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克萊恩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像是沉入了游泳池的水池深處,像是孩提時代不小心被反鎖在狹窄的衣櫃中,他的手腳冰冷僵直,難以動彈,視野一片黑暗。

那感受彷佛是被人牽引着“靈體之線”,他的思考和動作都逐漸幹澀遲滞,似乎再過不久就會化為毫無知覺的傀儡。

張開的口部發不出聲音,喉中吐出的氣流只是微弱的呼吸聲。

克萊恩明白自己身在夢境之中,但又不只是夢境這麽簡單。

就算無法使用非凡能力,他仍然身為一位“詭秘侍者”,能夠在序列一天使的夢境中給予危機感的存在屈指可數。克萊恩本能地理解了,即使這只是一場夢,但只要他在這夢中喪失自我意識,現實中的他一樣會不可挽回地失控,邁向殒落。

穿刺靈魂一般的強烈靈性直覺預警令他顱內發疼,他沉寂的知覺猛然上浮,終至沖破頭頂的水面。

克萊恩睜開雙眼,大口喘氣,全身彷佛掉入水裏一般泛着一層冷汗,他顫抖的雙手成拳緊握,在确認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楚後,才終于相信自己回到了現實。

惡夢!?不對,是預知夢?又或者--

“早安啊,‘愚者’先生……噢,我是說,克萊恩。”小巧的烏鴉腦袋越過蓋至脖子的棉被闖入視野,餐包重量的烏鴉窩在胸口,眨了眨眼,對克萊恩問安,不忘刻意叫錯名字。

“……”克萊恩擡起腦袋,無言地瞪着成群窩在他身上、像是拿他做巢般栖息的烏鴉們,令他夢中四肢沉重又動彈不得的原因很顯然地就在他眼前,克萊恩連質問都懶得了。克萊恩實在不懂讓眷者做差點死掉的惡夢到底哪裏有趣?好吧,以阿蒙祂那無聊的性格來說,也許真的覺得很好玩。“希望各位可以自行離開,不然我就要掀開被子把你們甩下去了。”

“……就算我對于言詞上的無禮不怎麽介意,也希望你可以意識到你是在威脅一位‘舊日’。”嘴上是這麽說,烏鴉們還是乖乖拍拍翅膀飛下床,絕大多數從窗口飛離了房間,克萊恩聯想到在雨季成群結隊飛翔的飛蟲們,感到些許密集恐懼發作。

“‘舊日’的分身而已。”沒睡好的克萊恩心情糟糕透頂,他的情緒完全沒有掩飾地體現在了尖銳的吐槽上。“我睡了多久?”

“八個小時又三十三分鐘。”

“我可不是時鐘。”

“當然,告訴你時間只是小事一樁,但你的态度要……”

“因為不想讓我掌握精确的時間,所以你們讓這棟房子的時鐘都停止了吧?”克萊恩不理會烏鴉們吱吱嘎嘎的抱怨,擡高手臂伸了個懶腰後,徑自下床,在衣櫃挑了幾件衣服前往盥洗室。“那就好好當個鬧鐘,下次在我睡了七小時後叫我起床。”

“你為什麽要減少睡眠時間?”分身烏鴉蹦蹦跳跳地跟在克萊恩的腳邊,然後被克萊恩無情地擋在門外。

“規律生活而已。”克萊恩随口回答,開始打理淩亂的儀容。在源堡的生活就像是無限延長的假期,他希望自己還是能夠保持正常作息,以免變成廢人。

“今天我們來玩些什麽呢?”阿蒙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克萊恩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将臉盆的清水用力拍向臉龐,以四濺的水花聲作為回答。阿蒙的說法讓他有種幫鄰居帶小孩的既視感,不像是在和一位真神來往,雖然以他和亞當的輩分關系來說,似乎也沒錯……不對,要是讓他知道哪個鄰居小孩是阿蒙,他肯定連夜搬家也不要遇上對方。克萊恩的不理不睬并沒有令阿蒙氣餒,祂開始提出了各種建議。“橋牌如何?還是你想玩德州撲克?”

自從克萊恩上次和阿蒙下西洋棋之後,阿蒙似乎就發掘出了新的興趣,開始找克萊恩游玩各種棋類和牌類游戲,當然,克萊恩沒有拒絕的選項。身為欺詐之神的阿蒙并不恥于在對局中使用非凡能力作弊,又擁有漫長壽命積累的智慧,克萊恩當然不是祂的對手,盡管全力以赴卻仍然屢戰屢敗,不過阿蒙并不覺得厭膩。

要說是報複那次西洋棋的勝利的話,贏個幾次也就夠了,克萊恩不能明白反複碾壓必敗的對手有什麽樂趣可言,不過對于阿蒙而言似乎有着意義。每當祂看見克萊恩開口認輸時,嘴角的弧度會上揚些許,似乎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愉快,如果祂偷走克萊恩內心的謾罵,則會更開心地笑出聲來。

但若只談利益的話,克萊恩倒是能理解阿蒙的動機,讓未來有可能成為“舊日”的克萊恩在沒有反抗能力時欠下龐大賭債,顯然是穩賺不賠的事情。克萊恩不太願意思考他日後該如何償還這批債務,光是想想都覺得失控。

“……你還想玩啊?”當磨蹭許久終于走出盥洗室的克萊恩看見依然坐在床邊等他的人形阿蒙時,對方浪費在這種小事的耐心讓他哭笑不得。

“反正你待在這裏也沒事可做,何況根據你的觀點,适度地進行一些人類的行為作為消遣,不是可以增加你我的‘人性’?”阿蒙一臉善解人意的純良樣子,捏了捏臉上的單片眼鏡。

我恐怕“人性”增加得太多,要失控了。克萊恩面無表情地在內心吐槽。

“如果你不再封印我的非凡能力,讓我自由離開源堡,那麽我很樂意為你行走人間,傳播屬于你的福音,而不是待在這裏浪費生命。”克萊恩沒好氣地說,但他當然不期望阿蒙會聽進他的話,因此自發地轉了一個話題。“總是玩那幾種我也覺得膩了,要不要試試你從未聽聞的游戲?”

“哦?第一紀以前的事物嗎?”阿蒙黝黑的眼睛瞇起,似乎确實被勾起了興趣。

“是的,你可以取走我的想法,試着做出類似我記憶中的游戲。”克萊恩話語方落,就立刻感受到頭腦一空的呆滞感,不由得感慨對方在享樂方面可真積極。他瞧了得到新知後若有所思的阿蒙一眼,徑自離開寝室去煮些早餐吃,他并不擔心阿蒙能否理解,反正如果對方做不出來,那麽克萊恩就有借口推辭今天與祂的游戲。

克萊恩告訴阿蒙的游戲是“大富翁”。克萊恩能理解在桌上游戲剛起步的這個時代“大富翁”為何尚未出現,這個游戲在“昔日”是經濟蕭條時代的産物,含有諷刺資本主義的意義,能夠引發社會的共鳴。但現在這個時代還是工業和資本方興未艾的時期,即使人們流着鮮血被金錢的重量磨得粉碎,也不過是墜入湖潭的石塊,他們的死亡不會引起任何回音,微弱的波紋片刻就将止息。人們的視線尚未投注到這些水泡般消逝的生命上,自然也不可能出現為此而諷喻的游戲。

之所以克萊恩挑選“大富翁”建議阿蒙游玩,當然不是期望阿蒙游玩後可以熱血沸騰地期望改變社會,單純只是因為游戲本身比較偏向運氣,少有作弊的機會,而且“大富翁”的游戲過程也挺像凡人的一生,也許可以讓阿蒙有一些額外的體悟。至于克萊恩本人的話,倒沒有對游玩“大富翁”有多麽高的興趣。

……但若是聲光特效華麗的電腦游戲版“大富翁”,他倒是挺懷念的。

如果可以,他還真想讓這世界重新擁有互聯網,重現各種電子産品,見到人們的手掌中重新持有交流信息的手機。當然,這種事情其實不用拜托身為“詭秘之主”的阿蒙,他早在成為“奇跡師”之時就已經能夠實現自身的願望了。

但是克萊恩并沒有那麽做。

這些願望實現之後牽涉的因果過多,他不願任性地使用神靈的力量幹涉現今世界的樣貌,只為了捕撈沉入水中的虛幻銀月。無論理由為何,那麽做就代表祂成為了和阿蒙無異的神靈。

他大概永遠成為不了端坐雲霧之上、肆意玩弄萬物的神靈。

克萊恩總是自發地走下高聳的山巅,他期望他走過的小徑開滿撫慰人心的花朵,他期望為人們剪除刺傷足踝的荊棘,他期望自己倒下之時亦能成為道标,指引迷途的旅人。

即使已經被排除于世界之外,幽禁于源堡,剝奪一切非凡能力,他的想法也沒有絲毫動搖。

簡單吃了炒蛋配吐司作為早餐之後,克萊恩燒開熱水,順手沏了一壺濃郁的早餐紅茶端向門口的庭院,上等的茶葉在滾水中舒展開時散發清新的麥香,最适合在早晨喝一杯提神醒腦。

虛假的花卉在幽暗無光的庭院內蔓延生長,修剪整齊的樹叢簇擁着鳥籠造型的涼亭,三位阿蒙已經坐上了綴飾着常春藤花紋的鐵椅,留下的位置顯然是等克萊恩入座。

……麻将三缺一。克萊恩在內心默默吐槽,将陶瓷茶具放置一旁,看着祂們很是好奇地擺弄着玻璃桌面上矮小的房屋棋子,像是見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不知是否為了方便辨別,阿蒙們一位維持古典魔法師裝束,一位則穿得像是魯恩的紳士般一身襯衣配上馬甲,最後一位阿蒙則是女性外貌,祂的黑發挽起,頭戴綴飾假花的帽飾,身着端莊優雅的黑色長裙,上身披着厚重的大衣,除了右眼上的單片眼鏡之外,看起來像是一位中産階級的年輕女性。

“現在的貝克蘭德很冷嗎?”克萊恩斟茶的同時故作不經意般随口問道,女性阿蒙身上的保暖衣物未免太過齊全,思及現在的季節和對方的衣着打扮,便不難判斷是在魯恩王國活動的阿蒙分身。

“我對冷熱的判斷其實比較模糊,只是設法讓自己的外表能夠融于人群之中罷了。”女性阿蒙語氣溫和,祂慢條斯理地解開大衣,褪下黑色的皮手套,捺着口紅的嘴唇勾起微笑。克萊恩不太願意思考祂的外表究竟是寄生無辜女性的結果,又或者是為了滿足盜取的身份而自行改變人形時的外表,他也懶得吐槽祂回到源堡還維持女性姿态的惡趣味。“要想從我口中套出話來,可能還需要再花點心思,克萊恩。不過你要是好奇的只是地點,告訴你也無所謂,我直到剛才為止的确身在貝克蘭德。”

被阿蒙這麽一說,克萊恩本想詢問的念頭頓時煙消雲散,他閉上嘴巴乖乖地為諸位阿蒙倒茶,清空思考,把自己當成了盡責的侍者。

“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問話的話,要是贏了我們就回答你的問題作為獎勵。”魔法師裝束的阿蒙提議。

“我猜他比起現在的世界局勢或者我們在貝克蘭德的行動,更關心他的塔羅會成員們過得如何。”頭戴禮帽的阿蒙站起身來,分配開場應得的游戲紙幣和各式棋子。“畢竟世界局勢已經不是他能夠插手幹涉的事情。”

“不,每個周一他都可以确認塔羅會的情況,他更關心的顯然是他弱小無力的家人們。”女性阿蒙從身邊長方形的牛皮紙袋中取出長條狀的蛋糕,表面烘烤得焦褐的綿密蛋糕點綴些許蜜漬果幹,蛋糕甜蜜的香氣中混雜些許蘭姆酒細致的酒香,是因蒂斯人喜歡的甜點。

甜蜜濕軟的果幹磅蛋糕以往會讓嗜好甜食的克萊恩眼睛一亮,但現在的克萊恩卻全無食欲,只覺得背脊發冷,就連斟茶的動作都停頓片刻。

“看來我猜對了呢?”阿蒙們瞇細了雙眼,同時推了推眼鏡,嘴角揚起嗜虐的弧度。女性阿蒙憑空取出一柄餐刀,将磅蛋糕和餐盤都推給克萊恩,似乎真心把他當作侍從使喚。“放心,我依約沒有對你的家人出手,只不過稍微關心了一下他們的近況,作為讓你認真游戲的籌碼。”

“如果你不再使用能力作弊的話,一場公平的游戲就足以讓我有求勝的欲望。”克萊恩冷着一張臉回嘴,在心裏思考該如何取得班森和梅麗莎的情報的同時,認份地負責将蛋糕切片的工作。“你不是對甜點沒興趣嗎?怎麽會想到去買塞倫佐餐廳烘培的蛋糕?”

因為在某次聚餐中吃過這個美味程度與價格成正比的蛋糕,當時付賬付得肉疼的克萊恩記憶深刻,只能感慨所謂的高級餐廳就是連甜點都不馬虎。

“我也不是很清楚……”女性阿蒙困惑地歪着頭,端起茶來啜了一口。“這是鄰居的男孩送我的,多半是想表達好感吧?本來我也只能丢進垃圾桶,但想到你似乎喜歡吃蛋糕就拎過來了。”

“……”克萊恩在心中為純真男孩逝去的戀情默哀,不知是否該慶幸被邪神迷惑的男孩至少沒有當場死亡或者被寄生。秉持着不要浪費食物的心态,雖然克萊恩覺得吃掉他人的心意不太适當,也不準備推辭這塊價格高昂的蛋糕,反正總是要被吃的。

清洌的茶香随着杯內茶液的蒸氣溢散灰霧籠罩的庭院,在備好茶點之後,克萊恩拉開椅子坐下,他瞥了一眼桌面上做好開局準備的游戲圖紙,訝異阿蒙倒是挺能理解這款游戲。阿蒙其實修改了一個魯恩王國版的“大富翁”,游戲內的土地棋格按照魯恩王國境內的知名城市和地段标價,雖然不知道蓋着的“機會”、“命運”牌寫了什麽,但估計阿蒙也能夠順利理解并改編卡片內容。

“真的不能偷竊對手金錢嗎?”禮帽阿蒙明知故問,阖起的手裏搖晃着兩顆骰子,祂分配每位玩家3000磅作為開局,現實中這個價格其實買不起圖紙上表示的某些精華地段,但反正“大富翁”本來也并不追求金額上完全符合現實,只要方便游戲進行即可。

“不行。”克萊恩冷冷地說。要是能互相偷竊金錢,這些小偷們大概可以玩得很開心,但對克萊恩而言,還不如直接宣告破産投降算了。阿蒙們聳聳肩,嘆了一口氣,悄聲批評克萊恩的不知變通,身為在場唯一被封印非凡能力的克萊恩當然不予理會祂們虛情假意的牢騷。

游戲開局時克萊恩還算幸運,在貝克蘭德地價最為昂貴的皇後區搶到了兩塊地皮,另外在西區和希爾斯頓區也買了兩塊地,其餘買得的土地雖然只有康斯頓和廷根等較為便宜的地區,但單憑在貝克蘭德占有的土地,克萊恩已經可以預期建築房屋後帶來的後續收益。

禮帽阿蒙是阿蒙們之中起步最順遂的玩家,占據了皇後區和西區的多數黃金地段,克萊恩光是想到經過這些地方的價格就覺得害怕。魔法師阿蒙則只有一塊皇後區的土地,祂在普立茲港和拜亞姆區域投資較多。棋子出發順序最後的女性阿蒙則是最吃虧的玩家,祂不但最早支付過路費,許多土地早已被其他玩家占領,祂只能選擇謹慎投資,直到經過康斯頓時才大量買入土地。

要是維持情況不變的話,克萊恩認為他還是有得勝的可能,但要阿蒙安分地按照規則游戲顯然是不可能的,克萊恩對此也早有心理準備。

大概在玩家們第二次通過出發點之後,克萊恩的游戲情況就逐漸失去控制--主要是指骰運。克萊恩的棋子總是走不到自家的地皮,難以繼續建築房屋,而且還經常踩中“機會”和“命運”格,除了無故損失金錢之外,最可怕的是因為各種理由而被迫前往度假、住院,或者入獄。

也就是這時候他才發現阿蒙們其實早就分配好了地點,禮帽阿蒙毫無疑問地占據最好的地段,要是踩到了祂的地盤肯定損失慘重;魔法師阿蒙投資的普立茲港和拜亞姆區域則是“醫院”和“出海度假”的事件結束後的必經之路,每次克萊恩“出院”或者“結束假期”時,總是得支付魔法師阿蒙一大筆金錢。同樣的手法被女性阿蒙炮制,祂所買下的康斯頓地區雖然地價便宜,但是因為鄰近“監獄”棋格,因此可以輕松地從經常出入監獄的克萊恩身上賺取財富。

在第三次抽到“命運”格的“您觸碰了被‘真實造物主’污染的非凡物品,得立刻住院3回合。”卡片之後,克萊恩終于忍無可忍地把那兩顆該死的骰子拍向桌面。

“這個骰子有問題。”克萊恩沒有使用疑問句,反正阿蒙的作弊明顯得和操控着骰子一樣。

“擲骰的本質是把命運交給未知存在來決定,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骰子沒有問題。”女性阿蒙優雅地端起白瓷茶杯,抿了一口甘甜的紅茶,變相承認自己動了手腳。

“你不換個正常的骰子的話,我就沒法繼續這個游戲了。”事實上因為克萊恩經常觸發事件而建築進度落後,幾乎是必敗無疑了。

“你不覺得要我像個一般人……像你的哥哥和妹妹一樣投擲骰子,本身就是可笑的事情嗎?”魔法師阿蒙笑着撿起那兩顆骰子,六面體的骰子蠕動着化為帶有環節的時之蟲,鑽入了祂的指尖。桌面上重新掉落以灰霧凝聚的全新骰子,可能真的是安全無毒的版本,但克萊恩也無從确認。“遭受無常的命運支配,這正是你設法讓我從這游戲中體驗的事情。”

“你覺得被冒犯了所以不想玩的話可以直說,也不用多此一舉地以我家人的情報吊我胃口,反正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告知的意思,我直接認輸就是了。”克萊恩面無表情地說,他冷漠地推開椅子起身,身上的債務過多的他并不介意多添一筆。

“……放心,他們過得很好,事業也都上了軌道,‘正義’小姐運用着她的影響力照看所有她能夠幫助的人們。”女性阿蒙禮儀标準地切下蛋糕的一小角,叉起蜜黃色的蛋糕放入口中斯文地咀嚼。克萊恩睜大雙眼轉頭看祂,從阿蒙口中得到解答讓他覺得比聽到自家兄妹的消息還震驚。“從剛才開始,你的臉色就難看得彷佛我是殺了你家人的仇人一樣。游戲還沒結束,坐下吧。”

克萊恩本想直接拍桌離場的氣勢頓時沒了,僵立片刻之後,雖然覺得尴尬,但還是依從祂的說法坐下。

“……既然知道那是我所重視的事情,就不要以此要挾。”克萊恩不悅地雙手環胸,面色不善,但語氣已經溫和許多。他猜想或許是阿蒙的女性外貌令他下意識地讓步,不由得感嘆對方真是擅長操弄人心弱點。

“有時人們重視的事情很無趣,我不一定能理解。”禮帽阿蒙輕聲嗤笑,幫忙克萊恩的棋子移至“醫院”一格。

“你并非不能理解‘家人’方面的觀念。”克萊恩冷哼一聲,不想接受阿蒙的詭辯。

“我不需要擔心我家人的安危。”魔法師阿蒙丢出他的骰子,因為不幸踩上女性阿蒙的廷根土地而支付對方20磅。“從你成為半神的那一刻起,你的家人們和你就不再是同一種生物。人類和非凡者不同,他們必須日日為了生存掙紮,将短暫的一生浪費在無意義的努力上,最終收獲的只有空虛和迷惘。”

“因為你不了解他們的追求。”克萊恩切下一片蛋糕給自己,準備把情緒發洩在食用甜點上,反正休息三回合的他也沒得玩。

“對弱小而無力的生命而言,追求只是一種妄想,他們改變不了什麽,只是盲目地從衆行事。”女性阿蒙丢下骰子,從蕾絲袖口伸出的白皙手掌移動棋子,走向了“機會”,祂所抽的“機會卡”寫着“順利販賣持有的非凡特性,得到500磅”。克萊恩皺眉看着對方愉快地收下意外之財,不由得懷疑大概“機會”和“命運”卡片也被動了手腳。

“通常人們的追求不會是飄渺的理想,只是令身邊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已。”克萊恩叉起一大塊蛋糕放入口中,富有層次感的酒香和果香在舌尖融化,充足的糖份讓人自然而然地産生幸福感。他一臉無趣地看着阿蒙們自顧自地進行游戲,一點也不懂祂們為何能自得其樂。“你所認識的神靈們全都強大得不需要協助,因此而不能理解人們為了他人所做出的努力。”

“自以為是的努力。”女性阿蒙笑着說。

“即使無人得知你的努力?”魔法師阿蒙說。

“沒有人會感激你的。”禮帽阿蒙邊說邊點收着魔法師阿蒙支付的過路費。

“付出可是不求回報的。”克萊恩擡起頭來,迎向神靈們譏諷的笑靥。

“即使付出的是自己的性命,你還能說出這種話嗎?”禮帽阿蒙笑臉吟吟地說,在皇後區蓋上祂最後一棟建築。

“是的。”克萊恩鄭重地回答,沒有一點猶豫。

阿蒙們輕皺眉頭,笑容幾不可見地一僵。克萊恩沒有動搖的筆直目光令祂們想起了“愚者”的結局。接受死亡命運的敵手彎起嘴角,柔和微笑,沒有半分失敗的沮喪和絕望,那對預示未來的雙眼似乎不是看着自身遭受吞噬的凄慘死狀,而是望向了命運長河的遙遠彼方,光芒再度升起的無垠海面。

“……所以我始終覺得人類不可理解,既然畢生致力于維持脆弱的生命,又能在奇怪的時刻輕易抛下。”魔法師阿蒙像是玩彈珠一般,将手中的骰子彈至克萊恩面前,克萊恩“入院”的三回合已經結束。

“……對于你而言,固守不變和自私帶來的利益更多,所以你不懂有些時候失去也可以有所收獲。” 克萊恩擲出骰子,将棋子向前挪了幾格。“人類雖然無法避免死亡,但在窮途末路之時,比起接受既定的結果,有時人們會選擇挺身向前,放手一搏。”

“所謂的‘犧牲’或者‘勇氣’?” 魔法師阿蒙翻開“命運”卡片,輕聲嘲笑。祂在千百年來見過無數人類,将他們在腳底踩為碎片,又怎麽會不懂人們臨死前徒勞無功的掙紮?“即使你成功反抗了神靈譜寫的命運,以你的死亡開啓了嶄新的門扉,也沒有任何意義。狹小的出口很快就會被神靈們阖上,你所得到的只有痛苦而屈辱的死亡。”

“沒有人能知曉死後的事情,但人類不會獨自生存。我們懂得合作,懂得信任,也懂得在适當的時候放手。”克萊恩為自己的茶杯添加茶水,芬芳的蒸氣蒸騰而上,他添了幾匙砂糖,湯匙在杯中攪拌,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清楚非凡者們因為身份特殊、能力強大,又需要隐密行事,所以經常遺忘信賴和合作的道理。雖然克萊恩懷抱着許多難以坦白的秘密,但因為曾經任職于值夜者小隊的經驗,所以并不排斥與人合作。盡管在真正屬于他的戰場中,克萊恩總是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切。“只要足以獻上性命的美好事物在将來可以綿延不絕,那麽倒下的死者就有了意義。”

“我并不贊同把可貴的性命投注在未知勝敗的賭博中。”女性阿蒙單手撐着發髻梳理整齊的頭部,姿态慵懶,祂将棋子往前挪了幾格,不幸踩中了克萊恩擁有的土地。

“你根本沒有嘗試過賭博。”克萊恩心安理得地接過了女性阿蒙遞來的50磅。這是他在這場游戲中少數得到收入的時刻,他拿得有些感動。

“我從來不需要冒着風險賭博,就算真的遇上了不得不擲骰的時候,我也多得是辦法控制骰子朝向正确的點數。”禮帽阿蒙笑着說,祂所丢下的骰子點數總合為八,正巧是一片未被他人買下的空地。

“你可不是‘命運’途徑的真神,未來并非任你操縱的骰子。”克萊恩捧着熱茶觀看魔法師阿蒙投出骰子,對方的點數使祂完美地回避了在禮帽阿蒙的黃金地段破産的結果,顯然又是一次讓人嘆息的作弊。“總有一天,你也會碰到需要下注的時候。”

“像是過去的你?”似是想起了什麽,阿蒙們齊聲嗤笑。克萊恩曾經冒犯地将槍口抵上祂的心髒,在祂的頸項套上吊繩,仰仗運氣的取巧賭博雖然可能得到勝利,卻需要付出性命,即使祂終有一天能夠理解,也絕對不會做出這項選擇。

“不,像是現在的我。”克萊恩微笑,放下了囚人本來不應享用的紅茶。他越過茶會般缤紛熱鬧的桌面,朝着怪物們展開緊握的手掌,任由骰子向未知的虛空墜下。

“1352年11月14日,克萊恩在教學人性方面可真是相當積極,要是告訴他其實我無意學習,只是想摧折他引以為傲的尊嚴,動搖他的認同,他是否會露出令人愉悅的絕望表情呢?”

“……不過那麽做的話大概會破壞目前的關系,也不必急于一時。”

“也許先從理解他的底線入手。”

“……”

“他意外地相當喜歡甜食,也不怕我以此嘲笑。神話生物理當能夠管理自己的食欲,他的這副模樣就像是個普通人類……會是封印非凡能力造成的原因嗎?還需要持續觀察,也許這項情報在某些時候可以成為關鍵。”

“下次給他同樣的食物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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