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 50 章
傍晚, 黎淙回到侯府,看着昨晚就擺放在地上的一大箱古木藥材,琢磨不出其中貓膩。
被冷遇久了, 忽然得到帝王眷顧,說不出的不自在。
恰好黎杳前來請安, 見祖父繞着紅木箱子轉圈, 撇撇嘴,“陛下又來讨好爺爺, 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心可誅。”
“‘又來’是何意啊?”黎淙朝黎杳招招手,想要聽聽她的見解。
黎杳帶着偏袒心, 講述起老者不在皇城這段時日陛下對黎昭的态度變化, “遲來的虧欠就能彌補姐姐這麽多年的癡心錯付嗎?晚了。”
看小丫頭一再維護嫡姐,黎淙哼笑了聲,甚是欣慰。他們黎氏人丁少,該互幫互助才是。
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黎淙落座用膳,簡單飲用了些飯菜, 又喝了一碗奇苦無比的湯藥, 之後召集幕僚在書房議事。
歸隐前, 他打算推舉幾名年輕幕僚入仕為官。
等議事結束,一名心腹小聲提醒道:“近來陛下時常傳召三位将率入宮, 侯爺還需警惕。”
換作以前,黎淙一定會刨根問底,查明三人與陛下來往的緣由, 但此刻老者笑得意味深長,默許了三名部下的小動作, 甚至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還縱容三人暗中拉攏其餘九人。
小半月,都督廨房內,面容猙獰的老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散聽着十三将率關于初夏野練的計劃,怪異的舉動令除了齊容與之外的十二人心裏打鼓,尤其是在禦前較為活躍的三人。
其中一人哈腰笑問:“黎老可是累了?”
黎淙單手執起小茶壺,對嘴兒飲了一口,仍睜着一只眼、閉着一只眼,“是累了,你們這些操練的計劃,以後多去禦前建議,不必顧慮老夫,老夫也能清閑些。”
“黎老說笑了。”那人只當黎淙又開始多疑,順便試探人心。
黎淙沒多言,批準了幾人的操練計劃。等幾人離開,他看向站在原地的齊容與,挑起花白的眉毛,“怎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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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有明媚晨光投入半開的支摘窗,與青年的笑顏合二為一,隽隽爽爽。
青年上前一步,雙手遞上請辭書。
明媚與暗淡交織出一縷縷光線,照射在莊嚴的公廨中,照射在角幾的菖蒲上,照射在堆放書簡的架格上,照射在老者低垂的睫毛上。
老者徐徐攤開請辭書,十行俱下,“可想好了?”
“想好了。”齊容與燦笑,輕松惬意,仿佛已經融入杲杲日出傾灑的翠微山澗,望岫息心。
黎淙遞還請辭書,“去兵部吧,兵部尚書會帶你去禦前。”
齊容與雙手接過,朝帥案前的老者一鞠躬,當他走出公廨,詫異地看向排成數排的鹫翎軍将士。
将士們看着與他們朝夕相對已有百日的年輕将領,或惋惜,或不解,或有千百情緒,他們靜靜目送青年離去。
青年冁然,揮手作別。
嘴最碎的那員小将用手背抹了抹雙眼,愁眉不展,總覺得至此失去一縷春風。
當兵部尚書急匆匆來到禦前禀奏齊容與請辭之事時,正在批閱奏折的蕭承頓住禦筆,不慎滴落一滴濃墨。
“你說什麽?”
兵部尚書汗涔涔,重複了一遍。
蕭承撇了禦筆,犀利乍現,“理由?”
“據齊容與禀奏,是因厭倦了勾心鬥角,想要請辭回北邊關牧馬放羊。”
“屁話。”
“......”
兵部尚書瞪圓眼,不可置信于帝王會爆粗口,他更低地弓腰,額頭溢出冷汗,壓根不清楚朝廷哪裏虧待了齊容與,會讓一個嶄露頭角的年輕武将心寒生出歸隐的念頭。
齊容與明明深得帝寵啊!
相比兵部尚書的不明所以,蕭承隐隐有了猜測,為情所困嗎?
“傳他進來。”
兵部尚書趕忙去傳喚,須臾,禦書房內只剩下君臣二人。
蕭承背靠金玉寶座,淡淡凝着一臉淡然的齊容與,“愛卿請辭,該給朕一個恰當的理由,而不是讓朕去揣度。”
齊容與一揖,“末将性子直,容易傷人,不适合周轉朝野。”
“朝廷需要性子直的臣子,別跟朕藏着掖着,有話直說,齊容與!”
齊容與第一次被帝王直呼大名,他擡眸,僭越君臣之禮,直視起禦案前的男子。
窗外濃雲浮動,他站在窗邊,面龐忽明忽暗,一雙琥珀眸斂盡深意。
候在禦書房外的曹順心思百轉,隐隐有種預感,今日的帝王會極難服侍。
果不其然,在齊容與離開後,帝王那張臉陰沉的可怕,人呆坐在禦案前,一動不動。
曹順讪讪:“陛、陛下......”
“滾。”
輕渺一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
半晌,蕭承站起身,微晃着身形擺駕回了燕寝,召見了內閣首輔和宗人府宗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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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闌人靜,星河烨然,黎昭在齊容與的陪伴下,來到燕寝外殿,停在珠簾外。
“臣女黎昭,奉命見駕。”
“末将齊容......”
“黎昭進來。”內寝的帝王打斷了齊容與的話。
珠簾外的男女對視一眼,少女點點頭,打簾走進,曲膝見禮,比之以往溫婉許多,像是心事重重下僞裝出的淡然。
或許旁人無所察覺,但蕭承一眼識出她不似外表鎮定。他也算看着她長大,即便有了解的偏差,還是能辨別出她是否緊張。
不止是她,人在面對棘手的事時,大多會竭力讓自己表現出一副從容的樣子。
可下一瞬,他自認的“了解”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少女笑了,盈盈莞爾,單刀直入,“承哥哥,我要嫁去北邊關了。”
她開門見山,笑得更甜美了,仿若适才僞裝的淡定,是故意為之,隐忍後發,如砒霜化刀,一刀刺在蕭承的心口,毒素融血蔓延,傳至四肢百骸,直抵頭部。
額頭一瞬脹痛,蕭承玉面蒼白,忍疾問道:“何時的事?”
是何時有了嫁給他人的想法?又是何時有了攤牌的勇氣?
黎昭避開湊上來的玳瑁貓,“齊容與已經回答了陛下這個問題,沒必要再由臣女作答。”
“朕在問你。”蕭承握緊衣袂下為她千挑萬選的那塊已出雛形的木料,緊緊凝着少女的臉,曾幾何時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少女,對他不再親近,冷淡疏離,連如此重要的婚事都要背地裏商議,明面上還要裝出斷情絕愛、孤寡一人的假象。
呵。
蕭承笑了,扣緊木料,上挑的鳳眸漸漸微紅,從出生至今,他從沒體驗過求而不得,富貴榮華于他唾手可得,可偏偏、偏偏得不到一段被他弄丢的舊情。
他拾不回,哪怕卑躬屈膝,也再拾不回了。
自嘲的低笑回蕩在金碧輝煌的寝殿,一向沉着的男子雙手抱頭,幾分頹然,如少年失意,難以克制悵然若失的情緒。
往事一幀幀回溯,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穿着華麗衣 裙追逐在他的身後,一口一個“太子哥哥”,跌跌撞撞,冒冒失失,被他一次次氣哭,也不知為何有那麽多委屈的淚水。
此刻,他共情了那時的小丫頭,他後悔了,後悔不珍惜她,可為時已晚,情易折,人心易變,難以修複,小丫頭看開了,他卻陷進去了。
“昭昭,朕說不出甜言蜜語,但朕可以保證,朕可以保證......”年輕的帝王微聳雙肩,壓抑着快要吞噬他的情感,處在克制和爆發的邊緣,痛苦不堪,“朕可以保證,日後會一點點彌補你受過的委屈,別離開,行嗎?”
從沒卑微乞求過人的年輕帝王紅了眼眶,低垂着腦袋,掩飾着不該有的脆弱。
他怎會脆弱?一個生來注定周旋在權力中的天之驕子,怎會被感情折磨得脆弱不堪......
可他此時此刻的姿态,的确如冰霜脆弱。
黎昭恍惚之間,無法将他與那個寡淡理智的帝王聯系在一起。
她自衣袖中掏出一塊包裹油紙的茉莉花餅,打開油紙,遞了過去。
蕭承呆呆盯着形似茉莉卻只是形似的甜餅,明白少女在暗示什麽。
感情變了,強求之下,只有形似,不會再有至真至純的心了。
他緩緩接過,眸光呆滞地咬了一口,伴着喉嚨的酸脹咽了下去。
茉莉花餅缺了一角,留下整齊的咬痕。
“若朕非要強求呢?”他還是耷着腦袋,沒有擡頭去看黎昭。
黎昭淡笑,“陛下該了解臣女的性子,一旦下定決定,寧願化為齑粉,也不改初心。”
“那朕陪你化為齑粉好了。”蕭承緩緩挺直背脊,眼眶微紅未消,“黎昭接旨,封後聖旨。”
少女微怔,珠簾外的齊容與夾了夾眼眸,剛要上前,忽聽曹順來報,“陛下,龔太師有急事求見。”
蕭承厲眸掃過,有什麽急事也急不過對這段姻緣的攔截,卻見自己的帝師身穿先帝所賜蟒服,手持丹書鐵券而來。
“老臣受人之托,冒死觐見,懇求陛下三思後行!”
太宗皇帝親授丹書鐵券重現皇宮,別說公侯閣臣,就是蕭承都沒有見過。
龔太師的身後,跟着的是一身诰命禮服的姜漁。
姜漁随老太師跪地,字正腔圓道:“懿德伯之妻姜漁,攜七十萬北邊關将士的祝願,恭祝吾皇萬壽無疆。”
隔着珠簾,蕭承看向婦人,經歷過錘煉的人渾然自成一股從容,并非色厲內荏。
只是,他初聽姜漁和齊彩薇入皇城時,沒有當回事兒,此刻想來,深覺自己大意馬虎。
齊容與送了他一場雙簧大戲,而他竟是後知後覺。
年輕的帝王再次發笑,示意自己的老師遞上丹書鐵券。
太宗皇帝親授丹書鐵券,無疑是道免死金牌。是什麽迫使齊家人搬出丹書鐵券?
是齊容與預料到了,他會下旨逼黎昭入宮吧,是以,才要用丹書鐵券來抵抗聖旨!!
那場未完的第三局棋,呈現在了現實中。
很好,很好。
蕭承略過衆人,看向等候在珠簾外的齊容與。
剛好齊容與擡起眸。
赤裸裸的奪愛之争,任何一方都不再掩飾。
蕭承提了提唇,将丹書鐵券抛還給龔太師,“丹書鐵券留作他用,可保齊氏世代昌興,朕就當你們沒有拿出來過。”
龔太師驚詫,“陛下,這是太宗皇帝......”
“無需多言!”
“若陛下無視太宗皇帝丹書鐵券,可也要無視老夫手底下的百萬雄師?”一道問話傳入燕寝,黎淙背手走來,堂而皇之越過一衆禦前侍衛,直入內寝,站在孫女身邊,第一次正面頂撞蕭承,帶着第一日挾先帝以令諸侯的哂笑。
再度淪為佞臣。
燕寝外,禦前侍衛被大都督府的将士圍困。
不消片刻,太後攜宗人令等皇親國戚前來,苦求帝王放手。
為了共同利益,俞太後第一次與黎淙達成共識。
一道道不認同的聲音回旋耳畔,蕭承頭疾愈烈,他幽幽冷笑,“黎淙,你在逼宮嗎?想造反不成?”
黎淙據理力争,只是浮沉朝野久了,再大的怒火也可輕描淡寫地表達,“老臣只是在為孫女博得一樁良緣,冒犯聖駕,甘願付出代價,代價即是,願交出全部兵權,遠離朝堂。”
話落,在場之人無不驚訝,除了黎昭和齊家母子。
蕭承難掩錯愕,與之拉扯相争多年,再壞的結果都預想過,就是沒有料到老者會輕易放棄兵權。
“若朕兵權和黎昭都要呢?”
黎淙眼紋深深,似笑非笑,“那老臣只能以下犯上了,雖然陛下奪回了一部分兵權,但老臣知道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放心,老臣不篡位,但會讓陛下被迫妥協。”
“你敢?!”
“為保至親,老臣有何不敢?他二人已定親,君奪臣子未婚妻,不占理的是陛下!”
君臣怒目而視,互不相讓。
驀地,齊容與輕笑了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再加上北邊關七十萬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