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Summary:十字路口。
克萊恩伸着懶腰起床時,迷蒙的視線看見身旁的被窩裏窩着一團一團毛絨絨的黑球,打着哈欠的嘴巴不由得笑出了聲。他随意地摸了一把睡得很香的烏鴉們柔軟的背部,輕手輕腳地下床,腳上的鎖鏈只發出細微的響聲。
自從上次克萊恩邀請阿蒙體驗睡眠之後,阿蒙便自顧自地跟着克萊恩一同就寝,似乎是把棉被作為了巢穴,大搖大擺的态度讓克萊恩也尴尬不起來,一個多月來他們就這麽相安無事地同床而眠。
神話生物不需要睡眠,克萊恩當然清楚,但阿蒙目前的狀态并不穩定,即使祂們看起來像是刻意和克萊恩擠同一張床來捉弄克萊恩,設法讓克萊恩為先前的嘗試後悔。
……祂也許真的很疲憊,不得不讓部份分身也跟着休眠。克萊恩暗自猜想,瞥了一眼床上緊閉雙眼的烏鴉群,徑自走入盥洗室。
窗外幾只烏鴉撥開灰霧,飛落陽臺,用嘴喙叩開虛掩的窗戶。祂們探頭探腦,窺探着在盥洗室中梳洗的克萊恩。
“早安。”臉上還滴着水的克萊恩擡起頭,他從洗手臺的半身鏡中看見了闖入房內的烏鴉們,随口打了一聲招呼。
“今天你還是随便穿?”烏鴉們一邊詢問一邊開啓了衣櫃的門,在克萊恩折疊整齊的衣物上搗亂。
“難道你會在家裏頭穿正裝打領帶?”克萊恩白了祂們一眼。如果是出門在外的時刻,他必然要維持體面的形象,就算當年身為格爾曼在腥風血雨的海上闖蕩時也是如此,奈何現在的生活對克萊恩而言更像是度假或者退休在家,穿着休閑顯然更加合理。
“這是某種嘲諷?你明知沒有任何建築能讓我産生‘家’的概念。”阿蒙冷哼,烏鴉們在衣櫃中像是在尋找寶物般翻揀襯衫。
“第三紀的神殿呢?”克萊恩以濕毛巾擦幹了臉頰,水氣被帶走的感覺令他感到一陣神清氣爽。
“就像你說的,那就是神殿而已。”叼着領帶的烏鴉人性化地聳了聳肩。
“真不懂你的标準。”克萊恩走出盥洗室,看見烏鴉們擺了一套衣褲在床邊,蹲在衣服旁邊,晶亮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期望克萊恩能穿上。
“沒指望你能明白。”阿蒙們輕聲嗤笑。祂們在克萊恩彎身拾起衣服時“啪啦”一聲振翅飛出窗外,并未做些多餘的阻撓。
克萊恩皺起眉頭,一臉戒備,他将衣服翻開,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确認沒有被烏鴉們撕裂或者啄破之後,也就不推辭對方心血來潮的好意。
“早餐想吃些什麽?”克萊恩随口問道,解開自己單薄的睡袍,露出精瘦的身體,在阿蒙們旁邊毫無顧慮地更換衣服。自從理解對方幾乎随時随地都在監視後,克萊恩的态度也從先前的抵觸逐漸麻木,最後已經能對他們的視線視若無睹了,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随你喜歡,我沒有特別想吃什麽。”一只白眼圈烏鴉收起翅膀,輕巧地降落在克萊恩套上白色襯衫的肩膀上,咬了咬羽毛整理,像是溫馴的寵物鳥,但克萊恩很清楚在對方眼中自己才是被飼養的寵物,或者是……類似寵物的存在?
“那我就自己煎個雞蛋夾吐司吃了?”克萊恩沒去管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阿蒙分身們--那大概是某種祂的恢複方式--他在穿好衣褲之後就準備朝廚房走去。
“……還是準備一份給我吧,順便再泡杯紅茶。”坐在克萊恩肩上的烏鴉随着他一道下樓,祂幾經猶豫後還是開口。克萊恩努力收起上揚的嘴角,以免自己的神情惹惱了對方。
“吃早餐的感覺很不錯對嗎?”克萊恩故作随意地回答,伸出指尖撓了撓烏鴉覆蓋柔軟細毛的頭頂。“下次我順便幫你做吧。”
“……”烏鴉的黑眸看着克萊恩的側臉,薄薄的瞬膜眨了眨,不知在思考什麽,非屬人類的長長嘴喙開阖說道:“随便。”
阿蒙說完,沒等克萊恩回答就拍振翅膀倏然飛離,只留給克萊恩一頭被風壓吹亂的頭發,以及幾片輕盈飄落階梯的漆黑羽毛。
……這是自己不吃,留給其他分身吃的意思?克萊恩不解地心想,随手壓平了亂翹的浏海。
直至今日,克萊恩還是不懂阿蒙本體和分身之間的關系,至少對于身為吃貨的他而言,是不會點了想吃的餐點就立刻跑掉的,畢竟其他分身所享受的飽足感不會實時共享于所有分身。
阿蒙的“自我認同”與“滿足感”還真是異于一般人類,克萊恩想。這種思考方式和“占蔔家”們操縱秘偶的方式也不一樣,也許只有高序列的“偷盜者”途徑才能擁有類似的體驗。
……或者如果我成為“詭秘之主”,大概就能體會了?
放空腦袋的克萊恩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進了廚房,物品挪移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幾位鳥類外型的阿蒙從敞開的窗戶飛進廚房,壞心眼的烏鴉們打開了櫥櫃、叼起盛裝調味料的玻璃瓶,有些烏鴉則取出了盒裝的雞蛋,掀開蓋着吐司的紗布,調理臺上淩亂地放置着鍋子和餐盤,像是被頑皮的孩童搗亂一番的情景。
“……不過那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克萊恩自言自語,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可能會永遠被阿蒙禁锢、在此處迎來終結,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一向豁達。
從神靈悠久而漫長的生命看來,未來很可能會誕生更加合适的人選,致使阿蒙和亞當放棄原本的決定,抛下預定的棋子,克萊恩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并未對自己成為“詭秘之主”有過多的期待。
身處性命拿捏在別人手裏的無奈情況,克萊恩當然無力動搖和參與祂們的抉擇,但是就這麽行屍走肉地活着也不是他的性格。
--克萊恩一向很清楚他自己的能力和極限,以及目前的他能夠辦到的事情,這是他得以在這嚴酷的世界存活的秘訣。
“什麽不可能?”一只烏鴉叼着廚房圍裙飛上克萊恩的肩膀,姿态優雅地降落,留意力道的鳥爪輕輕紮在他的肩上。
“我是說,人更該着重于眼前的生活。”克萊恩擡手接過了對方幫忙拿來的圍裙,熟練地套過脖子穿上。
盡管責任不是能夠自由選擇的事情,但克萊恩還挺喜歡他目前背負的責任。
“這顯然是某種短視的态度。”阿蒙不以為然地說,祂飛到克萊恩的頭頂蹦了蹦,這才心滿意足地飛離。
“什麽啊……?”克萊恩一臉莫名其妙,但并不怎麽介意。廚房裏的烏鴉們在克萊恩進門時像是做壞事被發現一般凝固了動作,宛如是警戒的小動物,祂們盯了克萊恩幾秒之後,才紛紛拍着翅膀飛出窗外,像是一哄而散的頑童。
……倒是一應俱全。克萊恩皺了皺眉,檢視着放置桌面的物品,意外地發現他所需要廚具和食材都已經被取出,省去了些許準備的時間。
“今天你有什麽打算?”一位阿蒙突然出現于着手燒熱鍋子的克萊恩旁邊,祂斜倚着牆,交叉手臂,無所事事地看着克萊恩忙碌,克萊恩猜測祂大概是負責過來吃掉早餐的阿蒙。
“沒有想法,你們呢?今天想玩什麽?”克萊恩搖晃鐵鍋讓油均勻地漾開,單手打了兩顆雞蛋,黃澄澄的蛋黃滑入高溫的熱鍋中,蛋白的邊緣冒着泡,滋滋作響。
“沒有。”阿蒙聳聳肩膀,祂的鼻翼掀動,似乎在悄悄嗅聞熱油煎出的蛋香。
“我還以為你們今天那麽煩人可能是別有目的呢?”克萊恩瞥了一眼阿蒙,他将鍋鏟刮入油亮的鍋底,将底面凝固的雞蛋挑起,翻了個面。
“……你猜?”阿蒙一如往常地露出斯文的笑容,推了推祂的眼鏡,看起來像是在構思別出心裁的惡作劇。
“不想猜。”克萊恩白了祂一眼,懶得理會祂的壞心思。“你想做什麽就直接說出來。”
“其實我什麽也不想做……就算這麽說,你也不會相信的吧?”阿蒙笑了笑,看着克萊恩将荷包蛋簡單撒些鹽調味之後撈起,接着繼續在鍋中置入沾裹蛋液和牛奶的吐司。
“反正我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阻止你。”克萊恩沒好氣地說,他可是相當清楚對方的作風,阿蒙真的沒什麽目的的話可不會做這些多餘的事情。克萊恩用鍋鏟撥動吐司,看着濕潤綿軟的吐司逐漸煎得金黃焦脆,散發香濃的奶味。“不需要我奉陪你玩游戲的話,等等我就要去洗衣服了。”
在源堡內的生活自然不需要辛苦地清潔衣物,克萊恩只是因為耐不住無所事事的清閑日子,為了維持正常的人類生活而幾乎把所有的家事都嘗試一遍,最近的他不再有本來的笨拙,簡直像個熟練的家管。偶爾克萊恩也會吐槽自己這麽努力,也許該找阿蒙讨點家庭幫傭的鐘點費……當然,他只敢想想而已。
“你可以不用那麽多慮,該幹嘛就幹嘛,我沒有那麽無聊。”面對克萊恩不信任的眼神,阿蒙只是彎起嘴角,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警戒。
……不,你就有那麽無聊。克萊恩默默在內心回嘴,将夾好的吐司煎蛋遞給阿蒙,對方接過之後笑了笑,拿起吐司咬了一口。
“普通,吐司可以不要煎得那麽幹。”阿蒙給了一個毫不留情的評價,捏着吐司的身影瞬間溜得不見蹤影,讓立刻想要反駁的克萊恩差點噎着了。
“難吃還不放下?”克萊恩在獨自一人的廚房冷哼,他一手拿着吐司咀嚼,另一手把鐵鍋扔進水盆中,開始着手整理雜亂的料理臺。
總覺得阿蒙今天有些多嘴啊,上次祂這麽聒噪是什麽時候呢……
克萊恩三兩下把吐司塞進嘴裏,舔了舔油膩的拇指。他隐約記得對方曾經也有莫名多話的時候,雖然随着相處的時間變長,他們最近聊天的頻率的确增加了,至于辯論時他們雙方大抵都是不想先閉嘴服輸的,所以怎麽界定“話多”還挺難說。
至少從對話的內容判斷,祂的确沒有說什麽奇怪的內容。
“……也許我确實想太多了?”克萊恩苦笑,随着阿蒙的精神情況不見好轉,對方的沉默讓無法了解情況的克萊恩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生怕祂突然出了什麽異變。
這就是合作關系的壞處了,不能按自己想法單幹,還得被綁在一條船上。克萊恩自嘲地心想,他卷起袖子,将手裏冒着泡沫的海綿發洩般用力地搓在鍋面上。
祂最好不要故意裝病開我玩笑,不然我真的……拳頭硬了。克萊恩不快地撇了撇嘴,他手腳麻利地清洗完餐具之後,簡單把廚具歸位,權充收拾了廚房,就前往浴室,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洗衣籃內只有少少幾件他自己的衣物,阿蒙的人形外表算是某種拟态,沒有清潔衣物的問題,而在別人的眼皮監視下,克萊恩也不好意思像某些單身男子一樣累積多日才清洗,而是每隔兩三天就洗一次。
基于衣物的量不多,阿蒙今天又似乎不打算騷擾他,克萊恩為了打發閑得發慌的時間,決定把所有房間的床單被套都拆下來清洗。
在和仆人房與客房的床具套組搏鬥完畢之後,克萊恩最後才來到阿蒙們睡着的主卧室,煤氣燈的火光之下,裹着棉被的烏鴉們露出小巧的頭部,壘成一團,遠遠看去像是放置床上的黑色抱枕。
克萊恩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把棉被掀起,生怕打擾了睡眠中的阿蒙們,但熟睡中的烏鴉只是咬了咬嘴喙,縮起頭部,看起來沒有受到多少驚擾,像是睡懶覺的小孩。
克萊恩不由得彎了彎嘴角,他抱着被子坐在床沿,手指靈活地解開被套的綁繩,心情輕松。如果不是阿蒙們正在睡覺,他甚至想随口哼點小調。
困倦的烏鴉們微微撐開眼皮,看着克萊恩閑适的身影,似乎從熟悉的平靜中得到了某種安撫,随後又因為濃重的睡意而睡了過去。
“我要換床單了。”拆好枕套,克萊恩對阿蒙們輕聲告知,仍在睡眠的烏鴉們沒有回應,克萊恩便将一團團的毛球撈向懷中,動作熟練中又帶着些許随意。“忍耐一下。”
一手抱着睡着的烏鴉們,克萊恩單手剝下床單,雖然有些麻煩但還不算令人困擾。縮在他懷裏的烏鴉們跟着克萊恩的動作搖搖晃晃,像是眷戀人類的體溫般乖順地依偎,睡得香甜。
“好了,你們繼續睡吧。”取下床單後,克萊恩将不見清醒跡象的烏鴉們擺回空蕩的床墊上,看着烏鴉挪了挪舒适的位置再度進入夢鄉,才放心地抱着床單和被套帶上了門,朝着室外走去。
作為曬衣場的草坪沉降着源堡的灰霧,理所當然地沒有陽光曝曬,衣物在一片陰暗中濕漉漉地滴着水,場景看起來像是散發黴味的雨季。阿蒙曾嘲笑他或許應該向祂許個願,在源堡升起仿造太陽的幻影,使他的家家酒顯得更加完美。
“做這些事情有趣嗎?”在曬衣繩上降落的烏鴉們歪着腦袋,看着克萊恩在洗衣板上辛苦地搓着衣物,水盆中飄起的泡沫扭曲地映出人類的身形,在半空中一個一個破裂,像是某種美夢的渣滓。
“和‘有趣’無關,這些事情是我之所以還能身為‘我’的關鍵……”克萊恩擡起頭,看向叼來曬衣夾的烏鴉們,祂們的腳爪撥着曬衣夾,在曬衣繩上蹦蹦跳跳,不知道到底是來幫忙還是添亂。“對你來說,可能是……欺詐或者玩弄他人?所謂‘有趣’的事情。”
“我想這還是有根本性的不同,或者某些認知上的錯誤。”一位阿蒙不以為然地說,看着克萊恩甩開洗淨後的衣物。“排除瘋狂并非依靠規律的日常行為即可達成。”
“但是你不可否認,維持自身的特殊性有助于避免意識受到侵蝕。”基于擁有幾次統合梳理精神的經驗,克萊恩認為自己有資格說幾句話。
“我同意,但擁有‘個性’和擁有‘特殊性’還是有區別的。”烏鴉阿蒙輕聲嗤笑,似乎是因為意見不合而扭過頭,轉身飛離。“你的所作所為頂多是維持自己人類時的性格,是某種‘扮演’。”
“除了你以外,還是有許多并不‘特殊’的存在順利抵抗瘋狂。”克萊恩對着剩下的阿蒙們反駁,只引起一片奚落的笑聲。
“那些神靈們顯然并沒有在序列一時洗衣做飯。”一位抓着紙盒的烏鴉飛來,祂緩緩降落于草地上,松開腳爪放下紙盒。見到熟悉的蛋糕包裝,克萊恩雙眼一亮。“……嗯,今天是莓果蛋糕。”
“至少我們可以在下午茶上取得共識。”克萊恩笑着說,将皺起的濡濕床單抖開,抛上曬衣繩。“等會我去泡壺紅茶,我們在書房一邊看書一邊吃蛋糕吧?”
“可以。”那位阿蒙不怎麽介意地說,祂在帶來了蛋糕之後毫不留戀地離開,祂一向對食用蛋糕沒有太大興趣。
“如果你之後能帶來一些面粉和食譜,也許我能嘗試自己做蛋糕。”克萊恩對着觀察他曬衣服的阿蒙們說,身在曬衣繩上的烏鴉們跟着晃來晃去,像是在玩某種游戲。
“有機會的話。”阿蒙們說,一同拍打翅翼飛了起來。
黑羽像是雪片般飄落。
克萊恩沒去理會在空中盤旋的烏鴉們,專心地清洗和晾曬衣服,他對于阿蒙觀察和審視的目光早已習慣,能夠視若無睹地繼續手上的工作,忽視的程度近乎無禮,像是某些否定諸神存在的狂徒。
神靈們并不介意。祂們看着他,像是排遣無聊般随興,漫無目的。這些人類的行為尋常而平凡,毫無意義,阿蒙卻依然看着對方,彷佛是發着呆,沒有移開視線。
烏鴉們的眼中早已失卻了最初的好奇心,但也沒有覺得增加了更多理解,祂原以為祂可能發現一塊珍稀的寶石,但無論如何敲打磨擦,最後呈現的色澤仍然樸素,毫不特別,但也并不醜陋或令祂生厭。
一些烏鴉像是看膩了似地飛去,另一些烏鴉則選擇降落駐足繩索,在半空中窺伺着模仿人類的神話生物。祂們來來去去,足尖總是未沾塵泥,離去時的姿态翩然優雅。
克萊恩依然故我地曬着他的衣物,似乎這是比任何非凡者所重視的事情--例如嘗試解開束縛,找回序列一擁有的莫大力量--來得更加重要。事實上,無論阿蒙如何刺探,都只能得出克萊恩對于恢複力量滿不在乎的結論,對他而言,似乎只是遺失了某件多餘而無用的東西,所以并不怎麽急迫,直到他試圖協助阿蒙,像是人類常見的同理和憐憫。
他總想“扮演”流着溫暖鮮血的時期,而且相當成功,幾乎令我也産生錯覺,阿蒙心想。
神靈的黑瞳靜默注視着人類,翅膀拍擊的聲音再度響起。
……
……
克萊恩端着放置蛋糕和茶具的托盤來到書房時,發現一位阿蒙已經待在裏頭了。穿着襯衫馬甲的阿蒙坐在椅子上翹着腳,翻着書本閱讀,看起來像是一位普通的魯恩青年。
克萊恩放下托盤,為雙方斟了杯熱燙的紅茶,執起蛋糕刀往圓形的水果蛋糕劃下,切下兩片。覆蓋純白奶油的蛋糕表面綻放一圈奶油霜裱花的淺紫郁金香,紫色的奶油花和點綴其間的鮮豔野莓像是春日的繪卷,蛋糕剖面夾着一層一層的芝士奶霜和草莓切片,克萊恩恍惚間想到現在或許已經進入春天,源堡的生活總讓他缺乏時間感。
阿蒙像是沒有察覺克萊恩進門般專注地看著書,頭也不擡,只有伸向茶杯的手顯示祂明白對方的到來,祂已經很習慣來自對方的服務了。克萊恩瞥見祂正在閱讀的書籍是《第三紀歷史故事集》,他想在阿蒙眼中這種書也許更接近于《第三紀歷史笑話集》。
克萊恩從架上取下一本最近發售的流行小說,坐在阿蒙對面翻開書封,這本《飛越時間》據說被評論家視為帶起嶄新風潮的科幻作品,大受好評,內容是一個男人發明了時間機器穿梭過去與未來的故事。克萊恩一面翻閱一面在內心吐槽,或許過沒幾年他就可以看到穿越和異世類小說問世。
他們倆靜靜地翻着自己的書,偶爾喝口茶水,叉起夾着酸甜莓果的蛋糕食用,沒去搭理對方。靜默是讀者們的默契,在屬于閱讀的時光,沈浸書中世界的他們會在書房一起待着幾小時,毫不在意對方的存在,又或者是早已習慣有着對方陪伴的日子。
“你好像還沒給我講過故事。”埋首于《第三紀歷史故事集》阿蒙突然地開口,少見地打破了寧靜的氣氛。克萊恩勉強将思緒從搶走未來人的光束刀的男主角身上抽離,仔細思考自己是不是在不經意間答應了什麽無理的要求。答案是沒有。
“你終于到了想聽睡前故事的年紀了?”克萊恩揶揄,見到阿蒙微笑着從書本中擡起頭,推了推水晶雕刻的單片眼鏡,才連忙改口。“書不是自己看就好了?”
聽見克萊恩試圖推掉差事的回答,阿蒙點了點頭,認真思考了一番。
“不然說說‘你’的故事”阿蒙心情愉悅地說,啪地合上手中的書本,似乎确實來了興致。克萊恩知道他在複活之時,過去的命運悉數被阿蒙看了個遍,對方唯一不曉得的只有沉沒于歷史之海的遠古時期,但是“周明瑞”的故事顯然不能讓好奇心旺盛的神靈滿意。
當然随口編個波瀾起伏的人生也不是不行,但在這方面,他并不想騙祂。
“我沒什麽故事可說的。”克萊恩靜靜地翻過一面書頁,書中的男主角手持光束刀利落地砍翻幾個未來人,救出了于他有恩的老人。“平凡的家庭,平凡的成長過程,找了份能夠做幾十年的平凡工作,唯一的特殊大概是不幸地成為那位‘詭秘之主’的複活後手……你要聽故事不如找你的父親,祂的生平比我有意思多了。”
那可是頂尖的科學人才,我這普通的社畜哪能比。克萊恩又翻了頁書,在心中默默暗想。
“好像真的沒什麽意思。”阿蒙一手撐着頭,像是以往祂感到無趣的時刻,卷曲的黑發軟軟地散落指間。“你還真是怎麽也看不出特殊之處呢。”
“不甘心嗎?”克萊恩微笑。他知道祂想要尋求的是什麽,吞下敗果的合理解釋,又或者是逆轉失敗的變因。答案其實早已浮現,祂只是遲遲無法接受罷了。
“你說呢?”阿蒙彎起嘴角,被對方看透的感覺令祂不甚愉快,不過祂仍然再度寬容了對方的冒犯。“也許有一天你能對我說個更有意思的故事。”
“比如給‘詭秘之主’講故事嗎?”克萊恩嘲諷道,書中逃跑不動的老人不願拖累男主角,企圖說服男主角抛下他,但男主角卻在敵人環伺的狀況下激勵老人,很典型的英雄塑造。“夠不夠無聊?”
“我們可以試試,也許會意外有趣。”阿蒙再度打開手裏的書本,笑了幾聲,裝作聽不懂對方的諷刺。
“身為強迫別人說故事的那方,你當然覺得有趣。”克萊恩一如往常地反駁對方,等待對方的下一句回擊,卻只聽見書本掉落地面的沉重聲響,宛如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克萊恩猛地擡起頭,阿蒙分身的型态崩毀,化為數條滑膩的透明觸手,它們失控地掀翻椅子和桌面。觸手上泛着的邪異花紋讓位格不足的克萊恩雙眼劇痛,扭曲的臉部短暫地失去五官,化為蠕蟲聚合的模樣,幾條死去的靈之蟲彷佛是滴落的鮮血或眼淚,掉落于他按着臉部的掌心。
克萊恩松開雙手,看着手上的透明蠕蟲,表情平靜而鎮定,若有所悟。
他沒有猶豫地離開位于三樓的書房,沿着樓梯向下迅速走出房子。幻影般的屋宅彷佛經歷地震般搖搖晃晃,掉落碎塊;失控的阿蒙們散布于房屋內,祂們宛如瘋狂蔓生的藤蔓在走道上爬行,四處傳來觸手拍打的聲音,家具掀翻,磚造的牆壁迸開裂痕。
數個月以來這棟宅邸被克萊恩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生活感,現在卻恢複作為怪物巢穴的原貌,被觸手侵蝕吸附。他所努力維持積累的平凡日常在神靈的蠻橫之前總是不堪一擊,以往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他永遠不可能習慣這種毫無道理的事情,但也不會停下他的掙紮。
克萊恩的皮鞋踩在碎裂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步伐沒有任何猶疑。
他有預感他們不會再回到這裏了。不過克萊恩一向果決,踏出大門歪斜的門框時甚至沒有回望一眼。
他很熟悉阿蒙目前發生的情況。
準确地說,在被亞當控制于屍骨教堂之內時,克萊恩經歷過一次這種失控。
當本體與分身的聯系徹底斷開,而本體又并未死去,分身們便會不可避免地陷入失控與瘋狂,這便是現在的阿蒙分身們的狀态。
克萊恩走在源堡的灰霧之中,他抛于身後的房屋傾頹倒塌,熟悉的一磚一瓦最終如海岸的沙堡般崩壞,被朦胧妖異的灰霧所吞噬。
失控的阿蒙們在源堡中胡亂拍擊,克萊恩彷佛是身處觸手形成的叢林,遵循聚合本能的滑膩觸手嘗試襲擊他,不過失去理智的單純動作很輕易地被衣着輕便的克萊恩躲開,經過魔藥強化的身體動作還是如往常靈活,并沒有因為長期居家而顯得退步。
盡管乍看像是迷路于森林的旅行者,但克萊恩的目的地相當明确,他一向是知道該選擇哪一條道路的聰明人。
“……找我有什麽事呢?”阿蒙在感知到克萊恩到來時轉過頭,尖頂軟帽歪歪地戴在頭上,臉上是明顯神經質的笑容。祂沒有形象地在青銅長桌上坐着,套着皮靴的腿翹起,看向手裏的一疊紙張。在祂四周包圍着無數的觸手,掀翻的座椅淩亂地倒于地面。“我還以為你會立刻嘗試逃跑,之前不是做了一些準備嗎?”
……看來只剩下序列一的阿蒙還勉強沒有喪失理智,但應該也到了極限,克萊恩心想,他抿唇之後開口。
“……也許是好奇你在這種時候會說些什麽吧?”克萊恩扯了扯嘴角,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表情是不是很可笑。
“任何話語都挽回不了什麽,不是嗎?喔,不過,我确實有一件想做的事情。”阿蒙嘴角高高揚起,或許是因為瘋狂的影響而顯得聒噪許多,表情扭曲而誇張。祂彈響手指,克萊恩雙腳間的禁锢立刻斷裂粉碎,在克萊恩愕然的表情中,阿蒙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嘻笑着咧開嘴唇。“恭喜你,之前瞞着我偷偷摸摸做的逃跑準備都白費了。我對你開放了源堡的部分權限,你自由了。”
平時的克萊恩或許會開祂玩笑“我還以為第三紀的神靈會有活人陪葬的風俗”,但克萊恩現在只是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為什麽?”克萊恩吐出來的是一句沒有意義的疑問。
“既然我即将被那位‘詭秘之主’給取代,至少我的眷者不要也被祂給吃了,雖然對祂而言大概只是可有可無的餐後甜點。”阿蒙聳聳肩膀,瞥了一眼克萊恩的臉龐,那神情着實取悅了祂,令祂愉悅地彎起嘴角。“不是還有想要幫助的人嗎?離開吧,序列之上的争鬥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阿蒙取下頭頂的尖頂軟帽,按在胸口,微微點頭,像是一位魯恩紳士。
祂笑着捏了捏單片眼鏡。
“再見了,克萊恩,和你相處的日子還算愉快。”
阿蒙的古典魔術師衣袍內竄出多條透明滑膩的觸手,祂的輪廓逐漸扭曲崩毀,最終徹底失去人形。阿蒙手裏無法寄達的日記片片飄舞空中,散落一地。
紙張滑至克萊恩的鞋面上,他彎下腰,輕輕拾起。
“你還真是不懂人心啊。”克萊恩看着日記裏祂所書寫的人性疑惑,悄聲呢喃。身為學生,阿蒙表現得并不差,祂懂得思考,懂得學習,也擁有自己獨特的觀點。“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離開的。”
克萊恩擡起頭來,源堡的灰霧在他眼前像是先知分開的海浪般退開。明亮的光之階梯自上而下一級一級點亮,懸吊舊日遺民的青銅門扉緩緩敞開,迎接着克萊恩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