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賭注
入冬後,還未曾落雪,朱砂縣的梅樹已接連開花,滿城寒香。柳家照例要派人去摘梅花制梅花箋,本來是派了唐曉春去做,但聽聞因緣街有家新的青樓開張,唐曉春趕着去看熱鬧,便将這事甩給了徐渺。
徐渺并不推脫,二話不說放下手中活計,從唐曉春手裏接過竹簍,上了土鳳丘。柳家少爺常說山頂上的梅花最好,香氣更顯純粹,可惜朱砂縣并沒有山,只有座數尺來高的小山丘,因遠看形如公雞,故名土鳳丘,丘上有幾株梅樹,紅黃交錯,年年盛開。
徐渺捏着竹簍,小心地從樹上摘下一朵,花瓣瑩潤,散發着幽幽香氣,這香氣很快會沁入一張薄薄的紙間,混合着墨香,送入某位不知姓名的女子手中。那女子興許大字不識一個,全然看不懂柳家少爺叫人稱羨的好字和絕妙風雅的詩詞,也不懂這紙箋重重工序所蘊藏的心血和雅意,只當是一道驚喜,一個炫耀的資本,逢有陽光拿出來晾曬:“瞧瞧,我也收到了,看那磨面的翠姑/趙家的秀蘭兒還整天得意個什麽勁。”柳少爺的花箋又值錢又不值錢,畢竟再值錢的字,擁有的人多了,也就不要那麽值錢了。
漸漸太陽落了山,徐渺抱着滿一簍子的花回府,恰好唐曉春也回來了,見了他,滿面春風地上來接過簍子,道了聲謝,急忙踏進門裏去尋章四。他恐怕有一肚子的豔思妙評等着與人訴說,可惜 一年前柳家清退家丁奴仆,只剩下他們三個,唐曉春嫌徐渺木讷,與他吹起牛皮沒甚滋味,只得和章四說。章四形貌猥瑣,身上總有股腌臜味,極遭人嫌棄,唐曉春雖也不願靠近他,奈何嘴皮子實在發癢,且章四向來極為捧場,不管是什麽不幹不淨亂七八糟的渾話,一概點頭應是,嬉笑附和,是位極稱職的聽客。
徐渺踏進後院,遠遠便聽見唐曉春的聲音:“沒意思,那裏的姑娘長得醜就算了,年紀未免也太大了,臉上的褶子一道道的,誰啃得下去?不知道老鸨從哪進的這些貨,這樣的窯子開了也是白開,整整一天,進門的客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章四嘿嘿笑道:“莫不是別家年紀到了幹不下去的又到她家去了吧。”
唐曉春道:“說不定還真是,不過也有一位勉強看得過去,算是有兩分顏色,搞不好是這家的頭牌。她這一天都在門口攬客,我就站在旁邊,将她摸了個遍,嘿嘿。”
章四道:“用眼睛?”
唐曉春道:“那不然用什麽?那小娘們白嫩嫩的一張臉,只可惜頸子生了塊紅斑,有些掃興。話說她那腰可真夠細的,屁股卻又大,我就一個勁地盯着腰和屁股看,想象從腰摸到屁股,圖囵抱個滿懷......” 。
二人口頭上嫖了個盡興,言語越發的不堪入耳。徐渺習以為常,面無表情地打了水來洗他今日未曾洗完的衣服。忽然聽見柳家少爺清潤的聲音:“曉春。”
唐曉春趕忙住了嘴,應了一聲,往柳少爺的房間跑去了。
徐渺事不關己地低頭幹活,忽地嗅到一股腌臜氣,似是死魚蝦的腥臭味,混着陳年汗酸,濃烈潮濕撲面而來。猛一回頭,見是章四正咧着一嘴黑黃的牙齒,嘿嘿地朝自己笑。
“你說下一個收到少爺梅花箋的人,不會是唐曉春吧。”徐渺聽他說道,伴着股食物腐爛的潮濕臭氣,熏得人幾欲作嘔。
徐渺屏住呼吸,默默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章四卻會錯了他的意,道:“我們打賭。”
徐渺幾乎喘不過氣來,甕聲道:“賭什麽?”
章四樂呵呵地道:“若少爺真的看上了唐曉春,你寫一紙書箋給少爺,傾訴你的愛慕之情,就像之前挽風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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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賭注未免太狠,徐渺剛欲拒絕,章四卻湊近了一些:“你要是不答應,你枕頭底下那卷天天看的什麽書,我蹲茅房的時候可就有用處了。”
徐渺沉默半晌,只好點了點頭,又問:“若你輸了呢?”
章四信誓旦旦地道:“我若輸了,下個月天天洗澡。”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唐曉春總算從柳少爺房間出來了,他原本神色如常,走到庭院中間,莫名擡頭去看天邊的月色,喃喃道:“今晚的月色很好,我的佳人怎麽還不出現......”
恰好柳老爺回府,穿過庭院,随口問道:“少爺今日可有外出?”
唐曉春忙彎下腰,恭恭敬敬地道:“不曾。”
柳老爺點點頭,負手往正堂走去。柳家老爺諱初,字心源,是昌和六年的進士,昌和十二年被調到朱砂縣做縣令,如今是昌和二十一年,他這個縣令已做了九年。在一個芝麻大小的官位上坐九年實屬不易,縱然他坐不膩,朱砂縣的百姓恐怕也要将他看膩了。柳老爺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一心期盼升遷調任,然而一年年的期望總是落空,上面好似将他徹底遺忘了,他也漸漸灰了心,轉頭将期望全放在柳少爺身上。
柳少爺天資聰穎,十二歲便中了秀才,人人都料他必年少有成,然而後來幾場會試連連落榜,人們只道他江郎才盡不務正業,心思全然用在了沾花惹草上,以後想必也難有什麽出息。柳老爺心急如焚,只得将他嚴加看管,親自督促他讀書,甚至将家中看得過去的下人盡數清退,生怕柳少爺招惹不到遠處的鮮花,轉頭吃起窩邊草來。
剩下的這三人,章四自不必說,別人見了他都要掩着鼻子繞道走,柳少爺必不會有這麽好的胃口對他起歪心思。唐曉春心術不正,滿腦子的污穢思想,說起話來也是臭屁熏天,柳老爺對他也很放心。徐渺倒是規規矩矩,從長相到人品不打眼但也挑不出錯,只是太規矩,太容易叫人遺忘。一個過分靜默的人,吸引力甚至低過許多滿身毛病卻肆意張揚的人。誰會對這樣一個過目即忘的人上心呢?
徐渺安安靜靜地将手頭的事做完,收了工,又燒了一桶水,晚上好好洗了個熱水澡。如今他每天要做的活比以往多了幾倍,總是疲乏地很,枕頭下那卷詩經很久沒有翻頁,停在某一卷某一頁中,其中有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世上果真有這樣的君子?”徐渺心道,腦海裏慢慢浮現起柳家少爺春光霁月的面容,清朗如柏的身姿,不覺暗嘆了一聲。
良夜深沉。
這一晚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章四和唐曉春的脅迫下,果然給柳少爺抄了一首缱绻詩詞,梅香撲鼻而來。徐渺已很久不曾寫字,下筆有些生疏,他僵硬地在紙上一遍遍寫下相思兩個字,相思何妨,相思何益。柳少爺青衫廣袖,從他手裏接過紙箋,看也不看,只笑眯眯地說道:“我知你心意,明日就娶你過門,如何?”說完不知從哪掏出一片大紅蓋頭,直直就往他臉上撲。
徐渺無路可退,渾身一個激靈,竟生生吓醒了。窗外墨染一般,本就淡薄的月光也不見了,徐渺瞪着眼睛驚魂未定,腦中紛紛雜雜,竟湧出些不知何年何月的舊事來。他想到自己尚年幼時,母親曾玩笑要與他訂一門親事,問他喜歡怎樣的女子,他那時雖懵懂,卻也明白其中含義,只道:“能有一分喜歡我就好。”母親便盈盈笑道:“怎麽只求一分,不想尋個全心全意愛你的麽?”
小小的他垂着頭,神色委頓:“我自己都難喜歡自己,遑論別人,能有一分已是極好。”這般喪氣,全不似還未到十歲的孩童。他已忘記母親同自己說了什麽,無非是些寬慰的話,叫自己不必自輕,他自有過人之處雲雲,後來家逢大變,物是人非,他流離漂泊,活得悄無聲息。他所獲得過的全部來自他人的愛意,全在十歲那年戛然終止,之後只有回憶。
徐渺睜着眼,難得的一夜未眠。
隔日,将自己關在房中多日的柳少爺終于出了房間。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雪白狐裘襯得眉眼濃重,臉部的輪廓越發清晰,如同用筆精心勾勒一般。徐渺留心,見他在院中流連一圈,停在那棵光禿禿的梨樹下,擡頭望了望天色,朗聲道:“曉春。”
說罷靜靜等着,又喊了一聲,還是等。徐渺只得走上去,道:“少爺,唐曉春出去辦事了。”
柳少爺轉過臉,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問道:“你可是新來的?”
徐渺道:“小人兩年前便來了,平日幹些雜活,沒進過少爺的房間,少爺不記得也是應該的。”
柳少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随我出去逛逛如何?”
徐渺愣了愣,有些為難:“老爺下令不許......”。
柳少爺輕笑了一聲,宛如清風入耳,徐渺聽他低低說道:“一定趕在他之前回來好不好?你不說我不說,他不就不知道了?”
這話如同淡雲飛絮,由遠及近地飄過來,柔軟又懇切,叫人不知怎麽拒絕。好好的話從柳少爺的口裏說出來,都像是綿綿情話。徐渺莫名地臉上一熱,正不知如何是好,柳少爺又道:“我只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盯着腳下的路看,不看人行不行?”
徐渺無法,只得随他出了府。天氣頗好,陽光清淡溫柔,柳少爺不緊不慢,果然只盯着眼前的路,走得散漫悠閑。離得近些時,徐渺聞見他身上有濃郁的香味,想來是這些天悶在屋裏叫熏香熏透了,但這濃郁的熏香中仍能分辨出一絲書墨的香氣,雅致入骨。徐渺兒時并不喜歡這個味道,只覺得臨帖讀書何等枯燥,筆墨紙硯都是害人的東西,眼不見心不煩,如今懷念而不得,能嗅一嗅也是心安。兩人漸漸走上了鬧市,周圍喧鬧聲響起來,那些近來總在腦海中萦繞的回憶,便不知不覺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