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個信徒

第60章  六十個信徒

暮色蒼茫,天狗山,厚厚的雪埋了樹身大半,樹枝倒吊尖銳的冰錐。

翠郎背着藤簍艱難地于雪上行走,身子在風雪中忍不住哆嗦。實在受不住的時候,他會張開烏黑的翅膀将自己裹起來,等體溫回升,他再繼續往上攀爬。

族內有年幼的小天狗生了病,一人染上其他人都容易中标。翠郎調制好藥給他們服下,卻沒有生效。他開始尋覓古籍,發現少了一味名叫“青色彼岸花”的草藥。據族內古籍記載,傳說這位草藥生長在天狗山山巅的邊緣。

大天狗們忙着保護領地,看顧小天狗的責任沒人接手。這些小天狗對翠郎而言都是重要的家人,為他們,翠郎心甘情願地攬下這份責任。

第一步就是要采到青色彼岸花。

眼下暴雪時分,看不清前路,望向回頭路時雪山綿延,高度駭人。茫茫風雪中,他來時的腳印飛速地被厚雪覆蓋,無影無蹤。

這個時節,他張開翅膀飛上山巅容易引起雪崩,對住在山腳下的人類有影響。他只能杵着一根棍子往上爬。時不時會有一遛雪塊砸到他的臉上,好幾次他摔在雪堆裏,險些被雪活埋,扇動翅膀将雪撲騰撲騰,堪堪爬出雪堆時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

“你還好嗎?”

黑色卷發的青年向他伸手,梅紅色的眼眸類蛇的豎瞳,他身穿華美的黑色羽織,像人類世家出身的貴公子。他微笑着,擺出友好的姿态。

翠郎撐在雪地的掌心不自覺抓住雪,冰天雪地中,他起了一身冷汗。

天狗妖對危險的本能像一陣電從他的脊柱竄上心髒,他的瞳孔顫動着,自己撐着棍子站了起來。

可這個人不是人類嗎?

“抱歉,我很少接觸外人。”他微笑道。

在他別過頭尋找上去的路時,黑發青年的紅瞳中閃過一抹陰寒。

“閣下,不瞞你說,我是來尋一味草藥的。”他的笑聲飄來,“有緣與你在此相遇,不如結伴上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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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郎偏眸望他,只見他笑得謙遜。

“閣下要尋的是青色彼岸花麽?”翠郎問道。

黑發青年睜大了眼,上前一步,唇角笑容流露出一絲狂熱。

“你見到了?在哪裏?我就知道它一定存在……”

呼嘯的風雪中他的聲音有些尖銳,翠郎微不可察地蹙眉一瞬。他望見那人很快平靜下來,笑容依舊在,又戴上謙遜的面具。

“抱歉閣下,我有些激動了。”他道,“我是月彥,敢問閣下尊名?”

“翠郎。”

“翠郎君,冒昧一問,關于青色彼岸花你還知道多少呢?”

“它們多在山巅邊緣,喜陰,生長于有蛇蟲出沒的地方……”

他說着,名叫月彥的男人笑意盈盈,還會提醒翠郎當心腳下踩空。

兩人一路聊到近山巅的地方,這裏的風雪比方才要大太多,夜空一望無際,雲霧夾着雪像河流從他們腳邊極速卷過。到此,翠郎的耳畔只能聞到狂風呼嘯,眼前的青年面容也被風雪模糊。

“……”

黑發青年嘴唇上下開合,似乎在說什麽。

看口型是在說當心……翠郎還沒思索出所以然來,月彥忽然伸手一把攥緊他的脖頸,長而銳利的指甲深入他的皮膚,咧嘴大笑,露出長而雪白的尖牙。在他動手的那一瞬,翠郎本想使用妖力,視野中驀然亮起耀眼的日光,切開濃夜,使他仿佛沐浴在太陽下。

烈火燃燒般的紅發拂過他面前,是一名紅發劍士,他揮出的刀光卷着火焰砍向月彥的脖頸。他神色驚恐地松開對翠郎的桎梏,用盡最快的速度避開,胸前還是被砍了一刀。

凄厲的嘶鳴陡然回響整座雪山,大量白煙從月彥身上滋滋啦啦地冒出,他胸前的血痕以緩慢的速度恢複。刀上的火焰仍燃燒着他的皮膚表面。

月彥身形極快化作殘影要逃,那名紅發劍士追了上去。

翠郎的目光凜然,他揉了揉脖頸。

那名人類劍士實力強悍,可月彥的速度比他快。

他垂下眼眸,使用妖力将翅膀的完全形态顯形,巨大的翅膀一揮,鴉黑的羽毛漫天紛飛,帶起的強風使一大塊雪從山巅滾落,逐漸有了雪崩的趨勢。

月彥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天狗一族。

他有心不傷害人類,但妖畢竟是妖,他也沒有義務保護人類。

這麽想着,他正要俯沖往下飛,目光定在逃竄的黑色殘影上,眼神像是被雪凍住一樣冰冷。

“翠郎。”

清冷的女聲穿透風雪聲落進他耳中,他下意識回眸,望見一個身穿華貴和服的人類女子。她立在山巅之上,淺灰色的長發飄揚,身上披着男性的藍色羽織,目光冷淡地望他。

“有人會去解決他的,不必擔心。倒是你也不想殺了山腳下的那些人類吧,不願的話就将翅膀收起來吧。”

這個女人是誰?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

翠郎心下警惕,面上輕笑一聲,溫和的唇角勾起諷意,“人類,我是妖,不吃人已經是我對人族開恩。”

此世妖怪盛行,人族與妖怪争奪領地良久。妖吃人,人類中也有陰陽師除妖。

“真是麻煩……”那人道,“你想讓我殺了你的話,你就去吧。”

翠郎深深望她一眼,翅膀再揮起時飛至高空,硬生生從月彥的方向掉轉過來,猛地飛襲向女子。

他冷漠地想,人類自大又狡猾。

這個女人弱到他一根手指就能碾碎,之所以以妖的形态去襲擊她,是想看看生死來臨,她還會這樣自大麽?說不定會被吓暈過去。

倏然,女子身形瞬間消失在視野。

不,是速度快到極致,連殘影都捕捉不到。

前所未有的對危險的感知蔓延開,翠郎的瞳孔驀然瞪大,他被人一腳從天上踹進雪裏,砸出一個大深坑。

“啧,說你麻煩你還真麻煩。”

他脊背的痛傳遍全身,動彈不得,翅膀肌肉型地顫動。

他閉上眼睛,自嘲地笑了下。

一息過去,預料的攻擊并未來到。

……他就這麽在坑底從暴雪時躺到了破曉,黎明的光灑進洞裏,慢慢融化身上的雪。清脆的鳥啼回蕩天際,坑邊忽然冒出一張臉。

“哇,你怎麽還躺在裏面?”

是那個女人,她驚奇地說道,“不會真以為我要殺你吧?”

柔和的光線渡上她的臉周,翠郎一聲不吭,偏過頭不看她。接着她向翠郎伸出手,聲音帶着笑意。

“我騙你的,要殺你我早殺了。唉,天狗妖怎麽這麽天真,多少年過去都不長教訓呢……”

說他天真就說他天真!連坐帶上他的族人做什麽?

他憤憤地瞪了眼那人,“不用你救。”他冷冰冰道。

“欸?”

驀然飄過來一道男聲。接着坑邊又冒出一張臉,眼睛上蒙着白布。

“椿,他說他不用你救欸。太好了,你正好直接和我回五條家吧。”

“五條君,你是不是有點太急了?”

紅發劍士的臉也出現在坑邊,三人就像人類村口排排坐的老婦人圍着坑裏的翠郎,他不斷地深呼吸,想将自己埋進雪裏,不去看那三個可惡的人類。

真是欺妖太甚!

“哪裏急了嘛,我這麽多年都是這樣呢。”

“這樣麽?”

“當然啦……”

夜椿聽着五條蓮和繼國緣一的對話,想提醒緣一不要被帶進五條蓮的奇葩邏輯,但還是沒說什麽。她神色沉重地從五條蓮的羽織袋子裏掏出一把瓜子,吧唧吧唧磕起來。

磕着瓜子,她想起了昨夜三人趕到天狗山時,繼國緣一敏銳的嗅出了鬼王無慘的氣味。于是五條蓮為盡快解決此事,提出由他和繼國緣一包抄,至于夜椿在旁邊嗑瓜子就行。

夜椿對這個做法舉手反對,“一直嗑瓜子,也是會口渴的好嗎?”

“那我早上說要給椿喂水,椿又不讓。”五條蓮可憐兮兮地癟嘴。

夜椿汗顏。

他那個喂水方式,她怎麽敢答應的啊?!

然而她的反對一比二,她完敗。

眼下,她朝坑底喊了句,“翠郎,真的不需要拉你一把嗎?”

“不必。”

“那我們走咯。”

“請便。”

“……”

坑邊的三張臉一同消失,翠郎望着他們逗留過的位置出神。

其實……這三個人類并不壞。

那個女人一開始對他動手一出于保護同胞,二出于自衛。

還有那個劍士,雖然為斬月彥而來,但也救他這個無關緊要之人。

至于那位目盲之人,也有些可憐,似是心悅那個心如鐵石的女人……唉,可憐。

不知不覺,他喃喃出聲:“如果所有人類都如他們一般便好了。”

那樣,說不定會世間安寧,人妖和平共處。

“人人如一或許是不可能的,妖怪做不到對人完全友好,怎能強求人也是這般态度對妖呢?人類就連對自己的同胞都會争鋒相對,想必妖怪也是這般吧?”

女子的聲音響起,翠郎一怔,随之而來的是上方被人丢下一根藤條。

“不過我想,想改變現狀的人如果是翠郎的話,能做到哦。”

“你怎知曉我可以?”

他問出的話無人應答。

彼時的他是天狗妖一族最被看好的天狗,可他不願與其他妖一樣吃人,卻一直找不到原因。直至那一刻他被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類點醒,望着那根紮實的藤條,他徒手抓住了它,手掌被磨出血,他不斷往上攀爬,往理想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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