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Summary:愚者之夢。
阿蒙其實沒有做過夢。
祂的皮靴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寂寥響亮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回廊內回響,阿蒙似是身在人去樓空的古堡內,頭頂是封閉的恢弘拱廊,纏繞着濕黏陰冷的氛圍。魔法師裝束的祂擡高手中所持的馬燈,燈罩內搖曳的火光照亮祂青白的指尖,為祂的前路驅散暗藏瘋狂呓語的灰霧。
正常情況之下,神靈并不需要睡眠。超凡脫俗的祂們和一般生物不同,再無體力和疲倦的拘束,是以對神靈而言,睡眠并非安詳的休憩時光,反而意味者某種負面的狀态,祂們進入沉睡通常是能力衰弱之時,抑或精神狀态無法維持穩定之時。
阿蒙從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遭受重創,自然也就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沉眠,祂僅僅模仿過阖上雙眼的行為,或者潛入他人的夢境中戲弄人們不堪的妄想,未曾因為好奇而放開自己的意識,任由自己墜落夢境。
畢竟夢境在神秘學上的意義特殊,并不只是常人所認知的滑稽幻象,對非凡者而言是帶着一定風險的戰場,被掌有相關權柄的神靈所守護或支配。
馬燈提環随着阿蒙的腳步匡啷作響,祂似乎已經在這條回廊上走了很久很久,又像是才剛在這裏誕生,祂的意識清晰,卻又無法徹底控制自己的知覺延展發散,彷佛将與整個宇宙合而為一,又像是将上升為更高次元的存在。
阿蒙清楚祂如今身陷睡夢之中。
祂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新鮮,此處對祂而言正是前所未知的領域。
身為相應權柄的化身,“詭秘之主”的夢境內容并非可以一笑置之的奇想,而是先知們眼中預兆的根源,雜揉着扭曲與變化的力量,影響着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和命運。
如今的阿蒙得以看見更為遼闊的世界,祂能夠明白,構築這個夢境的材料不僅基于己身的記憶。
游離生死的靈魂、難以實現的心願、排斥于正史的矛盾、從未來剝落的碎片,這裏是無法存于現實之物的港灣,它們得以在這裏從象征化為實體。也許是塵埃,也許是牆角的蛛網,也許是地面的石階,它們密謀着傾覆當下歷史的可能性,絮語着人智未能理解的詛咒、誘惑或贊頌。
作為至高位格的存在,阿蒙并不擔心祂的夢境受到現存神靈的窺伺,但深知此處必然受到等待複蘇的那一位“詭秘之主”的幹涉,畢竟祂們還在争奪自我的主導權當中。
當然,這場夢境的風景仍是以阿蒙本身的經驗為主體,畢竟祂才是夢境的主人。
“想不到那場戰鬥會影響我這麽深。”阿蒙彎起嘴角,捏了捏祂的單片眼鏡。眼前的城堡回廊祂很熟悉,彷佛沒有盡頭的陰森長廊、銀質的燭臺、緊閉的暗紅木門,正是克萊恩曾創造過的“詭秘之境”的樣貌,但不同于阿蒙的實際遭遇,暗紅木門的縫隙伸出幾绺發絲般纖細的透明觸手,像是龐大怪物的爪尖般帶着異常的壓迫感,所有的燭臺燈火盡滅,如果不是手中的馬燈,阿蒙或許會在自己的夢中墜入黑暗。“可惜現在不能使喚你幫我提燈了。”
阿蒙對着手中的馬燈說,燈罩內的火焰搖晃,似乎對祂的話語不置可否。
這盞馬燈正是落入祂手中的“愚者”的“唯一性”。
雖然“愚者”的“唯一性”一度在現實中被祂形塑為黑色手套,但在這場夢境內卻脫離了祂的想象,化為了馬燈的形象,點着不滅的明亮火焰,光芒蘊含着某位神靈的強烈意志。
阿蒙不知為何能夠理解,這是來自于克萊恩的精神烙印。
雖然不清楚和“愚者”的“唯一性”相處不久的克萊恩是如何刻入強于安提哥努斯的精神烙印,但這并不妨礙阿蒙接受這個事實。祂樂于和擁有克萊恩意識的馬燈聊天,并不覺得別扭,畢竟祂本來就是“唯一性”形成的神話生物。
對祂而言,擁有意識的“唯一性”是常理的一環。
羽翅拍擊的聲音響起,阿蒙擡頭看向石塊堆砌的拱頂,米白的紙張在黑暗中彷佛飄落的雪花般清晰,陰影聚合般的黑鳥銜着紙片盤旋飛降,像是迷失于古堡的野鳥。
“看來現實世界又過了一天。”阿蒙攤開手掌,任由咬着紙片的黑鳥降落掌心,瞬間,黑鳥連同紙片一同崩塌為灰霧消散。銜着紙片的黑鳥并非阿蒙的分身,而是夢境中的本體與分身之間聯系的具現化,帶來每日日記的內容和片段的記憶。祂評論道:“身為唯一沒有被我寄生的眷者,你該對自己的自我評價再高一些。”
讀取日記內容之後,食用西紅柿肉醬面那一日的記憶融入為祂的一部分。馬燈裏的火焰靜靜搖晃,沒什麽反應,似乎不是很想搭理阿蒙的話語,或者只是無言以對。
“不開心?我這可是稱贊。”阿蒙按着尖頂軟帽輕笑,越過那些像是飄蕩的海草般從兩側門縫探出的觸手。謹慎如祂,當然沒有貿然開門的沖動想法。
盡管身在自己的夢境中,阿蒙不知為何卻無法自由使用“偷盜者”途徑的非凡能力,部分“學徒”和“占蔔家”的能力也同樣受到禁制,讓祂像是折去了與生俱來的翅膀般,冒着極大的風險。祂不确定是否是因為那位“詭秘之主”的幹涉而造成的結果,畢竟這是祂第一次做夢。在無法派遣分身試錯的情況之下,祂失去了試探門後情況的方式,因此阿蒙只能提着燈,漫無目的地在回廊上前行。
但阿蒙明白,這個詭異的平靜狀态不會長久。那位“詭秘之主”正伺機取代祂,這場夢境将會更加深度地遭到侵蝕,終至破壞阿蒙的自我。
和清醒時不同,阿蒙的腦海中不再浮現來自那位“詭秘之主”的瘋狂呓語,祂的理智穩定,但仍能感知那位“詭秘之主”像是啃食葉片的毛蟲般,細碎而隐密地咀嚼着祂的存在。
“不知道這算是好夢還是惡夢?”阿蒙提高馬燈,讓燈光能夠照亮更遠的位置,石牆上的銀質燭臺反射寒冷的光芒。當暗紅門扉內伸出的觸手被燈光照耀時,它們像是被光線刺激般,一陣蠕動,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刮搔門板。阿蒙捏着單片眼鏡,彎起嘴角:“也是,有其他存在插手的夢境,不可能愉快得起來。”
一般而言,只要夢境的主人保持清醒,在擁有夢境相關權柄的情況下,還是能夠掌握夢境的主導權,并建立一定的秩序。不過對于不熟悉入夢狀态的阿蒙而言并非易事,更何況祂還得考慮那位“詭秘之主”的幹涉。
“難不成我們就只能繼續散步?”阿蒙停下腳步,并不是覺得累了,只是感到無趣,祂踩碎了游移到祂鞋跟的觸手,透明的觸手化為蠕蟲四散,回到門內。一般而言,以現實回憶為基礎形成的夢境,通常也有着雷同的“劇本”,這點常識性的知識阿蒙還是有的。“按道理,我必須打開某個關鍵的房門,找到‘愚者’牌化成的虛假替身……你知道那間房間的位置嗎?”
馬燈內的燈火無風卻靜靜搖動,似乎是表示否定的意見。
“也對,這是我的夢,不是完全一致的‘歷史’,至少這些觸手本來不該存在……或者我該把你丢到門邊,看看你會不會被那些觸手吃了?”阿蒙笑臉吟吟地提出另一個設想,将馬燈移向暗紅的門扉,觸手群像是被燈光驚吓一樣退去些許,馬燈的燈芯也同時炸裂一團火光,展現出任誰都看得出來的憤怒情緒。
“真是開不起玩笑,我怎麽會做出自毀的行為呢?”阿蒙在觸手試圖纏卷燈罩時,及時擡高了馬燈,話語中帶着幾分沒有誠意的遺憾:“憑我現在的狀态,要是失去唯一的光源,可就連前進都辦不到,而且在這裏徹底陷入黑暗的話,也許會被那位‘詭秘之主’吞噬。”
阿蒙笑着推了推眼鏡,鏡片後微瞇的黑眸被溫暖的燈火照耀,反射出冰冷如機械的思慮。觸手畏懼光源的反應令祂有些疑惑,“愚者”的“唯一性”理論上和“守護”或者“排斥”的能力無關,祂也不覺得克萊恩的精神烙印擁有抗衡那位“詭秘之主”的能力。有可能某些關鍵祂尚未想透,也或許這是那位“詭秘之主”為了離間祂們而演出的戲碼……
無論如何,克萊恩目前沒有加害于祂,而且這盞燈确實是屬于祂的“唯一性”,阿蒙尚不至于愚蠢地因為疑心就抛棄馬燈。
“既然都利用精神烙印來到我的夢裏了,你怎麽不變成更有用的樣子呢?”阿蒙撫摸下颚,指尖敲了敲馬燈的玻璃燈罩,忍着笑意看着沒有反應的燈火,祂幾乎能想象克萊恩對祂的話語嘆氣或者冷眼以對的表情。阿蒙料想對方大概也對目前的狀态束手無策,并沒有太多期待。“或者是因為我封印你非凡能力的原因?但範圍應該僅限于源堡之內。”
不過要是克萊恩真的身在此處,并且擁有“詭秘侍者”的能力,現場也不過就是多了一個弱化版的阿蒙,于事無補。當然阿蒙可以選擇命令克萊恩去以身試險,但這顯然沒有必要。
對阿蒙而言,目前的克萊恩是一張不可以輕易打掉的手牌。
“看來那位‘詭秘之主’打算利用這場夢境的內容,迫使我無法用同樣的方式解開‘你’所設下的陷阱,并且讓我在與‘你’的戰鬥中殒落。”阿蒙望向手中燈火搖曳的馬燈,火焰亮了亮,表示同意。雖然也有在回廊發呆不動避免觸發危險的選項,但這顯然不是正解,只是放任自己遭受對方的侵蝕罷了。“我必須設法在夢中壓制那位‘詭秘之主’的意識,或者在完全遭到取代之前強制清醒。”
使用“門”的能力的确可以強行切開空間,打破當前的局面,但阿蒙并不想輕率使用。畢竟祂仍然需要承擔開門之後的未知後果,最差的狀況則是正中那位“詭秘之主”的下懷--将門後的房間連接到即死的陷阱。
即使是第一次做夢,阿蒙仍然清楚,在這場萬分真實的夢中死亡将導致祂現實中的殒落,因此祂不得不謹慎行事。雖然“詭秘之主”擁有“複活”的能力,但從未經歷死亡的阿蒙仍期望盡量避免“複活”,以免出現祂無法掌控的變量。
燈罩內的火焰突然膨漲,變得像是小孩拳頭大小,熊熊燃燒,阿蒙理解了對方傳達的想法。
“嗯?‘操縱火焰’啊……點亮燭臺只能增加光源,并不能找到躲藏着的‘愚者’,不過确實有一試的價值。”阿蒙捏了捏右眼上的單片眼鏡,鏡片中反射的火光瞬間點燃了鄰近的燭臺燈芯,接着像是傍晚時分的路燈般,銀質燭臺接連亮起,光源延伸至遠方灰霧的深處。“夢境中的景象均是某種象征和暗示,所以這些火焰并不只是光源,在被我點亮之時,即是我部份力量的延伸……”
阿蒙的手掌向前推出,虛幻的門扉即刻勾勒成形,在祂手中化為實體,祂推開門扉的瞬間,空間撕裂為通道,連接至定位之處。阿蒙彎起嘴角,提着馬燈跨入了門扉之中,來到一處幽暗的回廊。
此處回廊的燭光微弱,像是被強風吹襲般明滅閃爍,但回廊的空氣沉靜,并沒有一絲流動的微風。阿蒙手提馬燈,朝着光源昏暗之處緩步前進。
“……所以外力幹涉最為嚴重的地方,火焰便越難點着。基于這場夢境的‘規則’,那位‘詭秘之主’若是期望摧毀我,那麽其意志必将與夢境中相符的‘角色’結合,作為‘我的敵手’出現--”
阿蒙在其中一扇緊閉的暗紅木門前停下,門縫中沒有任何觸手竄出,但是四周卻蔓延着最為濃深的黑暗。兩側的燭臺全然無法點亮,阿蒙捏了捏單片眼鏡,燭臺閃現火光後瞬即熄滅,燭芯飄着燃燒之後微弱的輕煙,融入翻湧飄蕩的灰霧之中。
“構築夢境的‘規則’有如房屋的梁柱,不可輕易動搖和變更,否則夢境就會破碎……這顯然不是那位‘詭秘之主’樂見的結果。”阿蒙朝門前進一步,馬燈照亮了暗紅色的木門,祂握住了木門的把手。“所以這扇門必然是正确解答。”
說話之間,阿蒙擰動把手,木門随着幹澀的聲響敞開。
馬燈的燈火膨脹,光芒照亮了房內的景象。正如阿蒙曾經的經歷,房內端坐于高背椅上的正是臉龐覆蓋面具的“愚者”,祂身披半透明的漆黑鬥篷,鬥篷之下延伸出無數滑膩透明的觸手,漠然注視着闖入者。
随着“愚者”的身影平扁為“亵渎之牌”,房間也在瞬息之間坍縮回鐵制卷煙盒的原貌,手提馬燈的阿蒙跟着迅速變薄,化為一張日記紙撕成的紙人,飄落于卷煙盒內。
在握着鐵制卷煙盒的“愚者”身前,阿蒙那提着燈、身穿古典黑袍的輪廓勾勒而出,祂們雙雙漂浮半空。“詭秘之境”形成的古堡發出巨響龜裂,石壁轟然坍塌,重組為“源堡”恢弘的宮殿。
“‘祂’顯然認為我會再度輸給你,但‘祂’可不是你。”阿蒙看着眼前的敵人,面帶冰冷的微笑,即使“祂”和克萊恩一樣穿着風衣頭戴禮帽,阿蒙也清楚面前的‘愚者’并非祂深愛人類、眷戀人性的眷者。
--“祂”是更為瘋狂和強大,從未消逝亦從未複蘇,充滿神性的古老存在。
阿蒙彎了彎握着馬燈吊環的手指,克萊恩溫暖的燈火還在祂的手中搖曳,照亮周遭的幽深黑暗。
“愚者”的臉孔像是面團般蠕動,空白的面具浮現于祂的臉龐,風衣之外重新披上半透明的鬥篷。祂的皮膚綻開無數裂縫,露出內部蠕動的透明蠕蟲,浮現神秘花紋的滑膩觸手從裂縫滑落延展,彷佛布偶內部填塞的棉花般推擠而出。
“是時候回答我了吧?克萊恩。”阿蒙推了推眼鏡,從容地等待“愚者”接下來的行動。祂舉高馬燈,平視着玻璃燈罩內有如心髒般跳動的火焰。
阿蒙們之間經常為了某些目的互相欺詐,祂們所擁有的情報和記憶不一定共享,并且阿蒙的本體擁有最終的決定權。
阿蒙墨黑的眼裏映射的火光像是水波般晃漾,破碎混亂的光彩來自于未定的遠方,編織非屬現世的圖景。
阿蒙收起了慣常帶着的輕佻笑容。
“那一日,源堡決戰的最後時刻,接受死亡命運的你眼中所見的預兆,和我成為‘詭秘之主’後所接受的啓示,是同一個未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