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橫濱

第35章 橫濱

【二十五年前,橫濱警察局】

審訊室的燈散發出慘白的光線。

兩名刑警并肩坐在一起,蒼白嚴厲的臉正對着對面,眼裏布滿了紅血絲。

在房間正中的審訊椅上,坐着一位容貌出色的少年。

他約摸十三四歲的年紀,銀發藍眼,雙眼偏向狹長,有一副驚人的好皮相,但尚且稚嫩的眉宇間卻充斥着不加掩飾的戾氣和攻擊性。

少年手上戴着手套,身上還穿着警服,看起來正氣凜然,可是他會被關在這裏審問的原因卻是因為早上的那起兇殺案。

案件的被害者是一名三十歲前半的男性,死因是被利器刺中心髒,當場斃命。屍體是在小區花園內一個偏僻的角落被發現的,根據法醫推測,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是昨夜十一點至零點,而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則是清晨五點多鐘。

根據報案的清潔工所說,當時在現場的只有這個少年一人。

而且,他手裏拿着一把帶血的尖刀。

“——要我說多少遍你們才能明白。”審訊室中,已經被連續審問了數個小時的少年語氣中流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人不是我殺的,刀上的血跡也跟被害者不符吧?你們的搜查鑒定科都是蠢貨嗎?”

他對面的兩名刑警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不悅的加重了語氣,強硬的說:“可是你無法解釋自己出現在那裏的理由,更何況,如果刀上不是被害人的血,那到底是誰的血?!”

面對警察急促嚴厲的逼問,一般人或多或少肯定都會有些情緒波動,然而這個年幼的小少年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直接輕嗤一聲,散漫的向後一倚。

“讓你們警視正或者更高級的人來見我。在那之前我不會再跟你們廢話一個字。”

“你以為你是什麽人?!”他面前的警察忍怒低吼出聲。

然而少年卻睨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到像是在看一只蝼蟻:“你以為你是什麽人?”

“你——!!”

“松本又被對方帶跑了。”

單向玻璃後,一直仔細觀察着少年的警部先生蹙起眉,一個“又”字透露了很多細節,“這個少年的身份查到了嗎?”

“還沒有。”旁邊的部下咽了咽口水,“我們根據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警察廳警察學校的學生證,向那邊打電話去詢問,結果對方說學校裏根本沒有這個人,根據姓名和長相在戶籍中搜索也沒有結果……”

警部先生頗感棘手的沉吟起來。

部下說:“田中警部,現在該怎麽辦?總不能真的去叫警視正……”

“當然不行!”田中警部抱胸煩躁的說着。

“——沒錯呦,根本沒必要去叫警視正。”年輕清朗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屋內的人均是一愣,随後全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門開了,穿着警服的黑發男子走進來,身上還帶着出遠門的風塵仆仆。

他有着一雙澄澈碧綠的眯眯眼,看起來不過二十五歲上下,面容清俊又帥氣,一進門便愉快的眯起眼,向同事們打招呼道:“呀,好久不見啊大家,我出差回來了。”

“江戶川警部!”田中警部激動的一個箭步沖上前,像看到救星一樣抓住他的肩膀來回晃了晃,“您終于回來了!廳裏積壓的案子都快有小山那麽高了!”

真奇怪,明明眼前的青年與他一樣都是警部,還比他年輕了不止一點,但強壯的中年男人卻像是注視着偶像一樣崇拜的看着這位姓“江戶川”的男子,神情中看不見任何不甘願,滿口都是敬語。

其他警察對這幅景象見怪不怪,都起身激動又憧憬的看着黑發青年。

“好啦好啦,我剛從現場回來,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讓我先解決眼前的案子吧,田中君。”江戶川警部拍了拍他的肩,一邊扶正歪歪扭扭的警帽走進審訊室一邊輕飄飄的說,“不過要是你總是這麽依賴我的話,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更進一步的哦~”

田中警部感動的握拳:“您教訓的是!”

黑發青年:“……”

他頭大的嘆了口氣,打開審訊室的門走了進去,神色稍微正了正,張口就說:“犯人不是他。”

此話一出,屋內的兩名刑警均是一驚,看見他進來後同樣高興起來,紛紛起身問好:“江戶川警部!”

青年朝他們揮了揮手,拉過松本刑警讓出來的椅子坐下,看也不看桌上的審訊記錄,再次重複道:“這孩子不是犯人。”

銀發少年面無表情的斜了他一眼,有些嘲諷的挑眉:“好像終于來了一個明白人。”

松本瞪了他一眼,有些遲疑的說:“可是江戶川警部,案發地點的監控壞掉了,現場除了被害者以外就只有這個少年在那裏,手裏還拿着刀……”

“如果是你殺了人,你會在事隔五六個小時後還拿着兇器,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等別人發現嗎?”少年沒什麽感情波動的打斷了他,天生偏薄的唇線勾起譏諷的弧度。

“你!!”松本不滿的瞪着他,“那你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我說過很多次了。”銀發少年膩煩的加重了語氣,“因為我——”

“因為他迷路了。”

一直一言不發的青年突然輕聲接道。

少年微微睜大了眼睛,扭頭有些意外的看向他。

“迷路?”松本不相信的重複了一句,“這麽大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能正巧迷路到兇殺現場去?”

黑發青年微笑着搖頭,輕松道:“他可能恰巧就是方向感不好的類型呢?而且松本,你們發現的并不是第一現場。”

“什麽?!”松本十分驚訝。

一聲帶着嘲諷的冷笑從前方傳來,松本惱怒的看過去,不出意外撞上了少年譏诮的眼神。

松本大怒:“你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

性格比起多年以後顯然要尖銳許多的少年懶得理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懶散悠閑的朝江戶川警部擡了擡下巴:“大叔,你叫什麽名字?”

“……大叔?”一直溫和微笑的黑發青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指指自己,“我才只有二十六歲啊!哪裏像大叔了!”

他看了眼審訊記錄上的名字,“……遼蒼介君?!你就是這麽對待洗清你嫌疑的恩人的嗎?嗯?!”

現年十四歲的蒼介少年眉頭微動,孔雀藍眼睛上上下下認真的掃視了他一遍,富有少年氣息的側臉線條十分好看。

“所以,二十六歲的年輕大叔。”他最終面不改色的說着,頗有些讓人牙癢癢的可恨意味,“你叫什麽名字?”

“我宣布我不理你了!!”

性格有些小孩子氣的黑發青年當即氣勢洶洶的拍桌站起來,負氣扭頭:“伊藤君,被害者的身份是不是還沒能确定?”

“啊?啊……對對,沒錯!”審訊室裏的另一名刑警愣了下才反應過來,翻開案情記錄的筆記本,“因為被害者身上的手機、錢包、證件全都不翼而飛,在周圍走訪排查也沒有結果,所以難以确認其身份。”

“我已經确定了!”黑發青年頗有氣勢的一揮手,從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了一沓資料,“根據法醫報告,被害者側腹部有一處傷痕。你們知道那是什麽傷痕嗎?”

“什麽傷痕?”松本和伊藤面面相觑。

青年洋洋自得的搖了搖手指:“是手術留下的傷痕!”

正漫不經心聽着的遼蒼介一愣,微微蹙眉:“手術?什麽手術?”

“笨蛋,當然是內窺鏡手術了!”黑發青年隔空沖他一指,貓一樣碧綠的雙眸腳狡黠彎起,“這是國內最近幾年才引進的新技術,對于你來說應該是挺陌生的吧?”

“內窺鏡……?”遼蒼介用手摸着下巴,無聲的眯了眯眼,“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那是槍傷。”

“錯!雖然很像,但不是槍傷!”青年含笑注視着遼蒼介,“沒想到你居然能注意到這一點,還不算太笨。”

他頓了頓,逐漸加深了笑意,笑眯眯的看着遼蒼介,說出了頗有深意的一番話:“不過畢竟「現在」的內窺鏡治療造成的創口還很大,手術後疤痕化的話很難與槍傷相鑒別,肯定與「以後」的疤痕大小不同,所以才造成了你的誤判吧。”

現在和以後?

遼蒼介眼眸一動,微不可察的蹙起眉,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

這家夥……

“嘛,總而言之,我根據傷痕形成的時間推理出了被害者進行手術的時間段——”

“然後在附近的醫院逐一查找?”遼蒼介猜出了他要說的話,“可那樣的話工程量太大了——”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了什麽,微怔的住了嘴。

黑發青年好心情的站起身,趁邊上的刑警來不及阻止的時候慢悠悠走到遼蒼介旁邊,将資料放在了他桌上。

“沒錯,你終于反應過來了。「現在」的日本能進行內窺鏡手術的醫院只有寥寥幾家,而附近具備這項技術的只有橫濱醫院,只要稍微查一下病例就能知道了。”

他一手攬住遼蒼介身後的椅背,俯下身指了指他面前的那張照片:“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昨晚迷路到「這裏」時正巧看到的被害者?”

青年以全不在意的姿态,輕飄飄的說着看似正常的話。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遼蒼介瞳孔微縮,默不作聲的扭頭看向他,将他那張笑眯眯的臉龐徑直收入眼底。

故意的?還是只是巧合?

青年像是沒有看到他帶刺的打量一樣,無辜的沖他眨了眨眼,一點都沒有身為二十多歲大人的自覺,語氣活潑又可愛:“吶,說話呀,到底是不是?”

看着他那雙比常人更透明深邃的、仿佛能把他的靈魂都看穿的碧眸,遼蒼介不适的別開視線,抿着唇點了點頭:“……是他。”

“好嘞,問題到這裏就基本上解決啦!”青年立刻歡快的直起身,将那沓資料往松本懷裏一扔,“去查昨晚跟這個人見面的家夥,重點調查是左撇子的人。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馬上就能出結果了。”

“诶……诶诶诶??”松本呆呆的重複着,“為什麽是左撇子?”

“仔細看看傷口刺入的方向!左撇子和右撇子是完全不同的,這點小事還需要我教你嗎?”青年沒骨頭一樣坐到遼蒼介的審訊椅桌面上,抱怨的晃了晃腳。

遼蒼介垂眸看着他放在自己眼前的手,視線從他完全不像成年男人的瑩潤白皙指尖上一掠而過。

松本和伊藤興奮的帶着他的資料退了出去,審訊室裏也安靜下來。随後,牆角的小喇叭傳出田中警部的聲音:“江戶川警部,關于那個少年刀上的血……”

“啊,那個啊。”黑發青年擡手用食指戳了戳遼蒼介的臉頰,滿不在乎的說,“那個沒關系,只是野雞的血罷了。”

“……這樣嗎。既然江戶川警部這麽說的話……”

田中警部遲疑了一下,又問:“那這個少年的身份?”

“這個就由我來接手好了。”青年這樣說着,偏頭對遼蒼介笑了笑,臉上帶着股不符合年齡的稚氣,以及本性中自帶的溫柔,“我來幫助你找你的家人,怎麽樣——”

他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來自未來的蒼介君?”

——噗通。

尚且年幼的未來老怪物眼皮一跳,心律霎時漏了一拍。

*

“……為什麽幫我掩飾?”

警察局對面的日料店中,被帶入單間的遼蒼介看着對面的青年大快朵頤了半晌,才終于低聲發問,“我的刀上明明就是人類的血,以大叔你剛剛表現出來的洞察力,應該不至于看不出來。”

“你再叫我大叔我就要跟你急了哦?”黑發青年咽下滿嘴的食物,用筷子尖威脅氣息滿滿的指了指他。

遼蒼介面無表情,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青年撇了撇嘴,清透的碧眸看了他一眼,突然輕哼着笑了起來,“你果然沒有那麽笨嘛,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又岔開話題了。

遼蒼介不耐的扯扯嘴角,剛想說什麽,就聽到對面的青年再次埋下了頭,邊吃邊含糊的說:“你不用這麽介意,我身為橫濱警察局的警部,總不至于連傳說中的特種戰鬥部隊都不知道,幫忙打個掩護也沒什麽吧。”

“不過話說回來……”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擡頭若有所思的看了遼蒼介一眼:“嗯……剛剛年滿十三歲的少年,擁有強大的異能力……兩種?另一種的來路不怎麽正大光明吧?你難道一直被關在那個軍事基地裏?唔……”

青年從遼蒼介的神色裏找到了答案,自顧自點了點頭,獨特的睿智犀利目光微微柔和下來:“難怪你發現自己在橫濱以後就對周圍人的敵意這麽深,還故意隐瞞自己的能力。”

遼蒼介的臉色越來越僵冷,剛要否認,就看到根本不在意自己回答的青年點了點下巴,旁若無人的一路推理下去,幾乎把他的過去翻了個底朝天:

“咦,你還有個特別不放心的家人?也是小孩子……妹妹?關系真好啊。不過你那種變态的掌控欲真該收斂一下。”

“我覺得你身上的煞氣真的好重——啊,你去過戰場?!不會吧……異能力者的戰争連小孩子都不放過嗎?大概十三四年後……唔,你是參加的最後那場戰役?是在海上?島上?日本輸了?……意料之中。”

“之後就逃到東京去了嗎……嗯?你好像已經找到願意庇佑你的好人了?身份肯定很了得……在東京的話……騙人的吧?那樣的人想收養你你都沒答應?!你這孩子對外界的不信任感真的好重啊!”

“——就跟刺猬一樣!”

文野世界智力巅峰的父親斬釘截鐵的給年幼版蒼介蓋了章。

老底已經被扒幹淨的遼·低配刺猬版·蒼介:“……”

危險。

銀發少年露出前所未有警惕的眼神,藏在心底的警報大聲尖叫着,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警告着他,面前這個弱到能被自己一拳怼進牆裏摳都摳不出來的男人非常危險。

“喂,你那種想法太失禮了!”江戶川先生氣憤的揮舞着貓貓拳。

“……”

遼蒼介面無表情的攥緊雙手,聽不出情緒的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刑警,外號是千裏眼的男人……”

“別用那個外號叫我啦。”江戶川先生嘆了口氣,恰到好處的伸手按住了遼蒼介的肩膀,阻止了他蠢蠢欲動的殺意,“我叫江戶川繁男,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遼蒼介目光森冷的看着他,對一切清楚自己是實驗體的人都不啻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摩。

他叫遼蒼介,但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在這之前,他的名字是甲一零三,是政府軍方在橫濱設立的人工異能研究設施中,将異能與現存生物結合所制造出來的、最初也是最完美的成品。

全名,“試作品·甲一零三號”。

如果是現在這個時間點的研究設施,得知他這個“成品”的存在後,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來追殺他吧。

“你要把我的存在透露給政府嗎?”

面容出衆的銀發少年這樣問着,攥住江戶川繁男的手,打起了全部精神盯視着他。

盯視着這個讓他第一次打心眼裏戒備和吃驚之人。

“我告訴你,已經被我抓到手裏的就是我的東西,除非我自己允許,否則別想有人打亂我的生活。”他平淡卻又陰郁的說着,眼底滿是冷酷。

如果說日後的遼蒼介是将自己打磨完整的冷玉,作為一零三號實驗體的遼蒼介是冷傲出塵的寒冰,那麽現在的遼蒼介就像是剛剛摔出棱角的鋼鐵。

少年的他不屑于僞裝,對世間一切都抱有懷疑和敵意,同時又十足的冷漠,除了好不容易抓到手中的、他認定屬于自己的東西,他什麽都不在意。

自然也不在意人命和殺人。

然而,被他冰冷的殺氣針對的黑發青年,卻依舊用那種看穿一切的眼神凝視着他,奇怪的反問道:“你怎麽會那麽想?我可是警察啊,保護你這樣的未成年人是我的使命,我不會把你交給誰的。”

遼蒼介表情不變:“漂亮話誰都會說,誰知道你明天還記不記得住承諾。”

出乎他的預料,江戶川繁男并不急着反駁他,反而想了想,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确實啊,我在一些小事上記性很差的,哈哈哈……”

遼蒼介忍不住蹙起了眉。

因為自身的經歷成功化身沒安全感控制狂的他,對這個男人那種一瞬間就能看透真相的目光真的非常、非常不适應。

然而與此同時,江戶川繁男的身上還有股十分獨特的稚子之氣,那是一種一往無前的爽朗和自信,從自己出色的頭腦和正直的品德上衍生而來,讓他永遠不會因別人的言行而動搖。

就比如現在,他已經看穿了真相,并緊接着毫不動搖的決定要成為這個勿入他鄉的小少年暫時的庇護者,哪怕他們才僅僅認識一個小時。

江戶川繁男睿智的雙眼看得出來,銀發少年被控制欲和冷漠掩蓋的內心驚人的空虛,從出生開始就沒體會過哪怕一點點真正的感情的心迷茫又痛苦。

他拒絕着被那金色的異能蠱惑的人,藍寶石一樣的眼睛寫滿疏離,但在江戶川繁男眼裏卻仿佛在低吟——

這世上的人,哪有誰真的愛我。

所以江戶川繁男對他說:“沒關系的,蒼介君,你随時都可以殺了我,只要你感覺我欺騙了你。”

他摘下少年的手套,在他詫異的注視中按在自己心口的國徽上,翡翠一樣的眼睛睜開,嚴肅認真的側臉被陽光灑上光邊。

“我不需要記住自己的承諾,因為身為警察,只要時刻牢記【守護人民】的正義就夠了。”

“你現在就是我要守護的人民,所以,我會永遠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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