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定向選擇
第9章 第九章 定向選擇
熒與派蒙姍姍來遲,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派蒙已經不是飛着的了,而是臉蒸得通紅的趴在旅行者頭上,星空底色的眼睛裏這下子真的是有星星在轉了。
“都說了第一次泡溫泉別泡那麽久。”熒把派蒙抱下來,沒有動子木沏的茶,而是給她倒了一杯涼水。
“泡在溫泉裏,就像是漂浮在雲朵棉花糖上,嘿嘿……”派蒙滿嘴胡話,看起來不太清醒。
熒要照顧派蒙,沒能跟小廳裏的吃點心喝茶三人組多聊上兩句,她忙着沖兌了一大杯鹽糖水,帶着派蒙回了房間。
子木将杯子裏的最後一口茶飲盡,又重新為二人沏好一壺新的熱茶,才站起身來。
“入夜了,這盞茶喝完便去睡吧。”他叮囑完,帶着他總是不離身的幕籬,先二人一步回了另外一邊卧房。
……
今夜無月色,阿白推開門進卧房的時候,裏面靜悄悄的,沒有開燈,只是靠牆的小桌上留了一盞暖黃色的小臺燈。
就着這點光亮,倒也足夠他看清楚。榻榻米地面上已經鋪好了三套被褥,最靠窗的那個位置被子鼓起來,是子木在休息。
阿白看了看,選在了子木身邊的位置。他把腿伸進棉被裏,眼睛卻一直往旁邊瞅。
子木小半張臉靠在枕頭裏,眼睛閉着,看不到那雙總是分外明亮的銀色眼眸。他入睡前解開了總是攏着的頭發,銀白色的發絲比想象中的要更長些,散落在枕間,像是柳枝凝滿霧凇,純淨又剔透。
阿白被這頭發獨特的質感吸引,不知不覺間腦袋就湊到對方被角邊了,他動作大了點,頭一不小心撞到了子木的手臂。
子木的眼睑動了動,從淺眠中轉醒。他無意識撩起額間的散發,半睜開眼,就看到阿白小貓一樣趴在他手邊,擡着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子木莫名體會到了流浪者白日裏被阿白用繪馬牌怼臉的那種複雜心情。
面對這種奇妙場面,子木被迫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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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睡得有些卷邊的袖子重新整理好,才将半邊身子都躺到了榻榻米地面上的阿白撈起來,塞到他自己的被褥裏。
人偶絲毫不掙紮,躺到了軟綿綿的被窩裏,就是露出來的眼睛還是那麽精神,看起來沒有一點要睡的意思。
這算什麽?白天人不熬貓,晚上貓就熬人?可是明明流浪者陪阿白玩了一整個下午加晚上,子木有些困頓地按了按眉心。
“怎麽只你一個人來睡覺?”
阿白原本平躺在被窩裏,聞言将頭轉過來,回答道:“派蒙頭暈,他們去找旅館老板,拿藥。”
或許是因為交流的機會變多,只是短短兩天,人偶講話的速度利落了不少,說的句子也更完整,不再是幾個詞幾個詞地往外蹦。
子木了然,點了點頭。
可阿白還是盯着他看,手指捏着被子邊,子木視線掃過來的時候,他還曉得抓被子擋臉,只不過遮卻只遮一半,一雙貓貓眼仍要倔強地露在外面。
偷看。
他的視線太過強烈,看得子木無法心安理得地閉眼入睡。
他只好又捏了捏鼻梁,半斂眸光,敗下陣來。
“怎麽了?”子木問道。
阿白抓着被子的手指蜷了一下,縮進被窩裏。
人偶口中吐出一個名字,這是流浪者的名字。
“他說,自己也是人偶。”阿白慢慢地挪開了盯着子木的眼睛,整齊的短發随着動作垂下來一縷,落到白色的枕巾上。
他仰躺着,面朝天花板,桌角的小燈并不夠亮,因此視線內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團。
子木沒有說話,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他長得,跟我一樣,”阿白說到這裏,語速不自覺地變快,吐字又變得磕磕絆絆起來:“可,他,人偶的關節,沒有……”
晚上流浪者幫他搓澡洗頭發,對方的身體看起來跟他很不一樣,沒有那麽多非人的部分*,明明也是人偶,卻更像是熒和子木一樣的人。
“他,知道的東西,比我,多……看起來,比我,好。”阿白眼睛看不到了,躲到了被子裏,就像是今夜的月亮,籠罩在陰雲的後面,看不清楚。
子木抿起唇,唇色被他咬得發白。
阿白白天一幅精神滿滿的樣子,這裏摸摸那裏瞧瞧,像個沒心沒肺又沒見識的小狐貍;晚上卻會躲進被角,偷偷害怕,仿佛所有的怯懦與不安都一下子追上了他。
子木不意外他會這樣,或者說,阿白會這樣真是太正常不過了。
流浪者若是天真無邪、沒心沒肺的個性,那他就不會在怨憎與憤怒的漩渦中來回打轉,将自己絞得遍體鱗傷。
“祂,把我,放置在借景之館,
因為,祂,做出了更好的人偶?”
室內本該靜悄悄的,此刻卻有紊亂的風的氣息,子木擡眸瞥了一眼緊閉的門。
瑟縮着的人偶紫色的短發上落了一只手,輕輕地貼在他的額頭上。
“并不是這樣的。”
子木自認巧舌如簧,但此時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能不讓被窩裏這個敏感又怯懦的人偶受到更多傷害。
雷神并沒有制作更多人偶,屈指不過兩個,一個是如今的流浪者,一個是則是稻妻天守閣的雷電将軍。
可她的确做出了更好的人偶,只不過不是阿白以為的流浪者。
這些前塵往事,似乎不論從哪個角度提起,都不太合适。
子木将為難的情緒藏進眼底。
被子裏伸出來一只并不柔軟的手,抓住子木的手腕,他的手指緊捏着,執拗地要得到一個答案。
阿白此刻的樣子,與流浪者固執得如出一轍。
“正如新生嬰兒呱呱墜地時,往往啼哭不止;你誕生于世時,眼角掉下的淚,本質上與普通嬰孩沒有什麽不同。”子木轉動手腕,回握住阿白的手。
“你的創造者無法将嬰孩一般的你,當作某種維持永恒的工具來使用,于是将你放在了借景之館。”
“她對你不做處置,與你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人偶都沒有關系,只是因為你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再是個單純的工具了。”
子木語速少有的慢,他的目光落在阿白抓着他的手上,不錯過對方任何的一點情緒反饋。
被子裏的阿白動了一下,那雙琉璃一樣的眼睛漏出來一點,小心翼翼,像是被抛棄的流浪貓。
“只是神也并非全知全能,他們有時候不像你想的那麽強大,萬事萬物都能處理妥當。”子木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讓它聽起來更平靜一些。
“我沒辦法準确地告訴你雷神到底是怎麽想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将你放置的原因一定是出于一些隐秘的、脆弱的良善,而非惡意、主觀的丢棄。”
子木轉動身體,伸出另一只手理順了人偶蹭亂的發絲,銀色的眸子裏面承載着複雜的悲傷。
“畢竟,這裏跟我的故鄉很不一樣——天理治下的提瓦特秩序裏,神愛着世人。”
隐月漸明,夜幕中雖還有雲的影子,但銀色的月光卻穿破了漆黑的籠罩,灑向大地。
木格的紙窗上透進月色,清清冷冷落在室內。
阿白不再只能看清那一小盞燈範圍的光亮,他就着這月光,想要再看清子木一點,卻被對方用手捂住了眼睛,按回被子裏。
“當然,等你以後見識的多了,這個問題一定還會再冒出來,反反複複地困擾你。”
阿白雖然沒能看到子木的眼睛,但對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讓他也跟着安下心來。
“可我的答案終究無法成為你的答案,”他喃喃道,“但好在,我還能再陪你多走一段路。”
空氣裏逐漸只剩下子木的呼吸聲,他不再說話。良久,他手腕上抓着的手慢慢松開。
子木拿開捂住阿白眼睛的手,對方已經閉上了雙眼,陷入了沉眠。
貓終于哄睡着了,人卻睡不着了。
子木花了一番功夫去整理被激蕩起的情緒。他閉上雙眼陷入冥想,梳理身體內的信息流,以免它們再像這次一樣輕易紊亂。
大約兩盞茶的功夫,他才重新睜開眼,瞳仁裏的銀色終于恢複了平靜。
給阿白重新整理好被子,子木這才起身,拉開門走出卧室。
果不其然,遲遲未歸的流浪者倚靠在門邊,他低着頭,鬥笠遮住臉,看不清神色。
饒是自認巧舌如簧的子木也略感疲憊,他按了下狂跳的額角。
“所以你覺得,我該将她對我置之不理的行為,視為一種善良?”流浪者顯然無意與他客套,單刀直入地将這話問了出來。
他聲音裏聽不出一丁點語氣偏向,甚至很是稀松平常、并無所謂。但子木心裏知道,這裏面分明全是雷區、滿是陷阱。
“我可沒這麽說,”子木投降一般攤了下手,“再者,別人的想法也無法動搖你的想法。歸根結底,這是你自己的事,只有你自己有權力做抉擇,不是嗎?”
“哼,”流浪者冷笑了一聲,“将問題抛回去的确是一種聰明的回應方式,卻不是一個好的答案。”
子木做了個深呼吸,開始按壓自己另外一邊抽搐的額角。
“在借景之館內答應讓我借宿的是阿白,并不是雷神。”子木并不需要多斟酌語言,很快就重新給出了答案:
“你似乎對我有誤解,我與你一樣,對神并無好感。”
“至于阿白……他若是要怨恨,我會與他同仇敵忾;他若是要原諒,我就稱贊他美德高尚;他若是要逃避,那我大可以同他離開稻妻,去往別的國度。”
人偶到底怎麽選,他都欣然接受。
流浪者終于擡起頭來,神色驚訝得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他原本只是以為,對方是一個富有熱心腸的普世意義上的好人。
可聽這話的意思,子木幫助阿白這許多事情,樁樁件件,促使對方一一去做的底層邏輯,竟然無關善惡。
并非是高尚的人性光輝作祟,他幫他,更像是一種更樸素、更直接的偏愛。
更像是……非他不可的定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