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論道(八)
論道(八)
陰陽纏絲護手分左右黑白二色,并非上乘法器至少瑤持心是看不上的。
此物能将所碰到的東西兩相交換。
催動靈力先用黑色左手摸一下某物,白色右手再碰另外一物,二者無論隔着多遠,都能立刻互換位置。
瑤持心從前拿它當跑路的工具使,遇到打不過的強敵方便金蟬脫殼,但很快就發現這東西不是想象中的那麽好用。
施術前後若間隔太久,先前附着于物品上的靈氣一旦消散或稀薄,法陣就有失效的風險。
有一回險些害她命喪黃泉,從此瑤持心便把它扔到須彌境最底下吃灰去了。
在大師姐看來,這玩意打架不行,躲閃也不及禦劍快,還得兩只手摸來摸去地用,稍微目力迅捷一點的對手甚至能提前預判,簡直是去給人家送菜的。
若論最雞肋的法器,此物一定榜上有名。
然而對面的青年已經擺好了姿态,她心下雖狐疑,卻也不多作猶豫,朝琳琅滿目的地面一掃,足尖踢起一根翠竹杖握在掌中。
這棍子輕巧不費力,注入一點靈氣往外亂揮都能破出風刃,十分趁手。
大師姐将竹杖往肩頭臂膀一架,氣勢倒做得很足,她秀眉輕揚,發話道:“師弟,那我可就手下不留情咯,接招”
棍子大開大合地橫掃出去,當場把奚臨逼離原地數丈之高,裹挾了朝元靈力的法杖不比尋常,一丈距離內皆是威壓。
他沒有強行硬接,只輕飄飄地縱身躍至半空,待靈風滌蕩開之後,才以手落地,往瑤持心的翠竹棍上蜻蜓點水地一抹。
黑色的護手有暗光流轉。
他想繳我的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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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是自己的法寶,縱然不常用,大師姐多少也了解一二,眼見奚臨迅速飄出幾丈外,右手行将碰到廊下的石凳,立刻知道他是作的什麽打算。
瑤持心反應敏銳,當機立斷把武器一丢,趁換位而來的石凳砸向自己手腕的瞬間,飛身緊随上前,一把抄走地上的竹杖。
別的不說,她這點警覺還是有的。
但奚臨看着卻并無想要正面交手的意思,偏頭躲過她粗暴的一擊,轉眼又騰挪到樹下的石燈邊摸了一把。
這小子是真想廢她的手嗎…
瑤持心體力一般,戰局拖長了未必能跟上奚臨的速度,心知不能再給他腳底抹油的機會。
于是追上師弟之後,她沒着急沖他發難,反而一棍子先打碎了那盞庭燈,旋即往上削去。
此舉有她自己的考量:
方才奚臨已在石燈上留了記號,也就是說不管他要與何物交換,最後扔來的都只會是石燈。
眼下他還沒跑遠,而燈就在旁邊,破壞了這唯一的威脅,接下來師弟如果要用陰陽纏絲轉換他自身意圖逃脫,那她翠竹杖只需不收勢地橫掃一圈就能夠到。
若是仍舊替換她的武器,庭燈已碎,也砸不壞她的手,而距離這麽近要拿回竹杖更是易如反掌。
大師姐怎麽看都覺得這局自己穩了,還沒來得及高興,正在此時,咫尺間的餘光裏她竟乍然瞧見奚臨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瑤持心不自覺地一愣。
相識以來似乎很少見他笑過,師弟臉上仿佛一直是淡淡的,對什麽事都波瀾不驚,起初總讓人覺得冷漠孤傲,難以接近,但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眼底的神色其實是溫厚的,沒有多少銳利的鋒芒,平和得像一灣春水,好像僅僅只是不怎麽愛笑而已。
在這樣眉睫尺寸的距離中,盡管那一抹變化極短促,瑤持心還是詫異地捕捉到了。
奚臨笑起來的那一瞬,氣質居然有些純粹的明淨。
他不緊不慢地攤開右手,只見那掌心裏捏着一片剛摘的樹葉,随即淺光一閃。
“什…”
大師姐莫名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可尚未想明白,視線卻猛然一花,快得她簡直跟不上思考。
眼前所見倏地從師弟的臉變成了藍天白雲,除此之外好像,好像還有什麽不對勁!
呼吸隐約不太順暢。
她被人掐着脖子,是個仰頭朝天的姿勢。
而後瑤持心終于明白了什麽那片樹葉調換的是她!
等等,也就是說他先用左手碰到了自己,然後才去摘了一片樹葉嗎?
不對啊,可他剛剛不是摸的石燈嗎?她親眼看到的!
不對啊,他什麽時候摸到她了,碰的哪裏?
怎麽自己竟毫無印象?
師姐腦子裏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往外蹦,一時間居然沒想起來掙紮。
奚臨似乎也未料到葉片交換過來的會是她的脖頸,眸中先是一怔,随即慌忙松開了五指。
“咳咳咳…”
瑤持心咳得很急促,有一多半都是被自己嗆的,奚臨畢竟沒怎麽用勁,她指着對方的食指不住顫抖,“你…咳咳咳…你幾時…咳咳我…”
師弟體貼她的震驚,居然這麽一段語焉不詳的話都能讀懂其意,言簡意赅地回答:“剛剛趁你撿棍子時拂了一下你的頭發,只觸及發尾,師姐不用擔心。”
瑤持心勉力忍下咳嗽:“可、可你不是用左手先碰了庭燈麽?我看得明明白白啊。”
奚臨看着她寫滿驚奇的星眸,難得帶了幾分不緊不慢的小促狹:“對,那是故意讓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
大師姐頭一次感受到了現實的狡詐,正義地詫異道:“什麽!怎麽,還能騙人呢!”
“陰陽纏絲的用法就是欺騙對手。”
青年褪下兩邊的護手抵還給她,“讓對方永遠猜不到你要交換的究竟是何物,讓對方陷入自我懷疑中草木皆兵,再誤導他的視線和決策,繼而出其不意。”
“但凡大能練就的法寶從來便沒有無用一說,擾亂對手五感,佯攻偷襲或是搭配其他的殺招,戰局不同也許更會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他說着将一根樹枝紮進花葉裏。
“如若我交換的是一柄被劍穿透的樹枝和一個活人,結果又會如何呢?”
瑤持心十分長見識地接過那被自己嫌棄了多年的陰陽纏絲套,眼神充滿了新奇的光,恍惚感覺自己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
她發自內心地佩服:“真陰險啊,師弟!”
奚臨:“…這叫兵不厭詐。”
管它狡詐不狡詐,大師姐又不在乎虛名,登時揚起臉,眸子裏全是閃爍的星星,毫不吝啬地朝奚臨誇贊道:“你果然好厲害!”
話語沒落可能是覺得一個“厲害”不夠,又補充:“比林朔還厲害!”
青年依舊坐在她對面,整個人的姿态有些淡然散漫,聞聲卻沒回應,只輕輕放柔了一點目光,深褐的眼瞳久久未曾凝眸,說不清在想什麽。
瑤持心猶在擺弄那副剛剛給她好看的護手,他像是回了神,忽地開口:
“你們玄門的大比,每人共允許帶多少法器上場?”
她思索:“馭器道能帶五件,其他人麽…大概一兩件吧。”
奚臨在滿地價格不菲的異寶奇珍上信手撥了撥,“那這些天且先挑好要用的法器,我會一一教你怎麽實戰。”
大師姐現在對陰陽纏絲套格外有好感,當即就攏在胸前,“我帶上這個行嗎?我感覺自己已經看會了!”
他無甚異議:“你要是喜歡的話,就帶上吧。”
瑤持心愈發肯定把奚臨從山門撈出來是明智之舉,果然師弟比她想象中還要靠譜,好說話卻不刻意遷就,實力還深不可測。
看樣子拯救門派指日可待,瑤光山的未來一片光明。
她又能睡個安穩覺了!
奚臨一言不發,就見她不知為何鬥志昂揚起來,情緒歡快地哼起了小調,無故有點窮開心的意思。
青年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驀地開口:“師姐。”
“內門之中數林朔師兄境界最高,術法劍道無一不精,又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在,師姐找他幫忙不是更好嗎?”
為什麽選我呢。
事情至此,奚臨自然能猜到當初那場山門測試必有貓膩。
只是他不覺得對堂堂大師姐而言,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畢竟什麽她也不缺。
“哦,你說林朔啊。”
瑤持心一面法器,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釋,“他不行的,這人有厭蠢之症,症狀特別嚴重,多年久治不愈,教東西一遍不會就得暴跳如雷,對我肯定沒那個耐心。”
“…”
奚臨無言以對了片刻又忽然從這句話裏意識到在她看來,自己是比旁人有耐心的。
聯想起方才他幾欲撒手走人的态度,分明也是另一種不耐煩,無端就覺得有些受之有愧。
或許,他該對她脾氣再好一點。
“師弟,我們下一個法寶選什麽?”
瑤持心把器具們挨個立正擺好,神采奕奕地等着他發話。
“不急。”
青年撐着膝頭起身,往院中打量了一圈,複又行至那靈樹之下。
這樹不知是什麽品類,雖無靈氣流動,但被瑤持心的真元滋養,倒是開得一樹繁花,好一派歲月靜好之相。
他舉目看了看,擡手一揮,削下來一節小臂粗的枝幹。
瑤持心頓時控訴:“你幹嘛呀,它開它的花哪兒惹你了。”
這可是她辛辛苦苦補好的,掉半片葉子都嫌肉疼呢。
奚臨拖着枝幹轉過身遞與她:“把它補回去。”
“你要想用好法器,就不能如以前那樣全然不管不顧地往外扔,要同時靈活地操控幾股靈氣,磨練神識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這些天除了熟悉法器的實戰外,師姐每日就補一節樹枝吧。”他放到瑤持心懷裏,又垂下眼睑一字一頓地補充,“還有,不許去凍靈臺。”
瑤持心:“…”
她這裁縫之路怎麽還沒個完了!
*
離大比之日越來越近,瑤光山上的來客也越來越多,有氣定神閑與各方道友們探讨修煉的,有生怕被人瞧出自家路數而閉門不出的,也有臨時抱佛腳聊以慰藉的。
而如瑤持心這等現炒現賣的修士,到底還是獨一份。
大師姐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如此認真地拼命過,她白天先補靈脈,趁神思空前專注,再抓緊時機跟着奚臨用法器修行。
師弟掌握的戰術技巧超乎想象的廣博,他似乎對大部分秘寶的用法了如指掌,即便有沒見識過的,經瑤持心一番講解與嘗試之後也能迅速上手。
她偶爾會萌生出毫無根據的猜想。
師弟的實戰經驗說不定在瑤光山所有平輩弟子之上,甚至更高。
可惜眼下時間緊迫,她也無暇胡思太多。
由于沒了六出洞窟的風雪輔助,瑤持心補靈脈又回到了舉步維艱的境地,第一天的樹枝她足足用了大半日才修舊如初,以至于和奚臨練習完了仙器,子夜的星空都在二人頭頂熠熠閃爍。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修煉的進度太慢,何況也挺耽誤人家休息,雖然師弟從來不說,瑤持心還是很過意不去。
于是送走奚臨後盡管累得頭暈腦脹,她卻沒回房間躺屍,反而自行截了段樹枝,提前開始了明日的日程。
凡人有頭懸梁錐刺股,大師姐有前夫屠戮滿門的刀,那刀似乎一直血淋淋的架在她脖頸上,讓她連起了一丁點松懈之心就會惶惶不安。
漸漸的她連三餐都免了,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得空只顧得上喝兩壺茶,幸而修士對飲食的需求不高,辟谷幾個月不成問題。
她甚至學會了給自己格外安排功課,不必奚臨開口,只要有時間,無論多零碎,她都會用來修補靈脈,空餘小半日就補一根,一炷香就補一小枝,總之不讓自己閑着。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幾日過去,瑤持心居然也習慣了不依靠冰封靈臺沉心凝神的狀态。
第六天清晨,粗壯挺拔的靈樹照舊在生機勃勃地外綻花朵,飄飛的落英讓和煦的暖陽一照,連春色都絢爛不少。
一雙內門弟子制式的靴履駐足在成堆的花紅邊,像是被眼前之景怔住,良久未擡一步。
奚臨率先覺察到有人造訪,他從入定中猛然睜開眼,渾厚的真元從身周輕輕蕩開餘波。在一旁修修補補的瑤持心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門外站了個人。
“師姐…”
對方意識到失态,忙朝她行禮問安。
瑤持心純粹的神情在看清來者之後顯而易見地一滞又一暗,語氣模棱兩可地應道:“是小月啊。”
攬月自然不知她心裏的異樣,一如往常相熟地閑話:“師姐,你院裏的靈樹幾時竟長得這樣好了,前些天來還是枯枝敗葉,一轉眼似乎竄高許多呢。”
瑤持心:“嗯,是啊。”
“掌門給你換的新靈樹麽?這花可真好看哪,比別的都不一樣。”
她連聲贊嘆許久,一說靈氣催生的花用來做成鮮花餅肯定十分滋養,又說滿地落英不能浪費,改日給瑤持心縫個香包雲雲。
攬月一頭熱地自說自話好一陣,才發現大師姐的興致不是很高,除了偶爾敷衍地嗯上一聲,多數時候竟沒表現得有多上心。
瑤持心向來是只在意吃喝玩樂享受生活的人,她喜歡一切花裏胡哨的東西,至少每次她提出諸如賞月喝酒、編花環打絡子、收撿鳥羽做發飾之類的事,師姐總是興味盎然。
“有些日子沒見師姐出門了。”
攬月一番察言觀色,識相地換了話題,“聽嫣如說,師姐座下剛收了一名外門弟子,還是個小師弟,不知今天…”
她目光往裏輕輕探去,一直在瑤持心背後安靜待着的人适時走了出來。
那青年生得高挑颀長,模樣稱得上俊朗,英武中卻更偏清秀,瞧着性子很是淡漠疏離,既不顯山也不露水,恭恭敬敬地便沖她垂目行禮。
“師姐好。”
在外人面前,奚臨作為後輩弟子的本分和禮數一向頗為周全。
以免對方問得更多,大師姐不着痕跡地上前一步把他擋在身後,“我在為大比做準備,這段時日不得空閑。”
“你上門來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許久未見,想來瞧瞧師姐。”
瑤持心會為自己的比試成績操心,攬月與她相識多年,自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分明的搪塞之詞。
不過聽得出她不願透露內情,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知情識趣地沒有再刨根究底。
“再有就是,方才葉長老叫我給師姐帶個話,今晨玄武長老出關,在向陽汀外請出了九鐘,師姐可要記得去領大比的名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