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慕廣寒其實不記得後來發生的一些事。

他失血過多,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突然沒了意識。

倒是記得做了幾個美夢。夢裏有江南的夏,烈日炎炎,栀香美酒,無盡的午後蟬鳴。亦有西涼的冬,雪花簌簌,他抱着一只熊那麽大的兔子,埋頭在人家皮毛暖和的肚肚上。

再醒來時,人果然在燕王懷中。

燕王的肌膚一如既往炙熱,卻不同以往懷中人一動就會醒來的警覺。這次卻仍是雙目緊閉,睡得非常沉。

周遭不遠處,地上橫七豎八的,也都是大戰之後累癱了的、正在大睡特睡的西涼精銳。

唯有身後一點明火噼啪。

火堆邊,趙紅藥與楚丹樨正在守夜。

兩人身後,則是一方斑駁的土黃色石柱,上面頂着一方腐蝕脫落的祭壇。祭壇上曾經的銅殘燈已青、鏽跡斑斑。更有許多斷裂的柱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角落裏一堆亂七八糟的石磚。

這裏是……

慕廣寒想起小時候在月華城看過的古籍。古籍裏寫,北幽土神殿歷經千年,如今已隐沒一處隐蔽深山之中,少有人知其蹤跡。

而此處,古殿深幽,亂石嶙峋。正是北幽土神殿的廢墟所在!

原來如此……

慕廣寒一下全都明白過來。

就說燕王那種人在傾家蕩産的賭局裏,絕對不可能沒有提前給自己規劃好退路!

果然,他早就準備好了。

之前那個山隘,除了地勢險要之外,原來山後還有通往廢墟神殿的密道。所以燕王才從頭到尾絲毫不擔心退路——畢竟按照古代祭塔八方來朝的香火鼎盛,就算隐沒荒廢,周遭也有無數出口古道,能讓西涼輕騎休息一夜恢複體力後輕而易舉溜回大本營。

見慕廣寒醒了,楚丹樨連忙起身。

他一動,手上鐵鏈嘩啦作響。

慕廣寒循聲望過去,只見鐵鏈另一頭直直延伸到牆角。再一細看,那處洛南栀正躺在一側牆角,五花大綁閉目沉沉睡着。雙手被緊緊固定在身後,腿上也纏着重重鐵鏈。

“南……”

甫一出聲,喉嚨劇痛。

一陣劇烈咳嗽,他也只能暗暗慶幸他的脖子沒有真的被那一下咬斷。摸了一下,傷處雖深,卻也已止血,此刻正被紗布一圈一圈裹着。

趙紅藥:“你那友人,應該是恢複神智了。”

“之前燕止試了他一整夜,多半已是沒太大問題。”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燕王的意思,還是多綁一段時日為好。”

“城主不必擔心,這鐵索可是蘿蕤這些年遍游天下,難得從極北冰川尋來的神物,千年不破萬年不斷,他絕掙脫不得。”

……

慕廣寒忍着劇痛和血腥味喝下一些熱水,吞咽十分艱難。

飲水之後,他又勉強又忍着痛灌了兩碗粥下去。

因為實在太餓了。

又餓又累。

精疲力竭、周身酸痛、端碗都難。

也不怪旁邊東倒西歪那麽一大片人睡得穩如死狗,自始至終別說沒有一個醒來,連動都不帶動一下的。

也不知燕止餓不餓,有沒有吃過東西……

适才醒來,也不知是不是火光太暗的緣故,慕廣寒似乎看到燕王唇色有些過于蒼白幹裂。

想着,還是拖着酸軟的身子挪回燕王身邊。

果然不是錯覺,燕王是明顯脫水,頭發亦亂成一窩。慕廣寒稍稍用濕布給他沾了沾唇,燕王平日何等警覺,竟仍舊完全未醒。

倒也難得。

能看到嚣張的西涼王累到長睡不醒的慘狀。

慕廣寒垂眸,伸手捏了捏燕王臉頰。

傳聞中吓哭小孩的西涼戰神,臉頰真捏起來其實也軟乎乎的。再配着這一張油彩兔子貓臉……

手頓在半空。

慕廣寒皺眉,立刻重新又把掌心貼在了燕王臉頰和頸側。燕王的體溫明顯有點異常的高,慕廣寒又摸了摸他額頭,熱得燙手。

“……燕止?”

他忍着喉嚨裏刀割一樣的疼,輕聲喚他。

沒有回應。

慕廣寒有些心急,身後傳來趙紅藥的聲音。

“別擔心,正常的。”

她打了個哈欠,順腿就把何常祺踹了起來換班。

“燕止一向如此,大戰之後易高熱。無妨,放着不管不一會兒就退了。”

“……”

放着不管。

自己退了。

正常……?

慕廣寒心口澀然發酸,他雖以前就知道西涼這鬼地方糙得很,卻也沒想到糙到真就完全無人心疼燕止一絲一毫的地步。

燒成這樣哪裏正常了?

還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是多久如此?

慕廣寒摸了一把,燕止整身衣服都又濕又熱黏在身上,連額間都在細細滲汗。

他又叫了他幾次,叫不醒。

這根本不叫睡得沉。

這叫昏迷!

都燒得昏過去了,卻沒有人管。以前還有多少次,他就這麽一個人挨着?

“……”慕廣寒咬牙,想罵人。

好在天冷,降溫冰雪随處可得。

好在火源也是現成的,能烤幹衣物,又有燒好的水。

慕廣寒熱水濕了布巾,替燕王細細擦拭手腳。

隐約回想起他失血昏迷時,其中卻也有些半睡半醒的時候。些微的片段記憶,燕止替他止血、脖子上裹了紗布,之後一路都背着他。

土神殿的密道低矮,他就從背改成抱,掌心始終護着他後腦,生怕他被岩壁凸起的石頭撞到。

後來到了神殿,燕止沒有睡。

而是忙着熬藥、探路,各種雜事。直到最後口對口一點點喂了他許多湯藥,才終于在他身邊躺下。

“……”

燕止應該是躺下不久以後,就開始發熱。

之前慕廣寒零星的片段裏,夢見過自己靠着一個大火爐。後來他似乎還短暫地醒來過,而那時候的燕止應該是實在燒得不輕了,整個人甚至開始胡言亂語。

記憶中,燕止似乎是迷迷糊糊喊了他幾聲,問他哪裏疼。

慕廣寒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

唯一的印象,就是燕王的手指,無意識又在輕輕撸他後頸,一邊摸一邊輕聲喃喃:“不疼,阿寒,不疼了……”

“……”

慕廣寒又發了片刻的怔。

随即起身去煮降溫的湯藥,藥汁咕嘟冒泡。他突然又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一件事——

昨晚,敵軍從黃昏就不敢再攻入山谷,西涼那個時候就可以撤軍。

完全沒有必要留到深夜。

而留在那裏的唯一的理由,就只有……陪他一起等人。

等洛南栀。

因為他說他在找他。

慕廣寒摸了摸傷口,看向火邊的何常祺。

何常祺正在自顧自撥弄着火堆吃着烤餅,并沒有擡頭。

但那時,倘若沒有他、沒有西涼衆人齊力一起在月下拉住發狂的洛南栀。憑他一個人,根本絕無可能單獨與屍将狀态的洛南栀對峙。

西涼衆人沒義務幫他。

明明不久之前還是宿敵,以後多半也是。

可那晚,卻仿佛他突然成了什麽西涼團寵。

縱然屍将武力驚人,衆人依舊願意拼盡全力以赴,便是冒着重重危險、旦夕生死之間,竟也沒一個人有過怨言。

……

一個時辰之後,燕王的溫度終于降下去一些。

雖沒有醒,但至少身上幹爽、不再燥熱出汗。慕廣寒多少放了些心下來。

布包裏降溫的冰雪化了一些,他拿去換。

路過何常祺身邊,他長嘆一聲。

“又是何必。”

火星噼啪,何将軍一邊煮酒,一邊喃喃:“每次都是這樣,鞍前馬後,看似捧在手心一般。”

“但最後還不是要走。”

慕廣寒一滞。

何常祺擡眼看他:“你會走可不是我說的,是燕止說的。”

“……”

“唉。都知道你要走,也不知道還拼命幫你幹什麽……”何常祺搖頭不解,“反正換成是我,是絕不會再放你的了。”

“也就是他。”

“也不知一天天的,究竟中了什麽邪。”

“明明別的地方都利落果決,唯獨遇到你的事,一次次地犯傻。”

“……唉,罷了。”

慕廣寒默默拾了新的冰塊,又回到燕止身邊。

一些洶湧的酸澀才從心間破土而出,湧上舌根,洶湧成潮。

當一個人足夠危險,足夠聰明,擁有無上權勢,随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太多的本錢可以誘騙和搶奪。

卻不知為何,每一次都選擇獻出真誠。

一次真誠,可以解釋為蓄意引誘。

兩次真誠,也能是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

但如果還能夠做到三次、四次,一直一直。縱紅塵倥偬、天下熙熙,真真假假,終如一待,不問前程,不求結果。

那這又算什麽。

……

慕廣寒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又靠着燕止沉沉睡了過去。

亦不清楚是否是夢,恍惚之中,他和燕止好像又同時短暫地醒過一次。他迷迷糊糊,往燕王懷裏鑽了鑽。

“燕止……”

“嗯?”

“為什麽。”他說。

夢境裏,燕王一如既往不羁地笑了笑。

一日既往告訴他,并不為什麽。

想做就做了。

一向如此。

但随即,慕廣寒卻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又問了一遍同一個問題。

這次燕止說,因為喜歡你。

……

慕廣寒再次醒來時,燕王終于不燒了。

而火堆邊負責值守的人,也從何常祺換成了宣蘿蕤。

慕廣寒略略起身,宣蘿蕤就自己颠颠過來了,慕廣寒給她留了一張以後幫燕王清熱退燒的方子。

宣蘿蕤收下藥方,繼續眨巴眼睛看着他。

“城主,真就這麽走了啊?”

“……”

宣蘿蕤嘆道:“話本裏一直說,月華城主看似多情,又也很是無情。看來是真的。”

慕廣寒垂眸苦笑。

他倒也想不無情。

可要如何才能不無情?

像以前一樣,瘋魔一般為了愛意甘心獻出所有,俯首向燕王稱臣并乖乖獻上洛州一衆親友。就為看他稱帝、娶妻納妾,子孫昌盛國祚延綿?

這世上不是沒有不無情的甜美故事。

只是太少了。

而憑他一貫的運氣,肯定輪不到他。

神殿一側,楚丹樨已經默默将洛南栀整個人綁上了馬,同時剩下的行裝也全部收拾好,只等慕廣寒下令出發。

宣蘿蕤小小聲:“說起來,城主的這位侍衛……”

“之前在簌城,我曾聽到他專程去找燕王吵架。”

“……”

“沒想到話少之人,真的吵架還挺牙尖嘴利呢。好像聽見他說……說燕王不配,說燕王與您之前的心上人差了十萬八千裏。他說城主過去的那位心上人,舍命護您周全,什麽都肯給您,不會讓人傷您一分一毫。”

“城主,能不能偷偷告訴我……”

“他說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位呀?”

她有點羞澀,眼睛又微微放光:“這對某部文學作品的準确性來說,很是重要!”

慕廣寒:“……”

雖然,按照他對楚丹樨非常模糊的印象,這個黑衣侍衛是不騙人的。

但無奈慕廣寒并想不起他說的這一號人。

只能搖了搖頭。

……

真得走了。

但慕廣寒起身緩慢。

一半是由于身體仍舊處處酸痛,還有,他也不想吵醒燕止。

因為這一次……不知道該怎樣道別。

可偏偏月華城主的倒黴人生,一直都是怕什麽來什麽。就在他以為可以無聲無息脫身之時,身後燕王突然伸手,輕輕扯了扯他的頭發。

“……”

慕廣寒僵着,不敢回頭。

因為他怕他真的回頭看了,就再也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悄悄溜走。他怕他回頭,胸口這淡淡的刺痛,會突然變成百尺高空驟然墜落的四分五裂,把他直接摔到痛不欲生、屍骨無存。

所幸豎着耳朵緊張了半晌,身後沒有後續的聲音。

慕廣寒這才暗戳戳地,悄然回頭。

……燕王還沉沉睡着,并沒有醒。

拉住他的并不是手,而是一小撮柔軟的白發。

那一縷白發纏着他的黑發,絡在一起,一半白一半黑,纏繞着難舍難分。被編成了一條小小的、細細短短麻花小蛇。

慕廣寒屏息安靜了一會兒。

那一刻他什麽都沒有想,唯獨指尖微微發抖。

慕廣寒不知道,燕王究竟是什麽時候偷偷又醒了一會兒。

又是用什麽心情,把這一條小蛇悄悄地編起了來。

他喜歡白色的兔子毛,就這麽和他的黑發糾結在一起,慕廣寒指劃過那麻花精細的溝壑……一定是編得很慢很慢,才能編得這麽一絲不茍。

誰能相信燕王會編這種小玩意?

小蛇很短,從尾摸到頭不過一兩寸。

火光明滅。

蛇頭上的結跟普通,輕輕一挑就能解開。

可慕廣寒的指腹在那個節上停了好久,始終也沒有忍心下手。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多可笑。

何常祺的陰陽怪氣有他的道理。他都忍心一走了之了,還何必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上不忍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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