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論道(九)

論道(九)

前往向陽汀的路上,奚臨出聲問:“師姐,你好像對方才那位同門頗為戒備,是有什麽緣故嗎?”

“…”

瑤持心沒料到他瞧着不吭不響,對這種事還挺敏銳。

說起來她也不明白瑤光山大劫夜裏,攬月為何會突然向自己發難。

印象中這小姑娘的性格柔順謙恭,平日裏和誰都客客氣氣,從不與人紅臉。她家境一般,資質也一般,獨自進了瑤光山無人依靠,因此便殷勤地去讨好瑤持心,幾乎日日圍着她打轉。

大師姐對她的意圖心知肚明,也不拿大,無論是修行還是吃喝玩樂,有好機會都不會忘了照顧她。

多年以來,她把攬月當作是個有點小心翼翼的小師妹,兩人雖沒有到掏心掏肺,推誠置腹的關系,也算十分親密了。

至少從沒虧待過她。

瑤持心自認自己功夫不行,可在門派裏的人緣一直還不錯。但凡對她好的人,她清清楚楚記在心上,未曾辜負一個。

所以每每想起當夜攬月的舉動,都免不了感到膈應。

聽得出,在那之前她應該不是被白燕行收買的人。

那一聲大喊就實在太微妙了。

如若是被人劍架在脖子上威脅,為了自保出賣她,她都能理解是情有可原。

彼時自己分明已經成功脫離了敵人的視線,她也分明可以裝作不曾看見…為什麽非得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嗐,女孩子之間的關系嘛,一句兩句很難說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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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姐打了個馬虎眼,本不欲再提,可緘默片刻後卻不知為何又開了口:

“只是覺得她不像看上去的那麽友好罷了。”

奚臨聽出這話裏有話,擡頭輕輕朝她一望,并沒有繼續往下深究,而就在這時,大師姐腳步驀地一頓,沒來由地駐足僵在原地。

還不等他奇怪,瑤持心便一個掉頭轉身,語氣十分果決:“我們換另外一條路走。”

奚臨不明所以地提醒:“去向陽汀這條路是最近的。”

然而她不僅沒有停,背影竟越走越急,隐約還有點焦灼:“我知道!人太多了,我怕生!”

奚臨:“…”

說出來誰信。

他目光向遠處的人流中浮光掠影地一瞥,對面的青石道直通觀星臺,往來談笑風生的皆是別派來客,那邊是瑤光山給外來參加大比的修士們安排的住所。

仙門的弟子服雖各有特色,但大多低調質樸,除了各家的長老與掌門,混在一起甚至分不出彼此。

正是在這群低調的朝元之中,有個鶴立雞群的劍修僅是一眼就抓住了奚臨的視線。

那人的氣質與別不同,外放的靈氣克制,威壓內斂,居然和他有幾分相似。

而最為與別不同的大概還是對方的長相。

這着實是個清隽疏朗的年輕人,星眸深邃,軒眉英挺,生得如墨如玉,應該是大部分女子會傾心的容貌,任誰見了都要為之側目。

白燕行。

奚臨側身後收回了眼光,慢騰騰地跟上瑤持心。

師姐之前大言不慚想交手的劍修。

她有此一念恐怕不是單純地心血來潮。

莫非有過什麽過節嗎?

仙門恩怨?受人之托?

還是,別的原因…

說不清為何,奚臨總覺得在瑤持心身邊之後,發現這位師姐比以往瞧着多了不少秘密…

和平時,似乎不太一樣了。

當衆人都在往向陽汀的方向而行時,瑤持心獨自逆流而上,因而即使混跡于人叢裏,那舉止也頗有幾分紮眼。

白燕行餘光捕捉到她的時候,大師姐下一刻已然被繁茂的花木遮住了身形。

他眉峰沉默地一動,心中無端覺出些許古怪,直到旁邊的同門喚住他,這才回過神轉頭去應答。

*

向陽汀是圍繞大湖而建的一片水榭,水榭中間矗立着一座殿宇,大殿坐北朝南,開闊通透,一日裏六個時辰沐浴于陽光之下,故而得此美名。

瑤持心因比別人多繞了一圈路程,抵達時殿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她老遠就望見回廊邊正交談的雪薇和林朔,揚手打着招呼小跑過去。

雪薇發現她,把頭從林朔跟前歪出來:“持心來啦。”

瑤持心:“你們領完名牌了嗎?”

懷雪薇把手裏的牌子舉給她看,一邊的林朔已經開始了今日份的不滿:“瑤持心,你是不是屬王八的,三裏地兩頭走,幹什麽都慢人家一步是吧?”

瑤持心沒工夫和他一般見識,她剛在奚臨地指點下賣命修煉了好幾天,正想找他分享一番。

大師姐興致勃勃地搖着尾巴顯擺:“林朔,我現在會補靈脈了,院兒裏那一整棵靈樹就是我救活的,怎麽樣?你們劍修的日常功課我也能做了。”

林師兄聞言不知所謂地皺眉:“啊?”

“現在誰還練那個,你是哪個朝代的古董劍修,閑得慌就去山門口挑幾擔鳥食吧,好歹也鍛體了。”

林朔仿佛見到她就有一籮筐的嫌棄話要講,根本沒工夫去細想她補靈脈的事:“我聽說你還去山門招了個外門弟子,就你這半桶水的修為也敢誤人子弟?”

這回連雪薇都在旁幫腔:“修煉不比讀書習字,可不是鬧着玩的,傳道受業定要慎重謹言。”

林朔:“我看她就是忽悠人家來當跟班伺候自己端茶倒水,哪個冤大頭啊,牽出來讓我瞧瞧。”

瑤持心:“…”

林大公子很快瞅見她身後全程安靜順從的奚臨,愈發肯定這是個被瑤持心畫大餅騙到座下的老實人,不由抱臂同情道:“還是個練劍的,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雪薇朝那小師弟和藹地補充:“林師兄劍法卓絕,不輸衆長老。”

瑤持心:“…”

啊啊,這些人煩死了!

大師姐簡直快被他倆的一唱一和貶得顏面無存,怨惱地握着拳頭:“你們真讨厭啊,不跟你們說話了,我要去領牌子!”

然後又對奚臨一指,“你,到外面等我。”

繼而重重地踩着步子,在同門的拆臺中忿忿走進殿去。

哼。

瑤持心出息地想,看着吧,等我回去偷偷努力,到時候一路打到前六,驚豔你們所有人。

當然也僅是想想,這麽短的時間內,再如何努力提升都是有限的,畢竟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

向陽殿空曠且寬敞,穹頂比之普通的建築更高十倍,有一種孤懸的炫目。

此刻正值朝陽初升,殿內四面八方亮得澄明輝煌,人行其間,竟能聽見清靜回蕩的足音。

仙器九鐘便置放于此。

顧名思義這是以九口大鐘組成的一件法寶,其形之磅礴宏偉,足足占據了正殿十之七八。

相傳此物乃鑄器大師們特地為玄門論道所制,具有分辨靈骨與修為的能力。

來者需将靈氣打入鐘內,由九鐘記錄在冊,這就是将抽的“簽”,待抽簽之時撞響鐘聲,九口大鐘會自發分配出兩方對手。

值守于九鐘之旁的是終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玄武峰大長老。

滿室華光敞亮,而他居然能精準地尋到唯一的那處陰暗角落,一聲不吭地默默縮着。

瑤持心第一眼見到險些給吓了一跳。

早聽老爹說,這位鑄器師前輩由于在煉器房內待得過久,不知為何染上了“恐人”的毛病,平日非必要不出門,今天大約因着法器為他所鑄,不得已才出關來盯着。

大師姐怕把畏光畏生的長老吓到了,只好隔着十步距離沖他試探性地颔首見禮。

鑄器大師在牆角裏背光而立,整個人形如一根模糊的立柱,也不知道對此有無回應。

殿內的玄武峰小弟子款款領她到銅鐘跟前,畢恭畢敬道:“師姐,請。”

瑤持心不是頭一次碰九鐘了,用不着人指引,已熟門熟路地将手心貼在鐘面之上。

随着靈氣湧入其間,九口鐘依次亮起了複雜的符文,水波似的從頭至尾潋滟了一圈,良久只聽“啪叽”一聲,名牌清脆地落了地。

玄武大長老攏着繁複的衣袍撿起牌子,兜帽罩卻半張臉,嗓音低啞暗沉:“接着,你的序號。”

名牌為木制,上面只刻了幾個字,是她此次大比的代號。

天字乙亥。

這排序不陌生,她既然感到熟悉,應該與前一次參加的序號是一致的。

如果一切進展還如當初一般,那麽瑤持心記得,她在大比當天便被抽中了。

上場快下場也快。

算算日子,就是兩天後。

成敗在此一役。

大師姐收好自己的狗牌,走出向陽殿,原先聚在院中的修士已經散去大半,視野陡然寬敞起來,進殿的路上空無一人,想來她是最後一個。

瑤持心甫一擡頭,就望見在人來人往之外,水榭僻靜處孤身而立的奚臨。

她讓他去外面等,他還真就聽話地去了,自己尋了個避着人的矮樹根,站姿既規矩又安分,實在是有些乖巧懂事的樣子。

她心裏無端一軟,不禁蹦跶上前,往奚臨身側歡快地一戳,“師弟,我回來啦你在看什麽,是不是等得很無聊呀?”

青年聞言不緊不慢地收回了視線,只說:“還好。”

“正巧雪薇師姐在給後輩講解煉丹,打發時間聽了一耳朵。”

然後又道,“師姐,你沒事也可以跟着多學一學,對你修煉有好處。”

瑤持心剛剛驚鴻般浮起的柔軟頃刻煙消雲散:“哦…”

這哪是師弟,這是祖宗。

修仙一道許多門派建得潦草,能拿得出手的弟子屈指可數,大部分靠依附六大仙門混資源,因此如玄門論道這類大比,不過是來開眼界的居多。

許多人千裏迢迢而來,只為同自己崇敬的前輩見上一面,若能得一兩句點撥,那更是不虛此行了。

懷雪薇雖不及瑤持心和林朔入門早,但在仙門中已是丹修年輕一輩裏頗有名望的人物,小門小派前來請教的師弟師妹們不少。

與瑤持心不同,她常年跟在朱雀長老葉瓊芳身邊,是個頗有耐心的好性子,無論旁人問什麽,問得有多混亂,多七嘴八舌,她總能有條不紊地解答,不僅條分縷析,還很仔細地不遺落一人。

“多謝懷師姐解惑!”

“不愧是懷師姐,我怎麽沒想到呢…”

聽她說話是件很舒服的事,不多時連周遭不修丹道的人也駐足旁聽起來。

“那位女修是?”

“她你都不知道?瑤光山葉長老的親傳大弟子,丹修裏的這個。”

路人比了個大拇指。

瑤持心瞧在眼裏,心頭十分熨帖,跟着與有榮焉地拍拍奚臨的胳膊,“看咱們雪薇,就是争氣。”

青年微微颦眉側目,許是沒見過像她這麽熱衷于給別人叫好的,剛想開口,卻有個突兀的話音斜裏橫插進來。

“可不是‘親傳’大弟子麽,當年趁葉長老下山,堵着人家的門死皮賴臉地跟了小半年才讓人家‘自願’收下的,真是好一個天縱‘之才’,好一位丹術‘大家’啊。”

這人腔調含着嘲諷嗤笑,咬詞刻意而為,任誰聽了都知道是有意挑釁。

在場的修士紛紛循聲轉頭,一個傳一個地往後探去。

瑤持心正想看看到底是何人不說人話講鳥語,那麽愛抑揚頓挫。

就見飛檐翹角下的陰影裏懶洋洋地站着個極瘦削的年輕男子,氣質略顯沉郁,眼角眉梢挂滿了陰陽怪氣的笑。

她神情驟然一咯噔。

居然是那個叫“鹫曲”的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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