的人聲。
“東西拿到了嗎?這就是鎮山印?”
“不對啊。”
…
“為什麽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