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李道玄一生沒作為一個人活過,看見崔公子,并不喜歡,只是有點稀奇。
看他少年得意,驕陽似火,一個眼神一個笑容都格外灼人。
後來他入了魔,轉世也被六欲魔糾纏不休。
李道玄想救他。
那個孩子,生來就帶掌心痣,是他為他作畫在掌心劃的那一刀。
回北邙山的路上,懷中抱着這個孩子,他的小胖手抓着他的長發,在手裏玩個不停。
這麽沉甸甸的一塊肉,讓李道玄的心都沉重了起來,心裏沉思可要拿他怎麽辦才好呢?
若說一碗飯就能養活,李道玄總覺得自己該多給他一點什麽。
可那是什麽,李道玄自己想不清楚。
養孩子必然不能慣着,何況還是這麽一個孩子,若任其發展,他身上留有六欲魔的種子,未來必然不會有好的結果。
李道玄從未想什麽事想得這麽認真。
看着這麽一塊肉慢慢長大,粉雕玉琢的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咩咩叫,抱着他的小腿口齒不清,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師父’。
師父。
師父。
師父。
沒良心的小東西,從不記師兄們的好,只知道師父師父。
看着他一點點長大,李道玄還是沒想清楚,要拿他怎麽辦才好,就像他第一次抱到這個孩子,手忙腳亂的不知道從哪裏下手,托着他的頭兩只手小心的端着,也還是擔心這這個孩子一翻身,就從他手上撲騰下去了。
李道玄給他取名明善,希望他能明白善惡,看着這個豆丁在眼皮子下一天一天的長大,他還是像崔璆,不經意的笑也熱烈灼人。
天生的劣根性,最會巧言令色,在他面前腆着一張臉笑眯眯的,轉眼到了師兄弟的面前又是不茍言笑。
滿嘴油腔滑調,說話半真半假,做得無害的樣子,卻最喜歡捉弄人。
李道玄不聲不響的看着,不責罵他,只會在他犯錯之後去和他講經書,他希望這個孩子能明悟。
最後思來想去,想到了那根玉枝,說是能令人心靜少欲,便做成簪子送給他。
可到底一個簪子不會有用大用處,李道玄只能用術法轄制,他若再口出謊言,玉簪便被折斷。
有了這個限制,他又學得岔開話題和故作沉默。
李道玄不知道,明善心裏有很多不平,對于自己的名字,對于自己不能學習術法,對于和衆多師兄弟争寵還種受到冷待,種種都是心中的不平。
唯一一點,對于這個給予他不平的師父,他卻很喜歡,要了命的喜歡,剛會爬就跟在他的身後,會走路了也跟在他的身後,永遠跟在他的身後,盡量裝得乖巧一點。
教了那麽多年,李道玄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心力交瘁,明善改不了自己的天性,他想救明善,等同于想要改天命。
直到桂雪的玉被摔的那個夜晚。
他那時候才醒悟,他誰都救不了,明善的一生,在崔璆入魔的時候就已經敲錘定論了。
在那個孩子越來越偏執越來越炙熱的眼神中,李道玄開始有種不該招惹的慌張,可他還是小狗一樣笑眯眯的在低着頭,李道玄居然有點無力。
就像內心破了一個洞,力氣不斷的向外流淌,不知道他為什麽破損,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把他補起來。
這是劫。
李道玄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劫,也無可奈何。
在明善摔了桂雪的玉之後,他終于可以有一個理由,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抛開了。
把明善驅逐出師門,讓這個不斷灼燒他心境的存在遠離。
那孩子很難過,似乎從沒想過自己會有被抛棄的一天。
他拜別師門後,在山下獨自生活了三月有餘,每天清晨都會上山來給他請安。
他托師弟來傳說,說他知錯了,他想回師門。
李道玄不是不信他,是不敢碰他了。
明善越長大,對他而言就越帶有毒性,崔璆沒死,他活在明善的身體裏,在明善露出每一個明朗笑容時活過來,少年的身體靠過來,小心的抱着他的手臂,下巴支在他的肩頭,用撒嬌的姿态親近他。
恍然讓人想起那年在長安,崔璆也這樣靠在他的身上,躍躍欲試的将下巴支在了他的肩頭,說話間的熱氣和酒香呵在他脖頸上。
他說:“道長呵……你可知良夜難得?”
那晚無星無月,天幕一片漆黑,夜風也呼嘯,崔璆輕輕說話的聲音也好聽。
道長呵……你可知良夜難得?
何為良夜?
李道玄未去細想。
但明善不肯離去,他是在北邙山長大的,是在師父身旁長大的,要他離開師父,就是要割了他的根,他活不了。
明善想要求李道玄的一個回心轉意,在山下做起了救濟他人的善事,他本就有修行的根基,常年偷學從不顯露,開始擺弄這些道術卻是要救濟貧苦人,為山下的百姓驅逐邪治鬼。
恰好山下起了兩樁怪事,明善一一的解決了,得到了村民的一致愛戴。
他未提想要回來的事,依然每天來拜訪。
李道玄對他避而不見,卻在出門采藥的時候遇到了他,不過幾月沒見,他看起來變了很多,像是一夜長大,不再是那個柔軟得淌着蜜的孩子。
他本就不是那樣的孩子,只是在他面前慣會撒嬌而已。
少年人長得可真快,李道玄在他熟悉的臉上,居然看出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仿佛一轉眼,明善就不是明善了。
他跟上來,有些生疏的一笑,仿佛是個知禮的陌生人:“師父。”讓李道玄覺得灼痛的那些東西倒是消失了,心裏破的那個口子卻更大了。
明善陪着他一言不發的采草藥,在日暮分離之前,細微的風中傳來他輕輕的聲音:“師父,我知錯了。”
日暮的黯淡落在他臉上,他沉默不語的站在那裏。
李道玄看着他,話在心中轉了幾寰,如一聲嘆息般的:“那便回來吧。”
明善回來了,卻不再是以前那個沒皮沒臉撒嬌的明善了,他日漸穩重,尊敬師兄,愛護師弟,一點笑挂在臉上,不冷不淡的顯出一點柔和。
李道玄知道他有修行的天賦,即使自己不教,他也會偷偷的學,并且學得有模有樣,既然如此,也只好教了。
他學得快,天賦過人得讓李道玄懷疑他是能成仙的人。
如果不是他天生的秉性過于低劣,李道玄真的要這樣覺得了。
明善的聽話程度日漸增長,幾乎到了但凡他說過的,他就絕對半點不會犯,哪怕只是讓他少斥責師弟。
可無論明善變得多好,李道玄心裏還是覺得這個孩子會出事,無論他多聽話,李道玄也揮之不去自己在養虎的感覺。
仿佛他沉靜的表情下還藏着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
明善長大了,李道玄想将他派遣下山游歷,游歷是費時的事情,短則兩三年,若長了,十幾年也是有的,他仁至義盡,彼此再也不見面也可以。
離開北邙山的四年,他每一年的每一季都要捎信回來,第四年他歸來的時候,他已經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穩重的青年。
站在他面前,兩手交握的一拜:“師父。”他長得快,微微躬下身,倒顯得肩膀寬闊。
随着明善的歸來,北邙山上的妖魔出現的蹤跡也陡增,李道玄下令清繳,自己也親自出馬了。
明善坦言:“徒兒在外面剿殺妖魔,招惹了不少妖魔的怨恨,此次回來,反倒給師門添麻煩了。”
他說得極客氣,仿佛自己是個外人,倒是讓幾位師兄看不下去了。
這種事談得上什麽責怪,既是師弟惹回來的,那就清繳幹淨,只當幫師弟收尾了。
他那話,不止師兄聽着難受,李道玄聽着也恍然,原來這個孩子轉眼長這麽大了,可以自立門戶了和他撇清關系了。
幾位徒兒去追查其他的妖魔,李道玄與明善前往他一年前發現的魔巢,他倆齊心協力将妖魔斬殺,那妖魔死前只得一聲憤怒的嘶吼:
“薛五陵!!!”
便化作一團孽障魔氣散去,李道玄當時已經受傷,避閃不及,傷上加傷,眼睛也被魔氣熏壞。
之後明善再三同他忏悔:“師父,我只知自己逃,卻忘了師父你已經身負重傷,實在是罪大惡極。”
李道玄知他修為如此,不能強求,也是自己托大了,以為自己一人之力足以對付這個妖魔:“不怪你。”
他十分的寬宏慈愛,卻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等柔弱的姿态依偎在自己的徒弟懷裏。
明善又是在怎樣靜靜凝視他。
那股魔氣試圖侵蝕他的肉身,并且極其難纏,兩人途徑客棧住了幾日養傷,總是今日養将魔氣打壓下去了一點,明日又活泛了起來,仿佛那魔氣在他肉體裏成了活物,能自己自己生長起來了。
想來是他受傷的原因,無法與這股魔氣對抗。
明善盡量和他劃清界限,住在隔壁,李道玄喚他他才會來,若是過來,也總是敲門等候,沒他的許可,是半步都不會僭越的。
這個時候李道玄雙眼幾近是瞎了,倒是覺得明善不必這麽客氣,使他的處境更顯孤寂了。
明善仔細打點前後,卻并未和他說什麽話,住了幾日他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他才有些躊躇的說:“明善或可助師父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