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世人說李道玄只差半步成仙,親眼來看卻和傳聞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進入這裏之後,薛五陵就感受到了當初自己留在李道玄身體裏的魔氣還活着。
這樣的一具肉身,談什麽成仙?
薛五陵甚至懷疑如果現在他出手,李道玄根本無力抵抗。
李道玄靜默的把酒飲了,看着對面的人,昏暗的月光下能看清他的眉眼。
“畢竟師出同門,你不該殺蘭芝。”
薛五陵冷笑一聲:“師父倒是愛惜弟子。”
李道玄垂下眼:“這是為師應當做的。”
面對薛五陵的嘲諷的神色,李道玄說:“我很後悔當年去找了你。”
很多事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本該是一個終結的句點,卻成了另一個無休止的開端。
“聽聞你統禦的妖魔在蜀地肆虐,你應當知此為大錯,卻縱容到底,同流合污。”
這諄諄教導的語氣讓薛五陵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時代,厭惡的同時心中又升起了炙熱的依戀。
“在師父眼中,我何曾對過?”
兩人彼此相望,分明的善惡,不分明的糾葛。
“明善。”
薛五陵打斷他的話:“別叫我明善,我是薛五陵。”
“你是我的徒弟,我希望你能改過自新,及早收手吧。”
“改過自新?”這四個字傳到薛五陵的耳朵裏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我有什麽資格改過自新?我生來就是六欲魔的延續,你讓我改?改天還是換命?”
天命?這兩個字讓李道玄的心一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的心髒,但他的神色還保持着平靜,只是風輕雲淡的把酒杯輕輕放在桌上:“明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嘭的一聲,李道玄的态度點燃了薛五陵的怒火,兩手猛的拍在桌上撐起身體,直視對面的人:“你給我活着的機會了嗎?你還想要我怎麽樣?”
薛五陵的內心幾近憤恨,恨對面這個人臉上的每一分平靜,甚至還說出想要他好好活着這樣的話,他一個人難道不能好好活着嗎?他修行天賦驚人,在外統禦妖魔,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這個世間沒有可以威脅到他的人。
可面對李道玄,這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冷漠而高高在上的師父,只要他不認可自己,只要他不用目光注視着自己,薛五陵就覺得自己的生命的力量被抽走了。
他捧着一塊冰,把他奉為自己生命的全部火焰,他活得那麽癡狂,也那麽痛苦,他的全部都在這裏,李道玄還想怎麽樣?
“明善。”李道玄又叫了他的名字,薛五陵想要怒吼,讓他別再叫明善這個諷刺的名字了,就聽見李道玄的聲音輕輕的落下。
“我将要死了。”
五個字将一切戛然而止。
他将要死了?
薛五陵的目光再次打量李道玄,才驚覺不過短短的一年,他的變化悄無聲息卻無法忽視。
當年的李道玄是何等的仙風道骨,一襲素白道袍也有谪仙之姿,現在剩下的卻只是削瘦和蒼白。
他的确命不久矣了,可是那又如何了?薛五陵突然平靜了下來,感到無比的安寧。
或許他成為鬼,或許他去轉世,不管是哪一個可能,至少他是不可能離開自己了。
只要他還在這個世間,只要這個世間還有他,抱冰的痛苦對他來說就不算什麽。
“師父,若你肉身将亡,便做鬼修也無妨,我有養鬼之術,你我二人自有尋求大道之法,也并不是非要這肉體凡胎才能成事。”
李道玄終于又叫了他師父,但嘴裏吐出的卻是這樣荒唐的話語,李道玄微微笑了一下,似乎說着這個話的人還是個小孩,咿咿呀呀圍繞在他腿邊。
“別說傻話了。”
薛五陵看着這個笑容,在想這是一個笑還是嘲諷?可他只是看到這個笑心都化了一半,想到師父對他也是動過情的,雖然是身體上的情還是精神上的情多一點沒人知道,但終歸他是主動回擁過他的。
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隐秘又快樂的過往,只這一點也足夠他與其他弟子區分開吧?
他肯定是不同的。
否則師父怎麽會說出想要他活着這樣的話。
薛五陵持住酒壺,在兩人的酒杯中斟滿這透明的液體:“師父,我的确錯了許多,可要說回頭,人生難有回頭路。”
李道玄端起酒杯不言不語的飲下,幾杯之後身體逐漸有了暖融融的感覺,薛五陵在這不聲不響中察覺到幾分暧昧的端倪,像摸索到了一端絲線,循序的靠近過去,又斟了一杯酒:“師父何時喜歡上了酒?”
李道玄的眸中已經有了幾分水光潋滟,歪頭瞥了他一眼,自嘲的一聲嗤笑:“你離開之後。”
薛五陵牽着那根絲線,在李道玄的目光下,回過神來已經抱住了靜默端坐的人,額頭貼着他的太陽穴,聲音幹澀:“我也想你。”
李道玄擡手,指尖觸到薛五陵的臉頰:“傻孩子。”
之後薛五陵便常來此處,李道玄到底有沒有原諒他并不好說,只是目前看着尚且有可乘之機,他自然不會放任機會在眼前白白流逝。
李道玄把薛五陵的存在看成可有可無,随他來去,只是桂雪避開薛五陵偶爾前來,言說薛五陵在蜀中幻境修建魔宮,他麾下妖魔四處奔波,要在萬魂煉獄池旁邊建一座養鬼的陰殿,參照舊時阿房宮,薛五陵成了魔,還存着心養鬼,想要把這個鬼供在頭頂上。
他造下的孽日漸深重,若再不收手,不會有好下場,李道玄悉知因果無情,待到果報來時,薛五陵恐将不能承受。
而這個鑄成大錯的魔王無論在外面是何等的興風作浪呼風喚雨,到了這裏,也依然只能當一個聽話的徒弟。
這個傻孩子一夜一夜的爬上他的床,李道玄還是在嘆。
傻孩子。
李道玄閉緊雙眼,薛五陵在身後緊緊擁住他,
初冬,細雪日,李道玄把薛五陵帶出了門,原因并無其他,只是因為擔心自己沒機會看到明年的冬天,所以當下便顯得格外珍貴。
薛五陵撐了把油紙竹傘,嘩的一聲打開,遮在李道玄的頭頂,陪他往外走,細雪粒子落在油紙上沙沙作響。
兩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後孤零零的碎石地,李道玄覺得時光果然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冬日了。
遇見崔璆的時候一切仿佛都還在眼前,抱着薛五陵回北邙山的記憶也好像就停留在上一刻。
幼年冷落的庭院,離家遠去時淩冽而孤寂的風似乎也還在拂着他的衣衫,李道玄看着覆蓋了一層薄雪的地面。
薛五陵穿着寡淡的黑衣,在失色的天地中反而顯得濃墨重彩。
幾乎只是一瞬間,薛五陵就感覺到了不對勁,看向身旁的李道玄,他只是靜靜的注視着自己。
“明善,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油紙傘跌落在地,薛五陵無喜無悲:“你殺得了我嗎?而且,你舍得嗎?”
李道玄露出了笑容,淺淡的無奈藏着感慨良多。
他舍不得。
他想要明善活着,這個由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他一直都舍不得。
崔璆死的時候,他便舍不得,他想人世多苦楚,天命抑不平,他要渡崔璆,使他脫離苦海。
他這一生,光想着要渡這個孩子,就已經要用盡全部的力氣了。
卻未想過向來只有自渡,沒有他渡的說法。
或許現在的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的下場。
脫離苦海這四個字,不止明善做不到,連他也做不到,他沉溺在這片苦海中,已經失去方向了。
先是六欲魔,然後崔璆,現在是明善,孽緣糾葛掀起無邊浪濤,生生世世都無法停歇。
究竟要糾纏多久,明善要為他生生死死多少次,彼此才能從這個互相折磨中脫身?
他誰都渡不了,如果他倆之間注定只能有一個人好好活着,他做好選擇了。
李道玄看着血五陵,高高的舉起手,五指張開,在快速落下的那一瞬手勢變幻,和另一只手合上,成了一個緊密難分的滅魔訣。
“明善,永別了。”
……
李道玄盤坐在無涯石上,看着遠方的山色雲煙,和崖下霧蒙蒙的深淵,肩上披了件薄杉,他在這塊無涯石上坐了三天了。
削瘦和單薄中到顯出了肉身的脆弱,連嘴唇都已經淡白。
時常有徒兒前來拜見他,數來數去和他說得上話的也只有那麽幾個罷了。
趙得升又來了,站在無涯石旁邊看着李道玄:“師父,一切都準備好了,何時開始?”
“我讓仙客去尋墓地了,待找到了,就将他好好入葬吧。”
趙得升的話梗在喉嚨,最終咽了下去,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閉嘴最好,什麽都不說最好,對于李道玄來說,有關他的那些小心思,一句都不問最好。
明善死了,可是對于一個已經入魔的人來說,肉身本就是可有可無的,對付明善需要的是封印。
他們做好了封印明善的準備,但師父想要将明善封印在墓地,他要葬了明善。
李道玄說話已經像輕聲在嘆了:“他終歸是個人,怎麽能連個墓穴都沒有,若說物件也沒幾件,便将我庫中的東西拿去陪他吧。”
李道玄知人心幽微了,又解釋一句:“我的東西,也是你們送的居多,也只當你們師兄弟一場,留個東西陪他吧。”
趙得升看着李道玄,心裏都是發苦的,忍着心酸應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