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烏鴉形态的阿蒙拍打翅膀,收翅降落于三樓書房敞開的窗戶。眼見書房空無一人,祂歪着頭想了想,再度拍打翅膀,繞了房屋外頭一圈,回旋降落于大門前的庭園。祂的身影抽長為古典魔法師打扮的人形,按着頭頂的尖頂軟帽,雙足以輕盈的姿态點于石階之上。
祂是負責監視克萊恩的阿蒙之一。對阿蒙們而言,“負責人”的概念只代表最初處理事情時所指定的人選,不一定代表追究責任的對象--身為一位阿蒙,本該懂得推卸責任。不過阿蒙們雖然有分配工作的習慣,但這些事項并不限額,只要祂們感興趣又沒有要事在身,随時都可以參與。
祂們最近其實沒有刻意安排時間輪流監視克萊恩了,反正現在克萊恩身邊不缺阿蒙跟着。克萊恩則不知道是否已經對監視的行為習慣了,或者是放棄了抵抗,雖然仍然一臉煩躁,但并沒有再度提及取消監視的事情。
又或者他清楚現在不算是在監視?
阿蒙一邊思考自己是否在不經意時表現出了态度,推開門扉進入玄關,門上懸吊的小鈴铛發出清脆聲音,通知着訪客的到來。
廚房傳來香氣和煮食的聲音,不需要通過其他阿蒙的雙眼,祂也能明白克萊恩身處的位置。以克萊恩今天起床的時間判斷,他大概正在做晚餐,阿蒙走向廚房,沒有刻意掩飾的腳步聲引起克萊恩的注意。
“怎麽都來了?又還沒煮好。”忙着處理手邊料理的克萊恩沒有回頭,洋蔥和蒜末與豬肉混合翻炒的香氣從鐵鍋內溢出,幾只烏鴉像是闖入家門的野鳥,占據了備料的調理桌,自顧自地以廚具玩耍,偷吃切碎的西紅柿。如果不是厭惡身上滿是油煙味,烏鴉們或許會選擇站在克萊恩的肩上或頭頂,看克萊恩因為祂們的阻礙而手忙腳亂的模樣。“你們不是不喜歡煮飯的味道嗎?”
克萊恩套着深色的圍裙,細長的綁帶勒過腰身,在白色的襯衣上打了一個平結,垂下的綁帶随着他的動作晃來晃去,像是某種動物的尾巴。烏鴉們先前曾經以啄開綁繩為樂,直到克萊恩換了一個不易解開的打結方式才罷手。
“這是我的工作。”嗅聞着食物的香氣,阿蒙回答。克萊恩敷衍地随口應了一聲,往鍋內倒入切片的蘑菇,添上些許黑胡椒,并在烏鴉們嘗試打翻香料罐之前習慣地蓋緊瓶口。
克萊恩似乎已經很習慣在這棟房子模仿人類生活,就連應付阿蒙們心血來潮的惡作劇都得心應手,像是長年定居于此似地。他明明是蠕蟲堆壘而成的神話生物,序列一的天使,應當是距離人類遙遠的存在,但克萊恩就是能将身處的場所化為地上的風景。彷佛窗外靜默的灰霧已然退去,推開門扉就能看見孩童奔跑于回蕩的鐘聲之中,看見建築林立的人類都市。
祂有時會覺得這樣的景色出現在神國內很荒謬。
盡管這棟房子在神國概念上的範圍之中,像是遼闊海岸的一粒細沙,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時刻注視着克萊恩動向的阿蒙而言,這顆沙子就是這麽尖銳地落在祂的眼裏。
神國呈現的樣貌應與途徑特質和神靈本身的神性相關,但如今就像是參天古林中突兀地出現一處小小的菜園,克萊恩确實一鏟一鍬開辟了屬于他自己的領域--當然這一切存在的前提是阿蒙的許可,而祂可以随時收回。
阿蒙真是沒看過比克萊恩更不适合成為神話生物的人了。
雖然他并非沒有欲望或追求,但那些目的全與非凡世界的頂點無關。他似乎更适合過着普通人的生活,組建平凡的家庭,在親人照顧下逐漸衰老,得到意料之中的死亡,而不該登上真神之座,與古老的神靈們争奪自我和權柄;不該牽涉世界終結的隐秘,直到成為命運之網的節點之一。
“我忘了問,腌橄榄和酸豆你們敢吃嗎?”克萊恩突然地開口詢問,他将西紅柿加入鍋中攪拌,以木鏟将食材搗成泥狀,西紅柿酸甜的香氣逐漸充滿室內。
“你是在嘗試扮演我特聘的專業廚師嗎?”阿蒙笑着推了推眼鏡,得到克萊恩冷淡的一瞥。“随便,我們不喜歡的話不吃就是了,你不用費心。”
“會問你的前提就是因為期望你能吃完。”克萊恩将酸豆末和橄榄切片加入鍋中,腌漬物的刺激性氣味随着熱氣飄出。
“容我修正說法,你更像是扮演為孩童的挑食而苦惱的家長。”烏鴉們輕聲竊笑,嘴喙開阖,愉快地拍打羽翼。
“我想我如果真的身為家長,不會選擇暗自苦惱,而會直接斥責和機會教育。”克萊恩沒好氣地說,他舀了一杓肉醬嘗試味道,似乎覺得味道不對而皺起眉頭,從調料盒中翻找出幹酪粉灑落些許,那副家庭感十足的模樣令人難以聯想到他曾身披鬥篷,面覆冰冷的面具,半身化為滑膩邪異的觸手,眸中充斥神性的至暗。
阿蒙之所以封印克萊恩的非凡能力,其中一個理由是想勾引對方對力量的渴望,誘使對方更加貼近神性,放棄他所引以為傲的人性,但阿蒙沒想到克萊恩竟對自己的處境悠然自得,甘願喪失純粹的強大,只為保留能夠再度柔和微笑的意志。
阿蒙不由得這麽認為--祂曾經的勁敵,從古至今唯一一位戰勝祂的存在,或許并不适任諸神之座,遑論作為支柱。
果然“詭秘之主”的位置還是更應該由我接下,阿蒙心想。
而克萊恩既然自甘堕落為人類,那麽就該學會匍匐于神像之下,頂禮膜拜,學會以香膏洗滌神靈的雙足,親吻神靈的腳趾。他不該傲慢地起身,試圖平視着諸神,又想張開雙臂守護他雙眼所見的千萬生命。
他該學會為了眼前私欲滿足神祇意旨的愚蠢,舉刀獻祭同族的鮮血的殘忍,剖開自己的胸腹、掏出鮮活內髒的狂信。
“如果給你實現一個願望的機會,你會想許什麽願望呢?”阿蒙緩緩地開口,祂的雙眼像是戲弄昆蟲的孩子般帶着晶瑩剔透的好奇,但神靈的提問往往并非為了解惑,而是一次試煉。“不能出于關懷他人的想法,必須是有利于你的事物。”
“你是說財富、名譽、地位……之類的?但是這些選項對如今的我而言沒有什麽意義。”克萊恩一邊往鍋子裏灑落月桂葉粉,一邊小聲碎念“有金鎊也沒地方用啊!”。肉醬在杓子的攪拌下逐漸收汁,變得黏稠可口。“你這是身為神靈終于想給眷者一些恩賜了?”
“當然是交易。”阿蒙笑瞇瞇地說,克萊恩露出吃到髒東西的嫌惡表情。
“既然不是免費的話,那就免了。”克萊恩皺着眉頭,将濃稠适中的肉醬蓋上鍋蓋保溫,搬移至一旁的調理桌,接着重新在火源上放置一口鍋子燒水,準備煮面。
“那麽在絕對不會實現的前提之下,這個問題你有答案嗎?”阿蒙捏着單片眼鏡,烏鴉們瞇起眼睛看着克萊恩忙碌的模樣,像是玩賞無意義地在籠中兜着圈子的寵物。
“無法實現的個人願望?這個問題我倒是有答案。”克萊恩整理桌面,将被食材汁液髒污的碗盤浸泡于盛水的瓷盆內。瞬間混濁的水面起伏擺蕩,克萊恩的雙手沉入水底,像是親手打碎了自己如今的身影。“……我想回到最初的故鄉。”
過多的水體從盆內溢出,猛烈地灑落一地。
“那是幹涉因果的事情,的确不可能實現。”阿蒙平靜地微笑,站姿像是立于枝頭的渡鴉般優雅,至高的神祇悠然看着迷途于命運之林的旅人。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克萊恩勾起嘴角,雙眼似乎望向不存于此世的彼岸,帶着幾分懷念之情,對他的記憶而言只是闊別數年的昨日,歷歷在目,但事實上卻已成千年之前的隐秘,埋葬于諸神肆虐後的黑暗之中。
開水滾沸的聲響拉回克萊恩的注意力,也打斷了阿蒙意欲偷竊窺伺的好奇心,祂看着克萊恩往沸水中投下面條,故作好心地提議:“如果只是讓你做個好夢,這點程度的事情我還是辦得到的。”
“這樣夢醒會更難過的。”克萊恩苦笑搖搖頭,看着扇狀散開的面條逐漸軟化,滑落冒着氣泡的鍋內。“反正非凡者的記憶力很好,也不會衰老,那個時代可以像是繪畫一樣,永遠鮮明地活在我的記憶中。”
“聽起來似乎是某種自我安慰。”阿蒙不置可否。
“人類和神靈們不同,經常面對失去和死亡,我們總會習慣,并且向前邁進。”克萊恩熟練地攪散水中的面條,語氣柔和,并未被對方的諷刺影響情緒。他腦海中的相簿珍藏着兩段人生的回憶,相片也許會随着時間褪色,但絕不會遺失。
“盡管終點并非人類有限的幾十年內,而是你不可得知的遠方?”阿蒙勾起嘴角,沒有結束的生命對于擁有過多牽挂的人而言,顯然是種刑求。
“又或許我現在已經到達終點了。”克萊恩輕聲說道。
“沒有神靈不會殒落。”阿蒙冷笑,祂可沒有那麽天真無知,盡管祂從未肩負重任。克萊恩正是在“殒落”為前提的設想中,獲選為合作的對象。
“……未來的事情尚未可知,但至少現在的這一切的确掌握在你的一念之間,不是嗎?你能夠随時将我封印,或者粉碎我的意識……”克萊恩邊說邊夾起煮熟的面條,小麥的香氣随着熱水滴落。幾只烏鴉叼着餐盤,适時地飛到他的手邊,克萊恩想起叼着飛盤的烏鴉視頻,忍着笑意接過對方難得的幫忙。
煮透的熟軟面條在瓷盤上繞圈卷起,像是蛋糕一樣盛盤,克萊恩在面身澆上甜美的鮮紅肉醬,灑上黑胡椒和青嫩的羅勒葉點綴,色香味俱全。
“我們邊吃邊聊吧?”持着勺子,穿着圍裙的克萊恩轉身回頭,招呼着阿蒙們。阿蒙理解克萊恩會這麽提議,大概是擔憂餐點冷卻不好吃,畢竟他對食物很講究。
比起“詭秘之主”,他更适合的身份搞不好是廚房女仆。阿蒙們心想,祂們考慮下次拿來女仆使用的圍裙嘲諷對方,或者幹脆讓對方穿上帶蕾絲的圍裙,一邊接過了屬于自己的那份餐點。
當西紅柿肉醬酸甜的香氣傳入鼻尖時,阿蒙咽了一口唾沫,久違地對人類的食物産生了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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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吊于餐桌上的煤氣燈透過黃色的玻璃燈罩灑落暖調的燈光,令餐點更顯美味,克萊恩很喜歡這種質樸的設計,總比那些富豪家裏花俏昂貴的水晶燈飾來得實際。
至少擺設上,這棟房子呈現的都是常識且合理的範圍。
小家庭常用的長方形餐桌上坐着的全是阿蒙,只有克萊恩一個例外,至于作弊失敗而分不到座位的阿蒙們則啣着餐點飛出窗外,不知道跑去哪裏吃了,反正沒有人在意。
阿蒙看着克萊恩以叉子卷起裹上肉醬的面條食用,因為嘗到酸甜鹹香的美味而松懈了表情,雙眼惬意地瞇起,祂不用偷竊都能猜到克萊恩大概又在心底自誇他的廚藝。一開始克萊恩還會埋怨阿蒙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讓他倒胃口,但時間久了似乎也就習慣了,心情好時他甚至還會招呼阿蒙們坐下吃飯。
阿蒙将口中仔細嚼碎的面條咽下,雖然确實地感受到了克萊恩出衆的手藝,但并未露出多餘的表情,祂無法僅因美食就出現明顯的情緒起伏。阿蒙曾在克萊恩用餐時竊走對方的想法,然後被不滿的克萊恩嚴詞抗議,聲稱阿蒙破壞了他享用美食時的感動。
然而阿蒙很清楚,他心心念念的“感動”是以人類壽限為基準而産生的感觸。當脫離人類的他經過漫長的時間,重複了一樣的事情千萬次之後,再怎麽鋒利的喜悅也理當被時間磨平,到時候克萊恩還能保有現在的想法、維持和祂的相異之處嗎?
祂很好奇。
“還沒玩膩嗎?”克萊恩咽下嘴裏的食物後開口,他擡起頭來,鎮定的褐眸迎上阿蒙們打量他的目光。
“你指什麽?”阿蒙慢條斯理地卷着面條,乍看之下有點像是在玩食物。
“各方面。”克萊恩以餐巾擦去嘴角染上的一點醬汁,喝了一口清涼的檸檬水解膩。他像是閑聊一般輕松地開口:“你其實無心學習‘人性’,不是嗎?”
“……那可不是神靈應有的樣貌。”阿蒙彎起嘴角,祂用餐的禮儀端正得有如貴族,姿勢斯文優雅,令人難以想象祂的真身乃是非人的怪物,呼吸間便能捏碎建立這些用餐禮儀和文化的人類文明。
“顯然我的表達能力不夠好,沒能傳達給你我的想法。 ”克萊恩以餐叉指了指阿蒙,态度像是和朋友聚餐聊天般随意,似乎同桌的阿蒙只是地位對等的普通人,而不是囚禁着他的“舊日”。
“關于這點,我的想法也是一樣的。”其中一位阿蒙說,祂的餐叉尖端穿刺煮透的軟爛西紅柿,擠出些許醬汁,這些餐點對祂的意義和那些進入祂嘴中的非凡特性無二,可有可無。
“如果有更懂得教導‘人性’的人就好了。”克萊恩苦笑。他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雖然表面上緩和了不少,但根本的思想卻難以撼動半分,誰也不想放下屬于自己的堅持,脫離形塑自己的基石。
他也曾想過是否因為身為眷者而使話語打了折扣,但最終他認為導致溝通不良的因素和地位差距無關。
他們只是生來就身在棋盤的兩側,附着不同色彩的并行線罷了。
阿蒙們聞言,不約而同地輕聲嗤笑,似乎克萊恩講了一個笑話。克萊恩不悅地皺起眉頭,不懂得自己所說的話哪裏可笑了,難不成阿蒙覺得他教得不錯,讓祂充分理解了‘人性’?這點連克萊恩自己都不相信。
“你居然比我更早氣餒,這不像你。”其中一位阿蒙裝模作樣地嘆氣,搖了搖頭。祂杯裏盛裝的是清澈的甜白葡萄酒,來自于某位因蒂斯貴族的私人酒莊,絲滑爽口,與酸甜的紅醬料理相配。“你聲稱要看着我走向終點的傲慢呢?”
“我并沒有反悔身為你的眷者。”克萊恩吃下一口面條,有些困惑,他不太理解對方此時思考的方向。要是直到終點他們都只是流于形式的辯論,觸及不到深層的門扉,那麽不氣餒也不行吧?但當然他不會抛下交付予他的責任。“我只是覺得也許我浪費了這個難得的機會。”
他并不覺得自己特殊,也不認為自己才能出衆,他一向是在他人的恩惠和幫助下成長,因此能夠平安通過非凡者的道路上的險阻,直到觸及真神的地位。
阿蒙的雙眼只能看見個體的強大,只能認識最終的結果,因此對他有着過多的期待。
“無論如何,你都不該産生将機會讓予別人的念頭,那形同放棄。”另一位阿蒙說,祂已經吃完了最後一口面條,進食的速度似乎暗示了祂對餐點的滿意,祂以純白的餐巾拭淨嘴唇。“我也許會視情況而暫時罷手,但那只是在為下次的成功做好準備,無論要使用什麽手段,我都要得到想要的事物。”
“……确實。”克萊恩輕笑出聲,雖然很想吐槽阿蒙他的觀念應該叫作“讓賢”,和原始的掠奪欲求并不相似,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因為阿蒙的話輕松了不少。當然,他知道對方不是出于善意而慰留或鼓勵。 “我作為玩具讓你這麽中意嗎?”
“你可以猜猜我當初為何複活你?”一位阿蒙說,祂瞇起雙眸,舉起高腳杯,透過透明的杯壁盯着克萊恩。眷者的身影彷佛困于杯中,像是調酒之中沉浮的櫻桃,祂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啜飲着杯中令人酩酊的美酒。
“……你雖然好奇你失敗的原因,但不一定想要認可這項因素,你更期望的是踐踏我所展現的‘人性’吧?”克萊恩笑了,也不覺得生氣,對方就是這樣的存在,高高在上的神子,天生的神話生物。他從一開始認識祂時就有了心理準備,因此才會選擇與祂對峙,直到現在。“但我并不會輕易屈服。”
“最初的确是那樣沒錯。”阿蒙像是品酒般搖晃酒杯。
“……我還有什麽能讓你感興趣的?”克萊恩移動叉子的手停住了,圓鼓的臉頰內塞着咀嚼一半的食物,嘴邊沾着殷紅的醬汁,看起來完全是個進食中的普通人。
“你猜?”阿蒙們動作整齊劃一地舉起右手,捏着單片眼鏡,朝着克萊恩露出弧度一致的笑容。
“唔!”克萊恩一口面梗在喉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他像溺水的人一樣掐着脖子,覺得自己如果還是人類,或許會當場噎死。
“1352年12月20日,被克萊恩猜中想法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的疑惑可真奇怪。”
“他似乎不明白在占蔔家、學徒、偷盜者的天使之中,為何只有他獨受青睐。不但得以複活、成為我的眷者,并且被指名為‘詭秘之主’的繼任人選。”
“他的确是最像個普通人類的神話生物了。”
“--然而這世上除了他,可沒有第二個讓我嘗到敗果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