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長鬓虎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長鬓虎
桑德回來的時候, 只剩了自己一人。
那些羊都填了長鬓虎們的肚子。
阿白自然也能意識到這點。
當桑德過來幫他們生火的時候,阿白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将自己疑惑問出了口。
“你為什麽那麽喜歡長鬓虎呢?”阿白一邊說着一邊劈樹枝, 臉上弄得灰撲撲的。
長鬓虎雖然确實長得很威武吧……但并不好相處, 桑德能跟它們打成一片,一定是付出了很多努力。
對方究竟是因為什麽會願意花費這麽多心血?
桑德愣了一下。
在這幾個人裏, 他與阿白的交際最少,沒想到對方是第一主動跟他提起這個話題的人。
“因為感恩。”桑德想了想, 抹了一把鬓角的汗水。
他出生在須彌一個普通的小村子, 從小沒什麽好的教育資源,十二歲前除了幫家裏人幹活, 就是漫山遍野的瘋跑。
那時候的雨林也沒什麽這不能進那不能進的規矩,他和村裏的小孩閑着沒事就會進去裏采漿果、蘑菇什麽的。
偶爾搭個陷阱, 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抓兩只兔子開葷。
“須彌鄉下的孩子, 從小都是在雨林裏長大的。”桑德回憶着他少時的那段歲月,臉上浮起了絲絲懷念。
“只是半大小子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下低頭,遮掩住自己滿目的複雜,“有一次, 我跟別人打賭, 自個兒進了連大人都不怎麽敢進的深山老林。”
還是孩子的桑德誤入這片少有人涉足的區域, 滿懷欣喜地采摘着遍地的松茸與植果——就連外面被挖得一幹二淨的珍惜藥材, 也在這裏找到不少。
得意忘形之下, 他越走越深、甚至渾然沒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樹梢間漏下的天光也只剩了一絲。
“我被一群長着獠牙鬣毛的林豬發現了。”
桑德說起這件事時,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
“它們追着我,跟了半個山頭, 我跑得腿都沒知覺了……最前頭那個個頭比我還大的林豬追上我,狠狠一拱,正好把我撞到樹上咧!”
桑德說着,甚至還能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個笑來。
“我當時暈頭轉向的,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力氣,抱着樹就往上竄——恐怕就連猴子都沒我爬得那麽利索!”
這本該是十分驚險的經歷,但配着他這表情,莫名染上了一絲滑稽。
“可那些林豬不甘心啊,它們爬不上來,就撞樹洩憤!!!”
桑德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感覺,那些畜生每撞一下樹,他的心頭就跟着猛跳一下。他死死抱着震顫的枝頭,摔破皮的手和被拱的背的疼痛都感知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些該死的林豬還要撞多久才會放棄——更不知道究竟是它們放棄的更快,還是這棵救命稻草樹倒得更快。
桑德還記得那聲木頭纖維斷裂的清脆裂響,吓得他肝膽俱裂。
他緊緊貼着樹幹,那沖撞的動靜順着樹枝傳導到桑德的身體與骨頭,就仿佛被劈開的不是木頭,而是他自己的腦袋。
“只再一下,我就要掉下去了。”桑德描述着當時的情景。
阿白抱着自己的胳膊,也跟着緊張起來。
按照正常的故事發展套路,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只長鬓虎從天而降,解救桑德了。
雖然後面的發展也确實差不多……但跟很多文藝作品裏加工的,善良的動物幫助人類的事跡并不完全相同……
從天而降的這只長鬓虎,是一只‘餓虎’。
它早就被這群追逐桑德的林豬發出的動靜吸引了,只不過一路小心跟着——直到桑德蹿到樹上,底下這群林豬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中間的樹上。
它本就隐蔽在周圍,這不正是伺機而動的大好機會?
“我當時光顧着害怕,都沒注意到底下的林豬其實越來越少了。”桑德說着,長長嘆了口氣。
那只長鬓虎,躲在草叢裏,隔一會撲倒一只落在最外面的林豬,并且都是一口致命,再無聲無息地将這些獵物拖進周圍的叢林裏。
按理來說,兩只林豬便足夠這只長鬓虎填飽肚子,美美撤退了。
可要不怎麽說是‘餓虎’呢。
“一群林豬,一共十來只,他咬死了一半!”那幅情景,即便是如今的桑德,仍歷歷在目。
等那些林豬反應過來少了一半的同族以後,還以為是有長鬓虎群埋伏在附近,一窩蜂似得,撒着蹄子揚起塵土,都被吓得落荒而逃。
而那只長鬓虎,這個時候才搖頭晃腦地從埋伏的草叢裏走出來,大大咧咧地享用自己的晚餐。
“所以你在樹上,它在樹底下,當着你的面吃了五頭林豬。”子木也有些汗顏。
“可不是!”桑德一拍大腿。
就像之前說過的,落單的長鬓虎少有就地進食的,一般會選擇把獵物拖到樹上。
但它既不上樹攻擊對他來說僅有一步之遙的孱弱人類,也不挪窩,另尋良樹,非要當着人的面解決自己的獵物。
簡直像是故意拿樹上躲着的人下飯一樣。
“它救了我一命。”桑德這麽說道。
那只長鬓虎啃完林豬身上最鮮美的內髒,懶得分給樹上的小桑德一個眼神,又搖晃着腦袋鑽進了叢林裏。
桑德不敢下去,在樹上待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才被找進來的村民發現。
他提起這段往事時,臉上的感嘆與回憶占據更多,反而沒留下些什麽生命被威脅後的恐懼。
許是這段經歷中,與長鬓虎結下緣分的欣喜蓋過了那些不好的負面的情緒。
阿白抓了抓頭發,很想吐槽,但他簡單的語言系統有些宕機。
“說來慚愧,”桑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為了了解這些長鬓虎,我後來獨自一人到須彌城求學,做過一段時間的生論派學者。”
他似乎覺得自己這幅樣子沒什麽說服力,還想再補充點什麽,卻沒想到子木早有預料一般點了點頭。
“長鬓虎身上的定位裝置、還有你采集樣本的手法,都出自教令院。”
子木相信當時不只是他看出來了,提納裏肯定也猜出來了。
提納裏會為桑德作保,除去他在客觀事實上情節不惡劣,估計也有幾分學派的情誼在裏面。
“但你後來離開了教令院?”阿白捧着臉。
這顯而易見,因為桑德現在明面上是個行腳商人。
“是,我後來離開了!”桑德苦笑,“因為我發現待在那裏,并不能真正為長鬓虎做些什麽。”
桑德還是生論派學者的時候,正是雨林中的盜獵團夥最張狂的時候——那時的教令院還在前任賢者的領導下,沉溺在竊取神明智慧的大夢中。
沒人關注雨林裏發生的一切,學者們都高高在上,仿佛只有真理值得他們注視,而地上的蟲豸不配他們分出絲毫的目光。
“我離開了教令院,找了個退休的巡林人做師父,讓他教我在雨林生存的技巧。”
此後十年,桑德便一直以行腳商人身份行商的同時,一邊努力救助雨林裏的長鬓虎。
只是盜獵者的勢力太過猖獗,他一個人難以抗衡,也只能盡力地将這些大貓藏匿起來,讓它們能躲一時是一時。
山谷裏的長鬓虎族群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它們幾乎都是盜獵時代的幸存者,許多都受過桑德的救命之恩。
“長鬓虎身上分泌的那種芳香物質……也就是伏暑香,一兩便能賣出千金,對盜獵者來說,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桑德憤慨的目光下,也藏着更多的無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确實……”子木深知人類貪欲之醜惡,“只是,你為何也在嘗試提取伏暑香呢?”
桑德最初為證清白,曾向他們展示過那種香薰籠裝置,但提煉伏暑香這件事其實是與他長鬓虎救助人的身份有些自相矛盾的。
“……”桑德沉默了,子木提問的語氣很溫和,裏面沒有絲毫的懷疑的鄙夷,這反而讓他感到難安。
“因為我曾經想過……那些盜獵人之所以非要獵殺長鬓虎,歸根到底是因為除了殺死它們,沒有第二種方法能提取香料,如果我能制作出一種裝置——”
如果他能制作一種裝置,讓長鬓虎在不受到傷害的情況下,就能得到人們獲得想要的伏暑香,人們就算看在它的經濟價值上,是不是也就不會殺死它們,反而盡可能的去保護它們呢?
這并不是最近才産生的念頭……
桑德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研究出了這個小裝置。
“那為什麽最後又放棄了?”阿白有些疑惑,因為這聽上去确實是個不錯的解決辦法。
“我也說不上來……只是隐隐覺得不安心,糾結着糾結着,就到了今天。”桑德滿臉沮喪。
子木覺得桑德內心糾葛的程度,可能遠比他嘴上說的要更複雜一些。
在巴紮的時候,桑德身上就有帶着伏暑香,說明他一直是有将這種辦法傳播出去的意圖的,可是當他們問起的時候,他又馬上慌忙遮掩,害怕被發現。
“個人的力量與智慧終究是有限的,”子木似乎在提醒他,“現在致力于保護雨林的須彌,已經不是前代賢者掌權時候的須彌了。”
桑德擡起了頭,似乎有些恍然。
他一個人獨行太久,早已經忘了可以尋求他人的幫助。
瞧桑德此刻的神色,應該是把子木的話聽進去了。
阿白在旁邊抱膝支着下巴。
“可我覺得,相比于保護雨林,他其實更在乎那些長鬓虎。”他嘀嘀咕咕。
桑德聞言,臉色僵了一下,但又很快化作一抹釋然。
“你這人,說話還怪紮心的!”他對着阿白大笑一聲。
“但……你其實講得也沒毛病!”
雖然桑德救治長鬓虎,面上一直打着的是保護雨林的旗號……但他确實是因為更偏愛這些大貓才去做這些事。
就像棘冠鱷與長鬓虎相鬥,按道理講,他本不應該插手,卻下意識地選擇擊斃前者,救下後者。
“你這句話,我桑德記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