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從那兒離開時,夜已經深了。寒冬臘月,晚風足夠涼,撲到人臉上,冰碴子刺骨的感覺。樹枝像脫了毛的寒鴉,渾身的黑色,讓人倍感蕭索。唯獨那弦彎月,在這靜谧而又漆黑的夜晚裏,發着光亮,美的像是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含蓄婉約。

宋景穿一件酒紅色高領針織衫,配合身排扣開衩中長裙,很時尚的穿法,英國王妃凱特就這麽穿過。不能說誰更好看。宋景一米六多點,站在江正南身邊,穿着高跟鞋,也只到他耳際。可愣是穿出了小家碧玉般婉約的感覺。膚色白皙,又瘦,笑起來唇角上彎,說不上來,眼睛裏都是沉靜和自然。

陸鳶的車“嗖”的就穿出去了,即使在小巷子裏。只剩下她跟江正南了。他說助理的媳婦懷孕了,胎位不正,助理開車走了。宋景決定捎他一段,正好商量一下什麽時候去辦手續。

九、十點鐘的路上,車依舊很多,但卻不至于堵。車裏寂靜的要命,一丁點的響動,都會讓這個世界,像碰撞的生雞蛋一樣,殼被打破,破碎的聲音,刺耳又尖銳,濺的到處都是。宋景只覺得心裏壓抑的要命,仿佛有一個黑洞,不停的把她的什麽東西,都抽了進去,徒剩一個空殼。只得看向窗外一閃而逝的霓虹燈、高樓、夜已深卻還佝偻着背行走在路上的行人。

東二環邊上有一家富力萬麗酒店,宋景想着江正南最近可能都住在這兒了,離公司也很近,走幾步就到了。這裏地處鬧市,卻在寒冬的深夜,寂靜的不像話。路兩旁都是碗口粗細的梧桐樹,葉子早已經掉光了。隔幾步遠就兀自立着的路燈,發着慢悠悠而又昏黃的光暈。他們的車就停在了路邊。

車裏安靜的要命。

江正南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個紫色金絲絨的小盒,遞給宋景,沉聲說,“前幾天在一個慈善晚宴上拍下來的,民國時候哪個大家收藏的,想不起來了。下周五公司年會,戴上它去。”

宋景想,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無論吵架吵的多厲害,他一句道歉的話都不會說。只是等憤怒熬成了絕望,一切都平息了,然後再用這樣的手段,收買人心。當時的事,就被他這麽迂回婉轉的繞過去了。

她沒有接。他們之間,橫亘着什麽東西。就像現在,彼此都心平氣和的很。可是宋景知道,心裏面都擰着很深的疙瘩,誰都不會妥協。與其這樣痛苦,倒不如做個了斷。

“我前些天給民政局打過電話了,他們過年也會放假。我們不要拖到年後了,年前抽時間把手續辦了吧。”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裏五味雜陳,難受的不能再難受了。不管以後後悔與否,都算是自己的命吧。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他把手裏的東西扔到車上的收納盒裏,從大衣兜裏掏出煙盒,找了半天打火機,沒找着。眉擰成一個。“辦手續好說,小鹿怎麽辦?”

宋景默不作聲。手指緊緊絞在一起,指甲泛着青白。她覺得,自己有時腦子不夠用,不如江正南,考慮事情很實際,也很周到。不如聽他怎麽說。他再狡猾,小鹿是他兒子,他總不會太大意的。

“你知道離異家庭對孩子的傷害有多大嗎?你想過這個問題嗎?”他說這話的時候,牙都快咬碎了,手裏的煙也被折彎了。

宋景擡頭,抵上他藏着莫名情緒的眼神。心裏害怕的緊。忙把頭轉向車窗外,淚水決堤似的流下來。

他說的何嘗不是呢。自己有個在初中任教的師妹,曾跟她說過,班裏凡是生活在離異家庭的孩子,大多數都是不正常的。輕則心理敏感脆弱,重則思想扭曲喜歡鬧事,既可憐又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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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看似大大咧咧,不過也還是個孩子,若是知道她跟江正南離婚了,心裏也不會好過的吧。到時肯定更不服管了。這還是其次吧。重要的是,小鹿是她的孩子,她不想讓他受到半點的傷害。

“其實,結婚和離婚,對我們不過是個形式而已。沒有太大關系。”江正南說這話的時候,情緒似乎平複了很多,語氣又恢複了一貫的樣子,漫不經心,又戳人的心。

宋景想,他終于說出心底的話了,婚姻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形式。他當時要是沒有喝醉酒,自己要是沒有懷上小鹿,他怎麽會選上自己。反正不是林茵,是誰不都一樣嗎?

“不如這樣,我們分開的事情,先瞞着小鹿和家裏人。等再過個七八年,小鹿成年了,我們再去辦手續。當然了,這幾年間,你要是真的遇到了想嫁的人,我也不攔着,不耽誤你。”他說這話時,雲淡風輕的。

他哪裏就想真的離婚了,不過是用這個拙劣的幌子,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罷了。

宋景卻是當真了,被他噎的心疼。

那晚回到家,她就發燒了。溫度計一量,三十九度多。她平日裏偶爾會感冒,但是很少發燒,找了退燒藥,吃了兩粒,蒙頭就睡。一晚上雲裏霧裏,做的都是噩夢。早晨五點多就醒了,凍醒的,額頭卻是很燙。又捱了一個時辰,她感覺自己就要昏過去了,趁意識清醒,撥了家裏的電話。

宋躍進去送小鹿上學了,溫青接了電話忙往這邊趕,又打電話給江正南,“正南,欣欣發燒了,燒的挺厲害,你沒什麽事就回來,把她送到醫院去。”

江正南哪裏沒事,晚上就睡了兩三個時辰,一直在趕設計圖。要說他現在好歹也是老板,手下有一幫設計師,有一兩個還是國內比較知名的,設計圖這種事情,根本用不着他出手。實則不然,這次公開招标的是城區的專門用來進行國際文化交流的美術館。要求很高,說是既要有西方後現代化的審美感,又要有中國傳統的文化因素。公司裏的幾個設計師都交了圖,投票之後,大家都覺得江正南的設計比較有創意。所以他這一個月哪裏是去香港了,根本就是窩在酒店裏畫設計圖了。

現在圖已經畫完了,就是現場解說了。評委要是說過了,那他們公司就是又賺一筆。一堆人在公司伺候着,等着去招标現場。他接到電話,也猶豫了。是程謹之說的,“我們都準備一個多月了,不眠不休的,你不能缺席。這樣,讓林末去,把宋景送到醫院。那邊的事情一完,你立刻趕過去。”

他想,也只有這樣了。

醫院裏的病人很多,只排隊就排了将近兩個時辰,醫生診斷完之後,又數落林末,“燒這麽厲害,怎麽不早來,萬一轉成肺炎怎麽辦?”他大概是把林末誤以為是宋景的老公了。

溫青有些生江正南的氣,但是沒有說。一來,宋景燒的迷糊,自己說什麽,她大概也是聽不下去的。二來,在女兒面前,這樣的話,是輕易不能說出來的。回頭也只能跟宋躍進發發牢騷吧。

她只是覺得江正南這麽做,真是有些薄人的心。

這許多年,自從他跟宋景結婚。自己和宋躍進待他,那真是沒什麽說的,比親兒子還上心。當初他剛工作,賺的不多,養不起宋景和小鹿,朝不保夕的,還不是靠她跟宋躍進的補貼嗎。去商場給宋景買衣服,什麽時候也沒少過他的。恨不得對這個女婿,都得把心掏出來了。

他現在是生意做的很大,賺的也很多。可是又能怎樣呢。有時候甚至幾個月都見不着他人影。一個不顧家的男人,多少讓人心裏有些涼薄。所以自己也常旁敲側擊的問宋景。就是怕他沾了那些有錢人的壞毛病。宋景心眼直,哪裏鬥得過他啊。他要有想瞞宋景的心,宋景就是被他賣了,還得替他數錢呢。

每次一提這樣的事,宋躍進總是嫌她多疑。可是她不那麽認為。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時代就這樣,有錢人容易變壞,再說他那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孩不是從國外回來了嗎?保不齊就又到一塊去了。

現在倒好。女兒生病,他讓林末過來,是什麽意思。真是薄人的心。

到了近傍晚,宋景差不多退燒了。醫生說拿點退燒藥,回家吃了。第二天再量量體溫,要是還燒,就還得過來。

醫院離她家不是很遠,走着回去的。那天,夕陽依舊很美,晚霞燦爛,西邊的天際,仿佛一幅美麗的油畫。天是幕布,斑斓的雲即是大自然一揮而就的畫作。

看着這如斯晚景,宋景倏的想起有人在讀了沈複《浮生六記》後,填了《寄芸》一詞,詞中有這麽一句,“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共黃昏。”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你想要厮守一生的那個人,何必是富豪,何必是權貴,只要能跟你攜手看夕陽,過清貧一些的日子,大概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世界就是這麽滑稽,有時候即使這麽簡單的願景,也是兜兜轉轉許久才能實現。甚至,有的人終其一生也實現不了。

快到家時,溫青把家裏的鑰匙給宋景,“你先回家,媽去超市買點菜。”

宋景走路慢吞吞的,從醫院出來,差不多被溫青包成了粽子,灰色的面包羽絨服,紅色的羊毛圍巾,還被訓斥,“你多大了,就只顧着好看,不穿衣服,凍着了,反正沒人替你受罪。我跟你爸既得伺候小鹿,又得伺候你這個巨嬰,我們怎麽就這麽不省心啊。”

院裏有一家味多美的店,正好路過,宋景買了六個蛋撻,一個藍莓慕斯蛋糕,一個白巧克力松露蛋糕,還有一個戚風蛋糕。她愛吃甜食。小鹿也是。之前都是自己在家做,小鹿最愛吃她做的戚風蛋糕了,說比店裏做的很好吃,每當聽到這樣的話,她就想着嘗試做更多樣的,只要兒子愛吃。最近這半年,忙着許多事情,就擱淺了。迎着晚霞走那段路時,她倏的覺得自己舌尖泛着苦澀,心裏亦是如此。所以才想起來買那麽多蛋糕。

樓層裏的電梯恰巧壞了,她只好走上去,六層雖不是很高,可到家的時候,額頭上也還是汗浸浸的。

小鹿開的門,他最近似乎乖順了許多,不等宋景說話,拿手往她額頭上貼了貼,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媽媽,好像不怎麽燙了。”

“是啊,不燙了,晚上再吃點藥,就好了。看媽媽給你買了什麽好吃的。”

宋景笑起來唇角有淺淺的渦,仿佛是暖春時節,染了新綠的柳條,拂過開化的湖水時,蕩起的微波,暖人的心。

至少江正南是這麽想的。

宋景也是不經意間才看到他的,穿煙灰色襯衫,配黑色西褲,坐在沙發上,恰巧也在擡眼看着她。心裏那股子苦澀,似乎又泛上心頭,無來由,卻有去處,乃至于喉頭哽咽,眼眶盈淚。不知道怎麽想起《孟子》裏面的那句話,“征于色,發于聲,而後喻。”這個世界上自有一種人,不發一言,就可以讓你的整個世界傾頹。

宋躍進問,“欣欣,你媽呢?”

“我媽去超市了,她說晚上想做炒扁豆角和蒜茸蘑菇,就去買了。”宋景把手裏拎的蛋糕放到了茶幾上。

宋躍進說,“那我先去把粥熬上。”

“美術館的那個案子,忙了将近一個多月。今天正好是開标會。媽打來電話時,正準備去現場。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團隊裏的人,一個月不眠不休的找資料,畫圖、改圖……”

宋景不想聽他的解釋,轉身去了自己的卧室,就慢了一步,沒把他鎖外面。

江正南拿手摸她的頭,被她避開。他也急了,上次看她在朋友圈發的照片,撚着一支紅梅,一股子招人的勁。看配的文字,才知道她跟誰一起出去的。他連髒字都罵不出了,只是覺得心裏鈍疼。就想着,哪有他媽的導師和學生一起看展覽的。他就不信男的跟女的在一起,還能發展出愛情之外的關系來。要不是憋着勁弄那個設計圖,他早就來找她了。現在倒好,又是一副愛搭不理愛誰誰的樣子,他皺着眉頭,扯着她的頭發,就扯到自己懷裏,拿手去擦她眼角的淚水,自然沒有什麽溫柔可言。

宋景不敢太跟他硬着來,畢竟在自己家裏。小鹿就在客廳裏看動畫片,爸在廚房熬粥,媽也快從超市回來了,鬧出什麽動靜,總歸是很難堪的。

也就是抓住了她這樣的心思,那個人才像是捏住了她的軟肋。哪裏是吻,根本就是咬,宋景覺得自己的唇被他吸的生疼。她哪裏是他的對手,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人擺布罷了。

“你昨晚說的,我可以答應。但是,我們除了小鹿,再也不要有任何情感上的糾葛了。”她說這話時,哭到哽咽。她并非端着,并非難纏,并非不識時務。她有多愛,就有多害怕失去。那種被痛楚淹沒的感覺,她此生都不想再經歷了。

江正南終究沒有留下來吃飯,小鹿為了挽留他,眼淚都快落下來了。一直把他送到樓下,蹲在路旁,情緒不能再低落了,“爸爸,你跟媽媽又吵架了嗎?你們會離婚嗎?”

江正南看到那樣的小鹿,心裏竟然也難受的要命,“小鹿,我和你媽,是在鬧別扭……你媽不想看到我。”他皺眉看了一眼別處,“但是,我們不會離婚,也不回丢下你不管。”

江正南開車走了,小鹿在下面蹲了好久,直到宋躍進下來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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