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論道(一)
論道(一)
她死了嗎?
瑤持心感覺到周圍的言語聲漸漸被某種巨大的虛空吞沒,她陷入了一個混沌的狀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墜深淵。
然而深淵裏并不安靜,耳畔充斥着無窮無盡的長鳴之音,尖銳得令她牙酸。
原來這就是人死後的境界一點也不舒坦。
她滿心以為自己還能再等個幾百年才有機會體驗到這種滋味,想不到竟這麽快。
此生壽數尚未滿兩百,在修士當中說是正值年少也不為過,将來如果運氣好突破化境大關,活個千年不是問題。
就算一輩子修為平平,但只要無災無病,撐到八百歲也并非不可能。
誰料英年早逝說來就來,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瑤持心漫無目的地想。
難怪古時醉心美色的帝王大多短命…倘若不是白燕行,自己是不是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
往昔走馬燈一般雜亂無章地在眼前閃過。
從幼年時牙牙學語,到第一次禦劍飛天,再到慶賀瑤光明突破淩絕頂,第一次出任務…
必須得承認,白燕行實在是個能迷倒衆生的美男子,哪怕是腦海裏寥寥幾筆的回想,那模樣也依舊讓她心頭一動。
好看的人溫柔起來簡直要人命。
當然,不溫柔的時候,那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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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像是有心要提醒她,赫然定格在了臨死前月夜下的那一幕。
俊美的青年渾身萦繞殺意,舉起雷霆劍看她的眼神,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宛如蛇毒。
瑤持心隔空打了個冷戰。
“光是這點理由,就夠我殺你了。”
電光陡然刺下。
明明她已經死了,胸腔卻仿佛再次被劍鋒洞穿,五髒六腑都有狂亂的電流淌過。
他落劍的動作不見一絲猶豫。
這才是真正的白燕行嗎?
清冷漠然,好鬥慕強,和一般的劍修沒有區別,那些平日的耐心好脾氣全是裝出來的假象。
僅是這樣一想,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無端讓瑤持心感到遍體生寒。
唯有對自己最狠又最堅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才能僞裝得如此天衣無縫吧。
她怎麽就一點沒察覺?
瑤持心恨自己太沒出息,相信白燕行的疏漏一定有,必是每回她總沉浸在對方的容貌和那些虛無缥缈的遷就裏,渾然沒在意。
這輩子真是栽在了看臉上。
她無不事後諸葛亮地想。
都要死了,最後怎麽不上去捅他一刀再死呢?
就算傷不到分毫,做足聲勢也是壯烈殉道,總好過死得那麽憋屈窩囊。
下輩子吧。
下輩子若有機會,絕對好好治一治自己那三觀跟着五官走的腦子。
正是在這時,虛無的意識裏恍惚有人聲穿透耳鳴的雜音。
“師姐?”
瑤持心仍在忿忿地自省着。
至少,至少也得在看臉的基礎上多加一條。
要表裏如一,要光明磊落、為人正直…不太正直也行,只要別那麽深于城府。
“師姐?師姐…”
還有什麽…等等,師姐?
誰在叫師姐?
世界陡然清明。
瑤持心像是被人叫醒的,猛地睜開眼。
入目一片明朗,好個碧空如洗,風和日麗的豔陽天。
她茫茫然地感慨:怎麽天亮了…
真燦爛的陽光啊。
“師姐!”旁邊的少女歪頭闖進她視線,語氣猶帶不滿,“你在發什麽呆呀,人家白公子的胳膊都舉老半天了。”
瑤持心的思緒還沉在漫長的走馬燈中沒出來,見她模樣只覺眼熟,良久又想不起叫什麽。
她好似生鏽的舊鐵器,一臉懵懂地往前看去。
入目是一只過分白淨的手,五指修長,薄繭分明,是常年練劍之人才會有的特征,那寬厚的掌心裏躺着一塊質地剔透的玉佩。
這玉佩她有印象,從前瑤光明在黑市上淘來的,聽說有助于修行,瑤持心一直戴了好多年,後來不知又扔哪兒了。
邊上少女意味深長地補充:“人家專程帶來送還給你,算算上次雷澤一別距今也有小半年。”
餘下的話她悄悄壓低嗓音:“想是一直放在心上呢。”
而那手的主人一身銀霜長袍,黑發一絲不茍地以冠束着,笑容天然透出一股溫暖的親和之感。
瑤持心看清他的瞬間,夜下沖她揚起長鋒的臉驟然出現,閃爍着與眼前的面容交錯重疊。
白燕行!
她內心一陣尖叫,想都沒想,一巴掌揮開對方的手。
“啪!”
聲音清脆。
也是此舉太過出人意料,那玉佩竟沒拿穩,硬生生脫手摔在地上。
少女:“…”
不得了,師姐居然當場給客人來了個大比兜!
空氣詭異地凝滞住,顯然在場的三人此時此刻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驚吓。
“師、師姐!”
小師妹只當她是反感白燕行的殷勤之舉,但畢竟是劍宗派來參加大比的人,又是一番好意,總不能直白地給人甩臉子。
她慌忙之中趕緊找補:“啊,我們師姐是…是睹物思人!對,這塊玉佩乃一位已故前輩所贈,與師姐私交甚深,她見此舊物一時…悲從中來,情緒失控,不能自已,實難接受,白公子你別見怪呀。”
這位師妹到底是機靈,甭管胡謅得離不離譜,至少迅速緩和了氣氛。
瑤持心瞳孔裏的震動卻還沒停下。
她确實是情緒失控,不能自己,實難接受。
不久之前才把自己穿成串羞辱的男人正笑得春風和煦地用殺過她的那只手遞東西過來,這誰能接受啊!
“原來如此。”
白燕行瞧着倒是并不介懷,反而涵養極佳地歉然道,“那是我唐突了。”
“不知者不罪,怎麽能怪白公子呢,好在東西沒摔壞。”
少女拍拍玉佩上的灰,送還瑤持心面前去,“是吧,師姐…師姐?”
她發現大師姐并沒有伸手來接,整個人面白如紙地站在原地,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
瑤持心艱難地開了口,轉過身,“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诶,師姐?”
她現在腦子亂得很,急需找個地方冷靜冷靜。
那小師妹喚了兩聲沒得到瑤持心的回應,只好困惑地抓抓腦袋,十分慚愧地朝白燕行道:“真對不住啊白公子,我們師姐她,平時不這樣的…可能是今天身體不适。”
劍修聞言便笑了笑,“沒事,我也有冒昧之處。”
說完他卻若有所思地往自己被拍開的那只手上看了一眼。
*
“大師姐!”
“師姐好。”
“師姐…”
瑤持心快步走在瑤光山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腳步很急,好像不急一點思路就會跟不上似的。
沿途盡是同她打招呼的弟子,氛圍一團和氣,人人都很面善。她潦草地應兩聲,目光從這一個轉到那一個臉上,總覺得十分不真實。
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還在瑤光山,那北冥劍宗的刺客呢?叛徒呢?外敵呢?
鎮山大陣呢?重新開啓了嗎?
以及白燕行又是怎麽回事。
大師姐的內心震撼極了,只覺睜眼就見到惡毒前夫的陰影簡直要用一生來治愈。
“師姐,昨日給忙忘了…這是掌門托我交給你的東西。”
迎面急匆匆跑來一個模樣喜慶的小少年,把東西往她懷裏一塞,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瑤持心手捧着他所遞的荷包,一直目送人行遠。
大家貌似都活得好好的,月圓夜的驚變,門派傾覆,至親慘死仿佛從沒發生過一樣。
那麽如今的她,到底是身處現實還是死後沉眠于深淵的一個夢境裏?
“內息如常,經脈也無異樣。”朱雀長老葉瓊芳将手貼在她眉心上,審視其周身靈骨,“靈臺清明,并無被人入侵過的痕跡。”
“你一向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想着來找我檢查靈骨了?”
朱雀長老是瑤光山唯一有化境修為的丹修,整個門派首屈一指的大夫。
瑤持心沒顧得上回答她的話,緊接着追問:“有被人施過術法嗎?諸如幻術、幻境之類?”
“都沒有,好得很。”葉瓊芳收回手,“聽瑩瑩說你一早上心神不寧,可是大比将至,所以神思緊張?”
“若實在不舒服,山門接引的事就交給林朔吧,你回去休息休息。”
不管這是死後還是現實,眼下瑤持心至少能肯定一件事。
她沒有受人控制,也并未陷入某個人的術法當中,自己的一切行動是自由的。
師姐悄悄打量一圈四周,又暗自調動真元。
這不是她死前的時間年月。
大婚之期定在秋天,很明顯如今是三月春。
就是說,自己現在是回到了從前?
雖然瑤持心的修為每年也漲不了多少,但就這樣都能感覺得出真元有明顯的衰退,那麽少說時光倒流了得有五年還不止。
現在是哪一年?
她仔細思索着早間遇到白燕行的那個情景。
小師妹曾提到“雷澤一別”,猶記得當初與白燕行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雷澤大湖邊。
他們幾人被突然沖出的兇獸襲擊,應付得十分狼狽,正好有劍宗的弟子經過,順手幫了一把。
其實瑤持心彼時對他的印象并不深,大家不過萍水相逢的交情,之後也再無往來,一直到第二年。
那是十年一度的“玄門論道”,白燕行作為劍宗門徒來到瑤光,并親自交還給她一個遺失的物件。
對,是玉佩。
前有英雄救美,後有體貼入微,便是從那時開始,瑤持心才漸漸對他上心。
所以…現在的白燕行還是初來乍到?這是他第一次入瑤光的山門!
她心頭不禁狂跳。
那麽他的勢力,他的那些爪牙想必還未能滲透門派多少,絕佳的好時機!
暫且不論這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當務之急都要讓瑤光山避開多年後的滅門之災。
而歸根究底,萬惡之源是她那場聲勢浩大的婚禮。
大婚的諸多細節皆有白燕行參與其中,無門無派的散修定是他暗裏放進來的,再加上北冥劍宗配合攪渾水,可謂裏應外合。
只要她不再和白燕行扯上關系,兩家仙門劃清界限,困境可不就迎刃而解了?
師姐頓時流露出滿臉自信。
這個容易。
這一回別說姓白的對她獻殷勤,就是脫光衣服在她面前使用美男計她也不會動心。
門派興亡在此一舉。
她就是整個瑤光的希望!
瑤持心還沒來得及高興,裝滿了得過且過的腦子少見地活泛起來。
等一等…北冥劍宗觊觎瑤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白燕行是個契機,但他們也不可能只靠一個白燕行,一定還有別的謀算。
光搞定他一個不夠,得趕緊告訴老爹離這幫人遠一點,最好是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瑤持心越想越着急,連忙道:“葉長老,我爹呢?他這會兒在哪兒?”
“掌門?”
葉瓊芳清點着煉丹材料,只聽她沒頭沒腦地抛出這麽個問話,不由奇怪,“大比在即,掌門自然是趕着去與其餘幾位仙門主事商議章程,都離山好幾日了,你怎麽現在想着問?”
她爹這會兒不在瑤光山啊…
瑤持心發愁地咬牙輕“啧”一聲。
也是,每逢玄門大比之日,老爹總是忙得不見人影。
看來要等他回山再做打算了…
她正遺憾地感慨着,腦中忽然像觸動了什麽機巧,靈光閃現般“喀咯”了兩下。
不對,玄門大比!
葉瓊芳就見瑤持心猛地挺直腰背,棺材板一般立在那裏。
玄門大比有結盟的慣例,她依稀記得就是在這次之後,瑤光與北冥劍宗就結成了仙盟。
不行,不行不行…
一旦成為盟友,還談什麽老死不相往來,屆時哪怕沒有白燕行,也免不了被對方偷偷動什麽手腳。
老爹起碼要比試結束才能露面,少則十天多則一月,來不及了。
她得讓衆人做好防備,還得想辦法阻止兩家締盟。
怎麽辦?
大師姐粗略地一琢磨,就認識到這不是她腦力能夠承擔的任務。
瑤光一山有四峰,除了掌門坐鎮之外,餘下最有威望的便是幾位長老,瑤持心本能地就要向面前的葉瓊芳求助。
然而話到嘴邊愣是又給吞了回去。
當日瑤光明雖遭北冥劍宗的宗主偷襲暗算才重傷隕落,但很難說其中是否有別的大能相助,畢竟他比劍宗老頭足足高出半個境界,單打獨鬥絕不會輸。
再加上當夜又沒見着朱雀長老的身影。
萬一呢?
瑤持心經歷了那颠覆認知的一宿,實在不敢輕易相信旁人,誰知道面對面說話的到底是人是鬼,她只好欲言又止地把嘴重新閉上。
葉瓊芳在旁瞧着她的表情幾番變化精彩得實在好看,不由無奈地搖搖頭,回身從藥櫃裏取出什麽。
“拿着吃吧。”
她用着給孩童遞糖果的語氣将一個冰涼的小瓶子湊到瑤持心手邊,“凝神丹,看你這神思恍惚的樣子,這大比又不是沒去過,實在贏不了不還有林朔和小薇麽,犯不着給自己那麽大壓力。”
瑤持心作為磕靈藥專業戶,朱雀長老的丹她從小吃到大,當下十分熟練地接了,順口禮貌道:“謝謝葉長老。”
等把藥瓶子捧在手裏時,她忽然跟這玩意兒大眼瞪小眼,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
嗯?
瑤持心吃驚:“這次大比我也要參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