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夢境

029.夢境

容瑟端着油燈,帶梁慎予到竈房的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奈何可惜時辰太晚,路上連下人都沒有,沒得求救。

梁慎予倒是悠哉,往院子裏的小馬紮一坐,眸光深邃地瞧着竈房裏那道忙碌身影,久違地感受到了人間煙火,好似身不見光的深淵之中多了只螢火蟲肆意飛舞。

哪怕只是星火光點,也值得奮不顧身。

從孤竺嶺收殓父兄屍骨後,梁慎予便鮮少能一夜安眠,十四年間,他從未從那日的風雪中走出來過。

午夜夢回,遽然驚醒,便再難睡下。

白日宮中那一遭,惡心的他晚膳都沒吃下去幾口,再次從噩夢驚醒後,梁慎予恍惚在恨意與殺念中,他腦中只有十四年前的孤竺嶺,未能見到最後一面的母親,還有一張張算計虛僞的臉,無窮無盡的算計與責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破壞欲幾乎焚盡理智。

直到此刻,才稍稍回過神來。

一小碗湯底清亮的細面也擺到他面前,容瑟将筷子擺好,有些驚魂未定:“吃吧。”

梁慎予一時沉默,看了看面,又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

容瑟以為他不滿意,連忙解釋:“太晚了,吃太多太油都不好,你湊合着墊墊肚子,天亮以後好吃早膳。”

梁慎予已平靜下來,“嗯”了一聲,端起面開始吃。

細面清湯,青菜爽脆,上面還卧了一只圓滾滾的荷包蛋,清淡爽口。

一小碗,兩口就下了肚,梁慎予放下碗筷,瞧向身上只穿着單薄中衣的男人,墨發被一支卷雲牛角簪全部挽起,鬓角垂着幾縷碎發,緊張兮兮的時候,原本明豔薄情的長相也柔和許多,便更加精致漂亮,也單薄瘦弱。

這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隐忍數年,弑君奪權,當今新帝分明比他還年長兩歲,卻被壓得擡不起頭,梁慎予回想今夜自已所為,依照攝政王的脾性,說不準會直接給他兩巴掌,結果……

他還真的受驚一般做了碗面,甚至好言好語地說不能吃太油。

想将兔子一把抓住摁在利爪之下,又怕傷到他柔軟的皮毛,梁慎予輕輕皺眉。

容瑟被梁慎予這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他拿捏不住梁慎予的意圖,要說惡意,确實沒感覺到,他對這個極為敏感,但凡誰對他不懷好意,都能感受得到那種令人反胃的惡意,但梁慎予……總是不太對勁的。

那雙眼中神情晦暗又掙紮,拉扯出冷冽又詭谲的複雜,仿佛翻滾着的黑雲,在層疊的雲中醞釀着不為人知的心思。

容瑟向來不擅長應對這種複雜的情緒,他從前的社交圈很簡單,解決問題的方式也粗暴,以暴制暴,以命搏命。

……這兩點面對梁慎予都不太實用。

因為打不過。

容瑟恨透了這個人人皆有絕世武功的世界觀!

兩人就這麽對峙了片刻。

“別這麽看我。”梁慎予忽然說。

“什麽?”

梁慎予目光深深,“王爺,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容瑟一頭霧水。

梁慎予看着他,說:“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随時會傷害你,像在看毒蛇猛獸,或是其他的什麽,總歸不是好東西。”

他是喜歡被人懼怕的,初上戰場時,他年歲小,被滿地的屍體吓得睡不着覺,鼻子裏嗅到的都是風雪夾雜血腥的味兒,可定北侯府只剩他了,梁家三郎,只剩他了。

他得撐起侯府,他要為父兄報仇,便始終隐忍着,不準任何人接近他的帥帳,一夜又一夜地自已熬過來,等到天亮,他又是手段殘酷激烈的梁三公子,以至于敵軍與自已人都不敢看輕他。

他知道自已會有發瘋的時候,殺戮欲讓他變得惡劣冷酷,甚至會在容瑟怯生生說話時,想要咬上他白皙纖弱的喉。

但恐懼會讓人警惕,會讓獵物一再退避,梁慎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示弱。

容瑟沉默須臾,沒忍住打了個哈欠,眼眶微紅,眼底水蘊起了水色。

“…行。”容瑟只想趕緊把這位祖宗送走,試探道:“面也吃了,您該回去了吧?”

梁慎予垂下眸,忽然起身走入竈房。

容瑟:?

容瑟跟進去,眼神都呆滞了一瞬,匪夷所思地輕輕吸了口氣。

梁慎予,在洗碗。

“你這……”

容瑟摸了摸鼻尖,他有個毛病,做飯一時爽,洗碗火葬場。

他每次做飯都盡量少用盤子碗,少洗一個是一個,這個也打算明天等小工們上值後,叫他們洗。

沒想到梁慎予這人,還挺有禮貌,吃完飯主動洗碗。

梁慎予動作利落,很快将他煮面的痕跡擦了個幹淨,容瑟目光驚嘆。

“很驚訝?”梁慎予笑問。

容瑟從心地點點頭。

梁慎予說:“打仗的時候沒人伺候,你以為我是晉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

容瑟又沉默下來。

梁慎予不知什麽時候來的,走得也挺幹脆,容瑟端着油燈回到房裏,還在想梁慎予到底幹什麽來了。

他不像是因為餓了就夜闖攝政王府讨口飯吃的。

态度也不像。

怎麽看怎麽不像是那個風雅儒将溫潤三郎。

到底哪出了問題?

容瑟茫茫然。

躺在榻上睡過去之前,還在想,他可能看了本假的原著。

誰知這一覺,容瑟将陷入了漫長紛亂的夢境。

夢裏有漫山遍野的白,茫茫積雪,處處屍骸,削瘦少年身軀裹在盔甲中,在雪中奔跑着又摔倒,那麽渺小,仿佛要被吞沒在無邊無際的大雪中。

容瑟看着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掙紮着起身,最終在山坳中一具巍然屹立的身影前,踉跄着跪了下去。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

“爹!!大哥!二哥!”

“爹,三郎帶你回家,三郎來帶你和大哥二哥回家了!”

“娘,娘跟青姨學了包餃子,這次沒再露餡,她,她等着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呢。”

少年擡起頭來,雙目赤紅,下颌緊繃,雙眼中的悲戚與憤怒令人心驚。

是梁慎予,是少年時的他。

容貌輪廓要比現在柔和的多。

可讓容瑟覺得眼熟的,不只是這張臉,還有這副神情,因為這也曾出現在他身上,仇恨與絕望糅出的暴戾,那是幾乎能毀滅一切包括自已的恨意。

于是眼前少年的臉漸漸變了,五官模糊,成為了容瑟自已的臉,少年時的自已。

唯獨神情沒有變。

周圍的景象頃刻間變化,一間逼仄潮濕的小出租屋,到處都是刺鼻的酒味,醉酒的男人一拳一拳砸下去,地上都是拖蹭上的血跡,女人躺在地上嘶聲痛叫,直到暴行結束,女人蜷縮的身體漸漸舒展開,像瘦瘦長長的一道鬼影。

少年時的容瑟趴在地上,眼角蜿蜒下血跡,滿目的紅色,什麽也看不清,模糊的視線中,女人一步步爬到窗前。

容瑟記得這一幕,那天他又喝醉了,要把自已的女人賣給債主還債,母親不肯,就又是一頓毒打,他想沖上去阻止,被酒瓶子打在了頭上,只能無力地趴在地上看着一切發生。

最後的記憶是她一躍而下,沒有回過頭。

他冷眼看着,至少在那個男人出獄找上門來之前,他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

這個夢境裏的所有情節容瑟都爛熟于心,哪怕是夢裏他也什麽都改變不了,于是一次又一次地等着那一天循環似的不斷重播。

但這個夢裏,她坐到窗臺上後,回過了頭,不是容瑟記憶力枯瘦蒼老時常帶有淤青傷口的臉。

而是她年輕時留下的那張照片裏的模樣,眉眼如畫,烏發如雲。

她微微張口,說了句什麽。

容瑟猛地沖上前,一切畫面頃刻潰散,他醒了。

醒來的一瞬間會迅速區分開夢與現實,甚至有時候會忘記,可容瑟記得清清楚楚,他夢見梁慎予雪天收殓父兄屍骨的一幕,還夢見了母親跳樓自殺的場景。

他伸手輕輕撫了下眼角,指尖觸及濕潤。

她最後的口型,容瑟看懂了。

——我的孩子,好好活着。

天還沒亮,容瑟垂着眼,說:“我活的挺好。”

他又往外瞧了一眼,羅帳外幹幹淨淨,沒有那個不知坐在黑暗中瞧了他多久的男人。

容瑟覺得有些可笑,他在這個誰都不認識的世界,竟然遇到了與自已那麽相似的人。

梁慎予不是原著裏那個皎潔無暇的君子,不是脾氣好性子柔只知道戀愛腦的主角攻,不是一個只存在于書中從字裏行間才能窺探到的角色。

在這裏,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會因父兄母親的慘死而憤怒絕望,會在一次一次的戰争中學會收斂,學會堅韌,會因為過往和執念脫身不得。

隔着空間、時間、書內書外的兩個人,兩個如此相似的人,就這樣巧合又不可思議地,在本不可能重合的渺然天地間相遇了。

容瑟想着昨夜梁慎予充斥執拗癫色的雙眼,偏執地要讨一碗餃子吃。

容瑟不知自已為何會夢見這些,但若是真的,他也就懂了。

那是迷失于風雪中的少年郎,在茫然無際的人間,尋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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