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028章 第二十八章
昌黎氏神族的法相化身, 就這樣被斬滅了?
前來赴宴的瀾滄海妖族呆呆地望着遠方飄散的靈光,許久未能回神,這實在是他們終其一生, 也不敢想能見到的場面。
玄龜巨大的身軀沉在海底,壓住了溯寧斬去法相引起的餘波,不知想起什麽, 他渾濁雙目泛起幽微神光:“瀛州……”
眼見昌黎妙音法相消散,原枝像是驟然被抽空了全身力氣,靈族女子的衣角從手中滑落,她跌坐在地, 面色灰敗不堪。
她怎麽會是神族?
既是半神,又何必隐瞞身份僞作鲛人出現!
原枝心中是難言怨怼, 其中亦有幾分悔意, 卻不是覺得自己之前作為有何錯謬, 只是後悔未能分辨溯寧身份,将她當做了尋常妖族算計。
妙音神上為何會敗在一個半神血脈手中!原枝還是不願相信。
這是她唯一估量錯了的事, 倘若沒有這個差錯,一切本該如她所預料的發展。
随原枝前來的靈族此時都看着她,如今他們該怎麽辦?
即便那位神上不與他們計較,昌黎氏族女卻是原枝請來,她被斬去法相,原枝難辭其咎,這些靈族也必定會為昌黎氏問罪。
看着這些神情凄惶,不複之前嚣張氣焰的靈族, 瀾滄海水族心中不免覺出幾分痛快來。
賀樓潮收回目光, 長長吐出一口氣,餘光卻見飛絮忽然起身, 不管不顧地奔向龍宮珊瑚。
他心中一緊,連忙跟了上去,注意到這一幕的長恒不知出于如何思慮,也随之同往。
樹下,越斛躬身向溯寧一禮:“神上駕臨,是瀾滄海榮幸。”
他之前将溯寧當作妖族,聽她提起瀛州,只以為她曾在瀛州聞道,如今溯寧顯露神族血脈,越斛才意識到,以她修為,或許真是瀛州門下弟子。
瀛州傳自上古,在沉落前,曾是無數神族向往的修行之地,連神族帝君之子都曾入瀛州修行。
即便後來沉沒,但只要是自大劫中幸存的瀛州弟子,如今都得身居高位,成一方大能。
但,如果溯寧真是瀛州弟子,九天上為何從無她聲名流傳?
她之前提起瀛州,反而要向他問及究竟,好像什麽都不記得……
越斛心下頗多疑問,只是在知道溯寧并非妖族後,他的态度不免要慎重許多,并不敢随意發問。
不等他再說什麽,飛絮的聲音突兀自後方傳來,少女看着溯寧,眼中帶着幾分不自知的祈求:“你真的不是我阿姐麽?”
溯寧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對她的凄怆毫無反應,于是不必多說什麽,飛絮的心沉沉墜了下去。
“我阿姐呢?”她喃喃開口,淚盈于睫。
如果溯寧不是雲珠,那她阿姐在哪裏?
賀樓潮沒能阻止她開口,只好先向溯寧行過禮,見她沒有問罪的意思,才放下心。
他低聲對飛絮道:“雲珠為取血珊瑚,意外被卷入了海底裂隙。”
瀾滄海妖族都知,落入海底裂隙十死無生,賀樓潮雖沒有明說,言下之意卻再清楚不過。
聽了他的話,飛絮踉跄着退後一步,面上神情只剩一片空白。
怎麽會?
阿姐……怎麽會已經死在海底裂隙下……
她只是去取血珊瑚,只要小心些,應當是可以平安回來的!
她怎麽會抛下她?
她怎麽會死?
眼中噙着的淚簌簌落下,少女目光注意到随賀樓潮而來的長恒,眼中忽地迸發出深重仇恨之色。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阿姐!”
雲珠是她在這世上最後的親族,她會失态也是情有可原,但在賀樓潮看來,為長恒取血珊瑚之事終歸是雲珠自願前去,并未受了誰的脅迫,也就不能将雲珠的死怪罪在長恒身上
飛絮卻不顧他的勸阻,死死抓住了長恒衣襟,指尖用力得泛白:“是你害死了我阿姐!你根本沒有重傷,你根本不需要血珊瑚!”
賀樓潮一怔,一時沒明白她話中意思,什麽叫他沒有重傷?
飛絮哽咽着道:“我都聽到了,你只是要借機讓族長嚴懲成嚣大人,你騙了他們,你騙了我阿姐!”
長恒臉上終于現出些許怔然之色。
當日成嚣設計殺他,因他早有防備,并未得逞,他所受的不過是皮外傷。
長恒故作重傷,引出了成嚣安插.在身邊的的眼線,又令蛟族族長以此為由向成嚣發難,借機翦除了自己這個兄長的羽翼。
知道這件事的不過長恒幾個心腹,雲珠自是不在此列。他沒想到麾下行事不秘,令飛絮意外窺得蛛絲馬跡,猜出了真相。
長恒身邊婢女數十,雲珠素日寡言,在其中并不起眼。他也不記得自己少時曾偶遇雲珠,知她生母病重,賜下靈藥,為其又延續幾載性命。
這于他只是舉手之勞,而雲珠卻不敢忘。
長恒并不信任雲珠,便不會讓她得知自己的謀算,而飛絮是何時得知的,是在雲珠取血珊瑚前,還是之後?
在飛絮的眼淚中,長恒冷靜反問:“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攔住她?”
這句話好像突然擊潰了飛絮,她顫抖着松開了手,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賀樓潮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飛絮的反應已經證明,她是在雲珠取血珊瑚前,便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
既然她知道長恒重傷是假,又為何不阻止雲珠去取血珊瑚?
因為烏靈芝——
為了長恒母親所言,用來換取血珊瑚的烏靈芝。
只要服下烏靈芝,便可以治愈她生來的弱疾,不必再苦修數年,修為境界也不得寸進。
若是錯過,以飛絮和雲珠的身份與修為,根本沒有可能再有機會得到烏靈芝這等靈物。
彼時,她尚且還不知自己的阿姐是賀樓部族長的女兒。
飛絮跪了下去,她捂住雙眼:“我不知道她會被卷入海底裂隙,我沒想過會害死她……”
她只是太想要烏靈芝了。
于是心懷僥幸,眼看着雲珠為向長恒報恩,前去取血珊瑚。
如果阿姐能得到烏靈芝,一定會給她的,阿母死前說過,要阿姐好好照顧她,于是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
她沒想過她會死。
長恒也不曾想要雲珠死,他只是什麽都沒有告訴她。
誰都不希望她死,但雲珠,最終還是死在了海底裂隙下。
長恒沒有再說什麽,向賀樓潮肅容一禮,卻被他側身避開。
賀樓潮自認沒有資格受這一禮,只是忍不住想,雲珠去取血珊瑚,為的究竟是救長恒,還是給飛絮這個妹妹換來烏靈芝?
誰都不會知道了。
那只叫雲珠的鲛人已經長眠于海底裂隙之下。
溯寧依稀記起了鲛人在消散前平靜的笑意,她所求,可是都已經如願?
溯寧收回目光,看向越斛:“瀾滄龍宮中可有史籍傳錄?”
有是有,不過所載多是龍族舊事,少有神族相關。
溯寧沒有多言,示意越斛帶路。
豎着耳朵聽了一嘴蛟族隐秘的越斛連忙收回了浮動的心思,為她引路,至于他這場熱鬧太過的生辰宴,便交由了憑筝來收尾。
積滿了塵灰的玉簡胡亂堆放在洞窟石案上,不知多少年都沒有被翻看過。因為其中有不少玉簡是以刀筆刻就,而非靈力烙印,為免被海水侵蝕,才特意在瀾滄龍宮內準備了一處隔絕海水的洞窟安置。
越斛被塵灰迎面撲了一臉,連打了幾個噴嚏,他自己都記不清多少年沒來過這裏了。
溯寧越過他走入石窟,心念一動,桌案與地面上堆放的玉簡便盡皆浮了起來,羅傘飛旋,隔絕了揚起的塵灰,沒有防備的越斛再次打了幾個噴嚏。
玉簡靈光閃動,照亮了昏暗洞窟。
太初七百五十三年,妖皇身隕,亂起。
七百八十六年,妖族天庭覆滅。
一千一百六十三年,神魔再起争端,六界各族皆陷戰火,經三百餘載方得和談。
太初二千三百四十二年,洪荒兇獸暴動,神族鴻蒼帝子受命出征,戰死于章尾。
同年,瀛州沉沒。
……
玉簡中寥寥數語,便是千載春秋,而如今,距瀛州沉沒都已經過了三千餘年。
一卷玉簡落在了溯寧手中,她垂着眸:“北荒,大燕……”
越斛随之投去目光,有些意外,不明白她為何會特意取出這卷與人族有關的記載。
燕國受神族天命而立,是故經北荒數千年勢力更疊而不倒,也是北荒之中疆域最廣的國家,連瀾滄海都曾與其有過往來,才得以留下記載。
溯寧看見了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白狼旗,她握着玉簡的手無意識緊了緊:“我去過北燕。”
那裏叫,鹿鳴城。
她曾于鹿鳴城,與朝氏女立有舊約。
數日後,九天之上。
數十樞陽山弟子日夜兼程,終于自瀾滄海趕回樞陽山,看着近在眼前的山門,幾乎有落淚的沖動。
這數日間他們片刻不敢停歇,就怕那枚玉珩有所閃失,讓他們如同牧藏鋒一般神魂俱滅。
守在山門外的接引弟子不知其中曲折,見他們灰頭土臉地回來,只覺奇怪。有大師兄在,要擒回那只盜寶的虎蛟應當不是什麽難事,如何會落得這般狼狽?
“怎麽不見大師兄?”他目光逡巡一周,才發現少了誰。
提及牧藏鋒,數十青年男女的面色頓時更難看了,牧藏鋒為劍光湮滅的那一幕猶在眼前,如同夢魇。
為首青年顧不得與他多說,徑直開口問道:“師尊如今身在何處?”
接引弟子雖然對他話中急切感到莫名,還是答道:“昨日明鏡仙君前來拜見,師尊便提前出了關,如今正與仙君在崖邊石臺……”
聽到這裏,青年已經祭起靈力,飛掠而去。
接引弟子望着他的背影急道:“未曾禀過師尊,不可擅闖崖頂!”
但青年轉瞬已經不見行跡。
自斷崖向下,只見無盡雲海翻滾,雲中偶有飛鳥掠過,發出一聲清越的長鳴。石桌前,樞陽山主與青衣人相對而坐,他生得一副端肅面容,高冠博帶,望之難以親近。
石桌上放着壺瓊漿玉液,酒香氤氲彌散,頗為醉人。
同樞陽山主對坐的青衣人寬袍大袖,與他形容截然不同,唇邊含笑,舉止間自有一番風流氣度。
明鏡屈腿而坐,舉起酒壺自斟自飲,姿态頗為随意:“你若肯授那只虎蛟二三劍法,或許他也不會竊寶而逃。”
此事在樞陽山已不是秘密。
提起虎蛟,樞陽山主的臉色不免難看了許多,除仙器貴重外,虎蛟此舉實在讓他大大失了顏面。
不過牧藏鋒已經帶人前去追捕,樞陽山主對他行事還是頗有信心,想來不日便能将失落的玉珩尋回。
只是玉珩能尋回,樞陽山主丢了的顏面一時卻難以找回,對于明鏡的說法,他含怒冷哼一聲:“區區妖類,如何配習我的劍法。”
言語間的鄙棄并不曾加以掩飾。
明鏡便不好再多說什麽,只是心中不免想道,樞陽山主視妖族如此,神族視他們這些人族飛升的仙君,何嘗不也是如此。
“師尊——”
神色憂急的青年便是在此時闖入斷崖,頭上束發的玉冠偏了位置,袍角也沾上草葉和塵泥,看起來狼狽不堪,他卻顧不得正一正衣冠,徑直跪倒在樞陽山主面前。
樞陽山主一向最重規矩,見他如此,不由皺起了眉頭:“未經傳召,誰容你來此!”
青年雙手将玉珩奉上,顫聲道:“情勢危急,還請師尊救命!”
什麽?樞陽山主被他這句話說得莫名,還未等他再問,青年手中玉珩徐徐浮起,靈光驟現。
随着不堪重負的玉珩乍然破碎,立時有劍光沖天而起,直向樞陽山主而去。
他瞳孔微縮,随即拂袖一揮,順勢要将劍光化解。
但事情的發展卻并不如他所願,劍光倏忽已至,輕易便削去了那角袍袖,樞陽山主臉上忍不住露出驚駭之色,再也無法安坐,飛身向後退去。
他能得神族敕封,在九天開山立宗,實力自是不容小觑,竟然輕易化解不了這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劍光。
樞陽山主對面的明鏡也斂去了輕松神色,露出幾分鄭重,他既然在此,便也沒有坐視之理,在劍光削去樞陽山主袍袖的剎那,他擲出了手中酒盞,清冽酒液灑落,看似輕描淡寫,卻動用了近七成靈力。
明鏡的舉動不過為樞陽山主争得一息退避之機,劍光掠過,酒盞立時粉碎,明鏡在猝不及防間被飛濺的酒液揚了一臉。
樞陽山主飛身退去,劍光來勢不減,反而越加淩厲。他面色沉凝,不敢再做保留,運轉全身靈力,出手與劍光相抗。
兩股力量碰撞,頓時在斷崖上震起數丈風煙,崖上所植松柏簌簌作響,落葉無數。
劍光下,已盡全力的樞陽山主被迫向斷崖邊退去,在地面留下深深劃痕,盡顯頹勢,他一張臉漲得通紅,驚疑與震怒交替出現,表情看起來難以形容。
自晉位仙君後,他還不曾被逼到如此地步過。
劍光漸進,殺機畢現,在一往無前的鋒銳劍意中,樞陽山主竟陡生不可匹敵之感,連道心都已不穩。
這一劍究竟出自誰手?!
青年惶恐地看着這一幕,幾乎不能言語,竟然連師尊也接不下這一劍麽?
明鏡不過抹了一把臉,便發現樞陽山主已經在瞬息間被劍光逼到了絕境,他法衣上镌刻的重疊符文漸次浮起,又轉瞬粉碎,化作點點靈光。
他也顧不得自己出手會令樞陽山主覺得失了顏面,輕身而起,落在了樞陽山主身後,禦起靈力助他相抗。
當真正直面劍光時,明鏡才體會到這道劍光有着如何力量。他也曾與樞陽山主有過比試,但在這道劍光前,樞陽山主的劍無疑只能算幽微螢火。
這樣的劍,他只見過一次,是神族那位……
明鏡體內氣血翻騰,數息僵持後,靈力終于再難以為繼,被劍光所挾裹的力量反震,退至一旁,連連退了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袖中血跡蜿蜒,及至虎口,墜落的鮮血令地面枯敗的草葉轉眼煥發出生機。
能有資格與樞陽山主對坐,明鏡當然也是仙君之尊。
但即便他是仙君,在劍光之下,仍不能掠其鋒芒。
明鏡擡頭,只見劍光已以不可逆之勢落在了樞陽山主身上,殷紅鮮血噴灑,染紅了層層疊疊的衣袍,他頭上束得極端正的高冠被從中劈開,晃了晃,摔在了地上。
在沉重壓力下,樞陽山主跪了下去,再不見之前高高在上的仙君姿态。
“師尊!”青年還伏在地上,見此失聲驚呼,眼中恐懼幾乎要滿溢而出。
劍光終于消弭,明鏡不自覺地松了口氣,但再看向樞陽山主,只見他為劍光當.胸.貫穿,露出森然白骨,傷勢沉重。
明鏡連忙上前,出手助他療傷,仙君之軀,只要有足夠的靈氣滋養,傷口血肉便能飛速長成。
片刻後,看着樞陽山主仍舊血流如注的傷口,明鏡不由皺起了眉。
這是怎麽回事?
樞陽山主啞聲開口:“有劍意殘留在我傷處……”
殘留的劍意在他體內橫沖直撞,血肉在新生後又立刻被撕裂,傷勢自然不可能有所好轉。
而要将劍意化解,只能依靠樞陽山主自己。
傷口反複被劍意撕裂,令樞陽山主連呼吸也感受到莫大痛苦,他強忍痛意,半坐起身,看向前方跪倒的青年,咬牙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是如何招惹上了這等人物!
青年哆嗦着将在瀾滄海發生的一切講來,話中下意識對牧藏鋒所為加以矯飾,只道他懷疑玉珩藏于龍冢之中,龍族卻橫加阻攔,他才命他們攔下瀾滄海龍君,親自前往冢中探查。
不想龍冢中有妖族大能坐鎮,不僅殺了牧藏鋒,還将劍光附于玉珩中,讓他們轉交師尊。
在他一番詭敘中,樞陽山行事仿佛并無錯處,反而是溯寧恃強淩弱,
樞陽山主不覺有異,旁觀者清的明鏡卻聽出了青年話中自相矛盾之處,卻不好指出。
他總不能當着樞陽山主的面,說他這弟子或許死得活該。
樞陽山主面色沉郁,他乃得帝君親封的仙君,妖族如何敢如此欺他樞陽山!
不過區區瀾滄海中,如何會有這等大能?
如北荒瀾滄海這樣的偏遠海域,本該在九天少有人知,明鏡卻覺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不日前聽說過此處。
他想了起來。
“數日前,昌黎氏族女以法相現身瀾滄海,卻在龍君生辰宴被斬去法相。”明鏡看向青年,“不過出手的并非妖族大能,而是一位半神。”
“她自稱,瀛州,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