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處
29、相處
◎“明旖,你應當明白我在說什麽?過來。”◎
京城六月末已有些悶熱,中和街又人多鼓噪,在這悶熱的天氣下無形之中又添幾分煩懑。
知秋在檐下陰處給自家小姐扇着風,心裏卻好一頓埋怨三羽。
不知等了多久三羽才策馬回來,他翻身下馬,走向窦明旖,“窦大小姐,世子有令,還想請大小姐陪同曹嬸子走一趟。”
知秋一臉不高興,反駁道:“你是說要我們小姐去見一外男?”
她家小姐還未議親,又已滿十四,怎可輕易見外男?
三羽見窦明旖身邊的小丫鬟炸了毛,笑成眯眯眼,“你且放心,這是去談正事,你以為世子是那等會對大小姐動手動腳的人嗎?”
“說不準呢,我家小姐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姐。”
知秋一臉質疑。
窦明旖颦眉,厲聲道:“知秋,你亂說什麽呢?”
知秋扁了扁嘴,終于不再亂開口。
窦明旖便道:“那我與曹嬸子一同去吧。”
……
與此同時,寧王府內。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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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羽滿臉焦灼,跪地向齊謹禀報,“方才屬下再尋王麻子的時候,發現他已死在了來福客棧,看來是有人一路上盯着,暗地尋着時機出手。”
“果然如我所料,事情并非那麽簡單。”
齊謹沉聲片刻,冷呵道:“有人想将事情的本末隐瞞,本世子偏要叫他浮出水面!”
“世子的意思?”
齊謹收回目光,問他:“可同三羽說了将人帶去蕪院?”
那人絕對想不到,除開王麻子,還有青州的知情人來了京城。
一羽恭敬回:“是的。”
“那走吧。”
……
曹嬸子與曹默随同窦明旖上了窦府的馬車,這是兩人頭回做馬車,在車裏正襟危坐,生怕磕磕碰碰弄壞了馬車裏的貴重物什。
馬車穩穩地停下後,三羽在外面出聲。
“窦大小姐,到了。”
窦明旖最後一個下車,她擡起眼,入目是一條不知名的幽暗小巷,前方便是死路。
三羽指着旁邊的院門道:“大小姐,這邊請。”
窦明旖點了點頭。
“這院子是世子名下的一座外院,叫做蕪院,平日沒什麽人會來這裏,大小姐不必擔心會有人知道。”三羽邊領窦明旖入了院。
這番作法是為了窦明旖的閨譽,若叫外人知曉她與寧王世子私下見面,這事總歸有失分寸。
窦明旖獨自進屋,知秋與三羽在門外守着。
屋內齊謹正坐在圓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尊青玉瓷杯,聽到腳步聲,側目之間桃花眼霎那綻放。
“見過世子。”
想起與齊謹的兩次見面,皆未留下什麽好印象,窦明旖後背有些發毛。
非三月的天,那花卻灼灼開放,齊謹笑道:“窦大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窦明旖将曹嬸子拉上前,福禮道:“世子,這位便是曹嬸子,她與王麻子是同村人,算是知情人之一。”
齊謹很滿意她将人帶來,随後他用手一指對面的圓凳,意思很明顯是叫窦明旖留下,“你便坐在這裏旁聽吧。”
“不必了,世子。”
窦明旖一見到齊謹便打了退堂鼓,屋內太過逼仄,她一刻都不想逗留,便道:“既然曹嬸子已帶到,那麽我先行告退。”
“窦明旖!”
齊謹眉頭一緊,提聲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這個死丫頭一定要與自己作對?
窦明旖面色不變,“明旖在。”
見她這般的情緒平定,齊謹頓然一笑,不知是有意要作弄她還是怎樣,說道:“明旖,你應當明白我在說什麽?過來。”
“齊謹!”
窦明旖的面色已有了龜裂,她雖佯裝鎮靜,可臉上的惱羞成怒并非是假的。
她怒視齊謹想要反駁,芙蓉面上溫婉的眼對上齊謹戲谑的桃花眼,心下全被鈎住,糾纏難分,她朱唇翕動,他無聲地默許了她直呼自己的名諱。
窦明旖一陣頭皮發麻,她梗道:“還請世子往後莫要這麽喊,這于情于理都不合。”
少女緋紅的臉轉瞬疏離起來,這模樣活像是方才是錯覺。
“好了。”
齊謹不喜歡她的疏離,他毫不在意她那樣喊着自己,反而心底揣着幾分不知名的喜悅,他又說:“明旖,你先坐下吧。”
這時曹默拉了拉窦明旖的衣袖,可憐巴巴道:“大姐姐,你留下好不好?”
小男孩明亮的眼充斥着祈求。
窦明旖心下一軟,“默兒別怕,姐姐留下來。”
如此之下,窦明旖只得落座,心中無奈嘆息。
圓桌的另一端,是齊謹,她該是不想再見他的,更不欲有過多的糾纏。
前世齊謹十五之後,便被算活不過二十二歲,向來疼愛親孫兒的太後,強行止了皇弟将人送去阚州的聖旨,護送齊謹前往白馬寺修養身體。
直到窦明旖死前,她都沒再見齊謹第二面。
而正是她被陷害殺了四公主,下旨處死之後,化作游魂的她在深宮游蕩,見到了齊謹領兵造反,他病态慘白的臉沾染了嗜殺的鮮血,那雙桃花眼無一分的感情,唯有冷漠。
正是那時候,窦明旖恍然明白了。
齊謹所謀之事,是她死都不能開的口。
因而重活一世,她百般不願被拉入齊謹身處的渾水,那不是她該淌的地方。
“言歸正傳。”
齊謹手中的青玉瓷杯接了茶,他先推給了窦明旖,窦明旖眸子茫然,他卻勾唇笑,“若是王麻子前兩個時辰所說的一切均屬實,那青州知縣定會将情況呈報知州,後上報到工部尚書彭大人那裏。據本世子所知,彭大人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說到最後,他的目光凜然,一股無形的氣勢如排山倒海般湧來。
曹嬸子頓時吓得瑟瑟發抖,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
他在質疑他們嗎?
莫非……這位大人也要殺人砍頭?
“世,世子……”曹嬸子支支吾吾。
窦明旖見狀,知道她是被唬着了,柔聲道:“曹嬸子,你別怕,将你為何要來京城一事說明清楚。”
曹嬸子回頭,見那位菩薩小姐臉龐靜谧安和,眼瞳漂亮的透着光,逐漸地,她莫名安定下來。
“民婦知道了。”
曹嬸子鎮靜之後,轉而講述實情:“民婦與王麻子都來自青州洛桑縣的小白楊村,村裏共有二十口人,村裏的男丁多數是做纖夫與水手的,負責那條運河便是洛桑運河的來往船只。民婦的男人是其中一名水手,主船上堵漏的活兒,與王麻子是舊友。前一個月,民婦的男人像往常一樣上了船,之後就再也,再也沒回村過了。”
曹嬸子垂着頭,說到傷心處眼淚嘩嘩的流了下來。
“王麻子回村之後,找到民婦,同民婦說是那船出了事,船上運往別地的米糧大部分都不翼而飛,民婦的男人因此受了連累。”
曹嬸子用衣袖飛快擦了擦淚水,又繼續道:“知州大人聽聞此事很生氣,将船上負責維修、堵漏的水手們都抓進了牢裏,說是因為他們……他們的失責,船上轉運的大米才盡數落進了水裏,而王麻子那日卻正巧沒上船,便撿回了一條命。”
“青州知州是這麽說的?”
齊謹陷入了沉思,他的手指在桌面敲打着。
即便船只破了大口,若無劇烈晃動,米糧絕不會落進河中。那青州知州案中有疑問不繼續追查,卻定了這麽個結論,尤其可笑。
曹嬸子磕頭:“民婦所言句句屬實,請世子明察。”
齊謹擺手道:“你繼續說吧。”
“之後,是知縣大人來了小白楊村,叫民婦村裏的婦孺家家準備口棺材,說是上頭怪罪下來,男人們都會被處死。”
“什麽!”
窦明旖聽着揪心,案子沒查明白就被處死,實在是莫名其妙。
“民婦的男人就在其中,在其中啊!民婦苦苦哀求,卻連我男人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曹嬸子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民婦不懂辦事,可咱們村,咱們縣的青天大老爺連個解釋也不給,民婦真是有苦難言啊!”
窦明旖将帕子遞給她,想叫她擦一擦眼淚,曹嬸子搖了搖頭沒接。
“民婦村裏的女人哭成一團,民婦想着自家娃兒還小,便進城找了個繡活做做,勉強能維持生機。”
曹嬸子雙眼通紅地看了眼曹默,事到如今,曹默還連事情經過以及自己爹爹究竟怎麽不見了都不知道,見曹嬸子滿眼淚花看着他,他當時就要抽開窦明旖的手。
“娘,你莫哭了。”
“娘沒事,娘沒事,你好好在小姐身邊待着。”
頓了頓,曹嬸子回了神擦幹淨眼淚,又和齊謹道:“後來民婦在城裏做繡活的時候,就看到王麻子找過來了。他說上游接連幾日暴雨,水勢大漲,行走在運河上的十餘輛載米糧的船只全部沉了。”
窦明旖聞言大驚,齊謹的臉色發沉,怒意壓抑着,随時都可能觸發。
“洛桑河支流的河壩也坍塌了,小白楊村地勢最偏,又離着那支流最近。這河水一來,将咱們小白楊村全部給淹了,別說人了,連房子都成了平地!”
說到這,曹嬸子的淚水再度翻湧。
她是土生土長的小白楊村人,村子裏都是鄉親,人說沒就沒了,她怎麽能不難過。
“王麻子與民婦看青州洛桑縣的青天大老爺不願管此事,青州知州大人又抓着小白楊村的男人們都砍了頭,實在是無人可訴冤屈了,只得草草收拾上了京城。可民婦與王麻子人生地不熟,京城又是大地方,生怕找錯人又被殺了頭。”
曹嬸子擡頭看向了窦明旖,眼含着淚向她磕了頭,“今早上民婦碰巧遇到了這位菩薩大小姐,是大小姐告訴民婦寧王爺今日回京,民婦便轉告了王麻子。王麻子知道寧王爺體恤天下百姓,他無論如何都要嘗試,讓寧王爺得知此事。他告訴民婦,若事敗他被抓走,民婦與娃兒再另想辦法。”
聽她這麽一說,窦明旖只覺着這屋內着實悶熱,可又不好意思打扇,只好就着青玉瓷杯啜茶潤潤喉嚨。
“有一事本世子不得不說了。”
齊謹的手指不時的點在圓桌上,起初他沒想到這事發展到這等地步,遠比他想的還要棘手,尤其王麻子出了那檔子事,他意識到不對勁。
“一個時辰前王麻子死在了來福客棧,是被人預謀殺害。”
“什麽!”
曹嬸子渾身緊繃,如同失了力般栽倒,她雙眼發黑,就要昏過去,“王,王麻子,沒了?”
與王麻子的這次上京,曹嬸子本意是在京城尋到大人訴說冤情,為他們做主。
他們都只是普通老百姓,竟然會因此惹上殺身之禍。
窦明旖看得于心不忍,心口有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曹嬸子哭喊道:“這到底是造得什麽孽啊,老天不公啊,老天不公!”
她男人沒了,小白楊村的村民沒了,就連王麻子也沒了。
“曹嬸子,既然本世子聽了你這一言,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定會保你平安,這點你不必擔心。”窦明旖扶了扶她的身子。
齊謹道:“本世子希望你能将你所知道的全說出來。越多越好。”
畢竟曹嬸子算是青州之事唯一的知情人了,她的作證尤為關鍵。
曹嬸子胡亂抹着眼淚,磕頭謝道:“民婦多謝世子大恩大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沒有選擇了,只能相信面前這位寧王世子。
這時,窦明旖提了一句:“洛桑運河船只轉運的大米是要送往渡州的吧,此前那蝗災鬧得特別厲害。”
齊謹多看了她一眼,見她少了此前的拘束,能如此坦然地與他交談,那張芙蓉面輕柔恬靜,卻無疏離,他喜歡看她這樣,嘴角不自覺就揚起幾分笑意,“曹嬸子,你可還記得?”
曹嬸子猶豫良久,皺巴着臉沉思道:“回世子的話,那米糧有可能是送去渡州的,這事民婦只從男人那聽過一次,不大确定一定是那地。”
窦明旖随之颔首。
這一船能運上百來袋米,對于蝗災又旱災的渡州百姓來說可是救命的稻草,但大米走到半途不翼而飛,可想鬧災地渡州将怎樣。而洛桑運河河壩坍塌同時發生,此事非同小可。
“曹嬸子。”
齊謹眯起眼睛,他想到一處疑惑之處,便問:“王麻子可曾說過,青州知州帶走人時,可有先派人打撈過河中的大米?”
“知州大人只是說那大米早就沉在河底去了,當時狂風大作,船上的人能穩住船已不易,哪裏還看得清大米的去向?不過王麻子說他去看過出事的船,船側确實炸裂開了,船艙內只留有少數的米袋。”
曹嬸子此時已擦幹了眼淚,她搖頭苦笑了下,似自言自語道:“小白楊村的婦人們都說是小白楊村惹了老天爺,才出了這等事。”
“曹嬸子……”
“後來村子也淹了,說不準真是惹了老天爺啊。”
“娘。”
曹嬸子拉住了曹默的手,摸了摸他的頭。
齊謹目光幽幽,幾番計較便在腦中想了明白。
他不知道河壩一事是不是上天所為,但青州一事知情不報,便是大罪,重則烏紗帽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