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第 49 章

禀奏完南巡事宜, 黎淙起身告退,“夜已深,陛下還是盡早安置, 以保重龍體。”

不知是不是錯覺,時隔數月未見, 黎淙覺着眼前的年輕人清瘦了, 也憔悴了,不知是太過操勞朝事, 還是長期處于權力旋渦中所致。

黎淙也算看着蕭承長大,抛去權勢相争不談,黎淙在蕭承身上傾注的精力不比黎昭少, 是真心希望蕭承能夠扛起社稷的重擔, 成為一代明君。

但他一個把持朝政的佞臣談感情,任誰聽了都會覺得虛僞。

老者捋捋胡須,将關心的話咽了回去。

蕭承送老者離開,換作以前, 會止步于內寝的珠簾,可今夜不止将人送出寝殿, 還大有要送出月亮門的意思。

言語間, 也不再溫淡, 言笑晏晏,溫雅和煦, 還關心起老者的舊疾。

“老愛卿栉風沐雨 ,得不到休息,對舊疾不利, 回頭朕讓院使去侯府為老愛卿調理一番。”

站在權力頂峰久了,黎淙不至于因為帝王一點兒關懷就受寵若驚, 但以他對蕭承的了解......事出反常必有妖!

“老臣多謝陛下體恤,時辰不早了,陛下真的不必相送,早些安置吧。”

“好。”蕭承目送黎淙離去,含笑的面龐漸漸平靜。

交惡一段情僅在轉瞬間,修複一段情卻難之又難,而聰明人往往跳過修複階段,以共同的利益重建“情義”。

蕭承深知,黎淙最大的心願是在有生之年親自帶兵讨伐大箋,自己最該做的是允諾他披挂上陣,統領百萬雄師,可他舊疾難愈,身子骨日漸羸弱,能熬十年之久嗎?

蕭承站在風中,沒有得到回答。

想起黎昭上次從他這裏求取的古木藥材,蕭承淡聲吩咐曹順派人去深山老林裏再尋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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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順躬身應下,喟嘆不已,陛下出生即封太子,流淌皇室正統血脈,從沒見過他刻意讨好過誰,關鍵那人還是黎淙。

情之一字,果然折磨人,又叫人甘之如饴。

夜幕暗澹,淅索風聲擦過黎淙斑白的鬓角,在耳邊作響。

老者步下馬車時,恰有明月出雲端,映在他橫貫鼻梁的長疤上。

頂着一張不人不鬼的相貌行走世間,老者幾乎沒怎麽照過鏡子,只因這副相貌,不笑時猙獰,笑時鬼魅,偶爾還會吓哭街上的稚童。

少頃,老者背手站在二進院,沒有一絲笑意地看着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的養子。

黎淩宕先發制人,試圖以親情換取養父的心軟,哽咽說出自己養外室、有私生子以及做假賬的醜事。

“兒子鬼迷心竅,知道錯了,求父親寬恕。”

他拉過妻女,一同跪地求饒。

對他徹底失望的佟氏和黎蓓若非顧及日後的榮華富貴,是絕不會屈服的,但習慣了鐘鳴鼎食的生活,哪會舍得放棄。

黎昭站在一旁,淡淡看着跪地的三人,只覺諷刺,沒急着與祖父說起前世的秘密,想要看看,單單這種情況,祖父會顧及幾分親情。

黎淙讓人搬來太師椅,撩袍落座,接過妾室駱氏遞來的戒尺,聲幽幽,眸凜凜,“小鈴铛,為父初見你時,覺得你是個憨厚孤苦的孩子,才起了收養的心思。這些年,你對為父是盡孝的,但不能以盡孝來抵消犯下的錯事。自行扒了衣裳,趴在地上。”

淩宕,鈴铛,是黎淙對養子的愛稱,多年來一直沒有改過口,是真心将他當作自己的孩子。

黎淩宕立即褪去外衫,光裸着膀子趴在地上,高聲道:“請父親責罰!”

只要養父甩下戒尺,父子情就不會斷掉。他心花怒放,重燃了希望。

可當戒尺甩下的一瞬,他未感覺到疼痛,卻聽到老者一聲驚呵。

“昭昭,你做什麽?!”

黎昭徒手握住戒尺,忍痛道:“爺爺,昭昭有話想與您私下說。”

黎淩宕怒瞪一再找他麻煩的少女、名義上的侄女,不懂黎昭的用心,“請父親先行責罰!”

黎淙詫異地看着黎昭,發覺孫女有些異常,立即撇下戒尺,将注意力全部轉移到孫女的身上。

單從重視度上,黎淩宕毫無勝算。

爺孫單獨走進正房客堂,關閉了房門,留下一衆在月下不明所以的人們。

更長漏永,喓喓蟲鳴止,澹蕩春色被黑夜籠罩,暫時失去浮翠流丹的色彩。

靜坐傾聽的老者漸漸收緊太師椅的扶手,眉頭越皺越緊。

客堂沒有燃燈,他看不清孫女的臉,卻聽到了哽咽,與黎淩宕的哽咽完全不同,壓抑、悲戚、斷斷續續。

而孫女哽咽講出的,是他記不起的前世,是孫女一點點熬過來的前世。

老者始終沒有插話,靜靜傾聽,渾濁的眼底浮現血絲,沒有立即求證和質疑,而是回想起南巡之前孫女的異常行為。

她說,自己有大神通,并預判了很多事。

此刻,黎昭才明白孫女的良苦用心,是擔心他不相信玄之又玄的前世因果。

有跡可循,才能說服人。

可他怎會不相信自己最寵愛的孫女!

“昭昭,爺爺只跟你确認一件事。”老者起身走到黎昭面前,擺出從未有過的嚴肅之态,鼻骨上的長疤似在飄動,月下化蛟龍,淩厲威嚴,“十年後的陛下會為當年犧牲的十萬英魂和無辜的百姓讨回公道嗎?”

黎昭重重點頭。

黎淙握拳,按着孫女的描述,想象大赟戰勝大箋的場景,想象大箋太子主動為質的場景。

老者笑了,低低沉沉幽幽,“好,好,爺爺信你。”

黎昭緊張地看向祖父,“那......”

“爺爺會交出兵權,帶你們隐退。”

他黎淙,不是個想要自立為王的野心家,自始至終,他只是想要打得大箋心服口服,還大赟邊境一個持續長久的太平。

其實,早在挾先帝以令諸侯的第一日,他就做好了随時被殺的準備。功高蓋主的佞臣,哪有幾個全身而退的?但他有牽挂,就要想着如何活命,既然陛下會成為明君,他可以交出兵權,成全陛下,也成全自己,以免發生前世的慘劇。

但交出兵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先讓陛下在十三将率面前立威,鎮得住他們才行。

“昭昭,爺爺與你做個約定,一定會帶着你們全身而退,但不能急于一時,要循序漸進,你暫且難耐一段時日,等爺爺完成手頭的事,咱們自此不問世事,可好?”

老者伸出尾指,等待孫女的答複。

黎昭早和齊容與探讨過交出兵權的可能性,都認為要循序漸進。

沒有詫異和急躁,她笑着勾住老者的尾指。

“但昭昭想先定親。”

“這麽着急給他名分啊?”

“嗯。”黎昭點點頭,“他比我急。”

黎淙哼笑了聲,自己的寶貝疙瘩要喊齊枞那個老匹夫一聲公爹,怎麽想怎麽不爽,不過也有好處,齊枞會降輩分,得喊他一聲......

黎淙笑聳了肩,開始期待那日的到來。

他揉揉孫女的腦袋,轉身之際疏冷了眉眼,冰寒一片。

既然選擇相信孫女的前世之說,那就要清理門戶,為前世的自己和庶出一脈報仇。

微風纏絡葉子飒飒響動,在幽靜的夜中尤為清晰,倏然,一聲悶哼蓋過了飒飒聲。

黎淩宕倒在血泊中時,手捂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握匕首的養父。

庭院只有他們一對養父養子,至于佟氏和黎蓓被如何處置,黎淩宕到死都不知曉。

黎淙沒有再向人提起,只擦拭了匕首,叫人處理了咽氣的養子。

哪怕隔了一個生世,也要血債血償啊。老者頰肉抽搐,流露幾分狠辣。

次日,在屠遠侯府和懿德伯府心腹們的雙重掩護下,姜漁與黎昭見了一面。

來到侯府的姜夫人剛見到黎昭,就被少女吸引了視線,“難怪迷得老九魂不守舍,是女子見了都覺驚豔的美人。”

黎昭有些羞,要說是媳婦見婆母的羞赧有些誇張,但的确有幾分腼腆,只怪對方的目的太直接,第一次見面就急着定親。

“夫人謬贊。”

黎昭的祖母甄氏已故,姜漁沒顧慮上一輩的愛恨交織,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計較過往,小輩是無辜的。

再者,姜漁當年錯過所愛,被家族逼婚,才渾渾噩噩搭上了身為浪子的齊枞,兩人是搭夥過日子,否則這些年早成怨侶了。

與黎昭聊了許久,姜漁要了黎昭的八字,當晚就帶人前往祖廟進行占蔔,即納吉,但她知道自己的小兒子不管與黎昭的八字合與不合,都會堅定娶黎昭,納吉不過是走個過場。

對于母親的深明大義,齊容與投桃報李,不吝啬贊美,一再恭維,聽得齊彩薇渾身不自在。

齊彩薇抖抖手臂,“雞皮疙瘩掉一地了,老九,別太巧言令色。”

齊容與仰躺在屋頂,優哉游哉沉浸在月光中,笑眯一雙眼,“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诶,反了你啊。”齊彩薇站在庭院中,單手指向屋頂,“有本事下來。”

齊容與翹起二郎腿,沒有搭理,大聲贊頌着自己娘親,不過甜中還是有絲苦,自從老侯爺回來,他都沒機會見到黎昭。

**

接連幾日,黎昭的夢境都是靜幽安逸的,仿若趴在綿軟的雲朵上,身體得到舒展。

這一晚,她剛躺進被窩,後窗突然傳來叩叩幾聲。

少女蹑手蹑腳走到窗邊,隔着窗棂忍笑問道:“何人?”

窗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壓着幾分音量,“是我。”

少女沒有推開窗子,倚着身子明知故問:“來做什麽?”

“先讓我進去。”

“爺爺會發現的。”

窗外的“不速之客”苦笑,若非幾日不見黎昭,相思泛濫,也不會冒險前來。

兩人的婚事在兩家人的助力下,悄然提上日程,三書六禮按着計劃都比尋常人家縮短了時長,早在黎淙和姜漁第一次見面,就基本敲定了納彩,這幾日又過了問名與納吉,馬上就要納征下聘了。

六禮過半,聞所未聞之快。

但黎淙不想男方因此驕傲,規定雙方小輩不可私下裏見面,也是變相刁難男方,誰讓齊容與是齊枞的兒子。

老者自有老者的道理,不容小輩們置喙。

齊容與苦于見不到黎昭,這才夜闖侯府。

“快讓我進去,一會兒要暴露了。”

黎昭支開一條窗縫,看着一襲銀衫的青年,故意端着高冷,“我聽爺爺的。”

“小姑奶奶,先讓我進去。”齊容與單手扒着門框,另一只手遞出一個牛皮袋子,“我娘做的芙蓉糕,趁熱吃。”

黎昭不能不給準婆母面子,但尚有理智在,“你逼姜夫人做的。”

“沒啊。”

“才不信你,姜夫人說過自己不精通廚藝的。”黎昭接過紙袋,放在窗邊,還是不放窗外的人進來。

被當面拆穿,齊容與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嘆道:“真想你了。”

不害臊啊這人,黎昭面薄,催促他趕快離開,別等到被府中暗衛逮到......

其實已經暴露了,只不過暗衛們顧及幾分人情,沒有現身罷了,畢竟日後還要喚這人一聲姑爺。

侯府加強了戒備,黎淙勻出幾名貼身暗衛監視府邸周遭,光憑宮裏的眼線近些日子都沒敢靠近,就知屠遠侯的暗衛個個好身手。

齊容與也是心知肚明,但嘴上不道破,試圖博取同情,“昭妹,我快支撐不住了。”

黎昭徹底打開窗子,探身向下看,“踩得穩當當,怎就支撐不住了?”

青年無奈,仰頭看着眉眼彎彎的少女,敗下陣來,“那讓我好好看看你。”

曾經,他聽人說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甚覺誇張,此刻卻深有體會,別說隔三秋,是抓心撓肺。

他認真凝睇着窗前的少女,視線流轉在她白裏透粉的臉蛋上,水質眸光不自覺變得缱绻溫柔,似能叫人膩斃其中。

黎昭被他瞧得不自在,知道不給點好處,無法輕易将人打發走,便拿起一條半透的繡帕,蓋在他的臉上,又做賊心虛地探身瞧了瞧,才直視繡帕下那張臉,吻了吻他的額頭,柔聲道:“好了,快走吧。”

雖是蜻蜓點水略帶敷衍的吻,齊容與還是被吻得心湖蕩漾。

他的昭妹好不容易主動一次,得見好就收。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昭昭。”

黎昭無奈笑問:“又怎麽了?”

齊容與收繡帕入衣襟,溫柔不減,但多了一絲鄭重,“納吉後,随我入宮面聖。”

納吉,即為下聘,定親算是板上釘釘,到時候,他會帶她一起面對宮裏那位,陪她擺脫糾纏。

君不可觊觎臣子妻。

黎昭“嗯”一聲,比方才那個“嗯”認真得多。

總要跟過去徹底作別。

真正抵達這個節點,黎昭心無波瀾,能夠做到坦然面對。蕭承是她過去的夢魇,齊容與是她當下的救贖。

少女忽然傾身,捧起青年的臉,在他額頭又落下一吻,沒有敷衍,多了珍視。

齊容與跳下小樓時,回味了下,捂着額頭淡笑轉身,卻因飄飄然放松了警惕,正面對上一臉嚴肅的老者。

四目相對,一個讪讪,一個冷哼。

當黎昭聽到動靜,再次推開後窗時,就見一老一少追逐在偌大的後院。老者罵罵咧咧,一腳蹬在齊容與的後腰上。

“小兔崽子,當老子的話是耳旁風啊?還想不想入贅了?”

“想想想。”

齊容與翻上牆頭,跨坐其上,朝小樓內的少女回眸粲笑,又朝老者揮了揮手,随即躍出高牆。

另一邊的高牆內,蕭承看着一箱子滿當當的古木藥草,擡擡食指,讓人送去屠遠侯府。

等屏退所有人,只剩玳瑁貓相伴,蕭承從架格上取出一塊千挑萬選的木料,想要親手為黎昭雕刻一支發簪,作為黎昭的生辰禮。

即便黎昭的生辰還有一大段時日。

上次挑選的柿紅赤玉釵和竹節碧玉簪都沒有送出去,這一次,他打算親自雕刻以顯示誠意,即便誠意得不到回應,他仍想做這件事。

這塊千挑萬選的木料,可遇不可求,是上次送出竹節碧玉簪被拒後,就開始了物色,直至今日才物色到滿意的。

作為生辰禮,應該不寒碜吧。

他不太确定,以防萬一,打算再備些其他貴重的禮品。

總有一樣會被相中吧。

他還是不太确定,錦衣玉食的高門閨秀,更看重的可能是心意。

糾結和不确定如藤木在心中蔓延瘋長,年輕的帝王真真切切品嘗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抓心撓肺。

這一晚,同樣抓心撓肺的兩個男子,一個暢快,一個悵然,一個憧憬日後,一個糾結過去,他們于次日早朝屢次對上視線,也不知在較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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