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勸誡
043.勸誡
梁慎予的一身薄甲挂了起來,容瑟拎着食盒進門時,他已換上了雲白長袖錦袍,靠坐在窗邊的短榻上,一雙長腿交疊,發也松散地垂着,倒是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風流氣。
身上沒有一絲殺人時的冷戾,淺色衣袍很好地緩和了他的疏冷氣質,面色也顯出幾分蒼白,仿佛褪下的不是一副甲胄,而是他故作從容的堅韌假面。
倒是多變,容瑟暗自腹诽,垂眸拉開食盒,熱氣騰騰的番茄骨頭湯端上小炕桌,他自已是不拘泥什麽禮數的,兀自擺着碗筷,說:“竈房煮上藥了,等你吃完,藥也差不多能喝,先吃吧。”
他實在體貼。
梁慎予很難對此無動于衷,便只能放任自已沉溺。
“有勞王爺。”梁慎予溫溫和和地笑,看起來無甚威脅,恐怕匈奴人也想不到,把他們殺到聞風喪膽的定北侯還有這副面孔。
容瑟也跟他客氣,“這次霁州的事多虧有你,一頓飯而已,快吃吧。”
兩人一起動筷,骨湯濃厚,有番茄的酸意便不膩人,加了青梅醋和蜜餞的排骨也沒有腥味,清甜微酸的果香與肉香結合完美,絲毫沒有違和。
梁慎予本沒什麽胃口,自霁州回來的一路上,他都沒什麽胃口,也睡不安穩,只是這頓飯着實開胃,不知不覺也吃了兩碗,還喝了不少骨湯。
所以攝政王是當真很神奇。
這出神入化的廚藝也是。
梁慎予垂下眼,暗自思量,派去查探宮中舊事的人也沒查出什麽,多數都是他已經知曉的,名妓之子,侍奉兩任君王後自戕的母親,在皇陵那些年他也老實本分,如此再聯合之後的布局奪權,可見其多能隐忍,以及城府之深。
但梁慎予就是覺得這些事,與眼前這個人無比違和,處處透着不對勁。
要不是世人對攝政王誤會甚深,那就是攝政王太會藏拙。
深思都眼在垂睫之下,半分不露。
“王爺。”門外忽地傳來雲初的聲音,“侯爺的藥熬好了。”
容瑟也正好将餐具都收回食盒,揚聲:“送進來吧。”
藥還燙,浮着絲縷的白霧,一瞬間清苦的藥香便驅散了滿屋的飯香。
雲初将藥留下,拎着裝餐具的食盒告退,放棄了勸自家主子的想法,決定任其發展。
他自诩比王爺年長,倒要看看定北侯藏着狐貍尾巴拎葫蘆過來賣什麽藥!
梁慎予完全不在乎雲初那充滿防備的一眼,沒去碰那碗藥,而是與容瑟說起霁州案子,将自已在霁州的所作所為說過一遍,特意略過杖責張海成的原因,說:“人還活着,供詞也留下了,王爺可以下令緝拿祝岚山,眼下罪證确鑿。”
其實不一定非要張海成這個證人,這些日子祝泓薛紹等人都吐了不少東西,要按照以往慣例,這兩人入獄後必然是要“暴斃”的,奈何有雲稚嚴防死守,禁軍恨不得将大理寺獄給圍個水洩不通,便讓他們多茍延殘喘了幾日。
但容瑟還是想讓真相大白,所以拖延兩日,這會兒才輕輕點頭,呼出口氣:“是該快點,夜長夢多,再說,他們也逍遙夠久了。”
容瑟這段時日在早朝也承受壓力,曹倫和奚晏都是修成了精的老狐貍,他應付起來還是有些吃力,又不能表現出弱勢,畢竟這場冤案能否翻案,都壓在他這個攝政王身上。
只有攝政王足夠尊貴的身份,才能與權勢滔天的國舅爺抗衡,一旦容瑟力有不逮,這件案子很有可能就會死無對證,甚至陸上謙與喻青州也會有危險。
容瑟扛着這些活着的、死去的人命,一刻也不敢松懈。
“不過……”梁慎予猶豫。
容瑟瞧他,“怎麽了?”
梁慎予歉意十足地說:“下手重了些,張海成嘴硬,費了不少功夫。”
其實張海成連半日都沒抗過去,真正的大刑都還沒用。
但容瑟信以為真,沉默片刻,在嚴刑逼供和惡有惡報之間尋找到平衡,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就當他還債了吧。”
殺了那麽多人,他自已一條命也不夠抵,吃點苦頭也沒什麽。
給梁慎予留下一袋自已做的蜜餞後,容瑟頂着困倦去寫手谕,命雲稚緝拿戶部尚書祝岚山。
梁慎予撚起一顆送入口,酸甜果子将苦澀的藥味沖淡,他望着容瑟離開的方向,眼神有些發沉。
他睡不着,心煩意亂,在容瑟起身的瞬間,甚至想拉住他。
讓他留在這兒,就在眼前,哪也去不了。
但最終梁慎予什麽都沒做,只是一顆一顆地吃着容瑟留下的蜜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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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本是皇帝親兵,但有雲稚這個總督,俨然成了攝政王的府兵,根本不理會皇帝的命令,收到手谕後,雲稚毫不猶豫率軍破開了祝府的大門,風光半輩子的祝岚山如狗一般被戴上枷鎖鐐铐,送入大獄。
經大理寺與刑部官員署名的卷宗上罪證詳細,但梁慎予這次回來,帶了張海成的供詞不說,還帶了許多百姓的供詞,足矣證明當年十三戶商人實屬冤殺,上面羅列的罪狀更是子虛烏有,諷刺的是上面卻還有皇帝的朱批。
祝岚山拿不出錢,讓張海成用這種喪盡天良的方式保住官帽,事後又串通大理寺與刑部官員合力壓下此事,最終就是霁州災情無人知曉,百姓枉死無處辯白,至此,成就永始帝所謂的盛世大朝。
這場冤案,無疑是有容胥的默許。
陸上謙為此猶豫良久,終于登了攝政王府的門。
容瑟不敢怠慢,将人請上座,吩咐人奉上茶點,陸上謙連連擺手,長嘆道:“王爺不必如此,老臣上門是因霁州冤案,此案涉及太廣,霁州官員都已交給定北侯處置,刑部官員自有老臣稽查,只是……事關先帝,這……”
容瑟懂了,他惡心容靖,更惡心容胥,臉色也有些冷,垂下眼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陸上謙頓了頓,說:“老臣并非此意,只是單憑現在這些證據,難以斷定先帝是否知道此事,若是咬死了不知情,頂破天也就是個昏聩無能,鑄下大錯。再說,先帝都已葬入皇陵,如今死無對證,王爺,皇帝的罪名,沒那麽容易定下啊。”
陸上謙是老臣,當年也是親眼瞧着言官怎麽逼死顏太妃,先帝又是如何對待他這個最小的弟弟,平心而論,陸上謙也覺得先帝做得過了。
顏霜太妃言行有損皇室顏面,其中未嘗沒有先帝的過錯,都說太妃蓄意勾引,可二人做出了醜事,也不是顏霜太妃一人能做的。
顏霜太妃自戕,他後腳就将九王爺送去守皇陵,着實是不通情理。
見容瑟遲遲不語,臉色也不怎麽好看,陸上謙猶豫良久,勸道:“先帝已駕崩,祝岚山和張海成也已歸案,王爺,過猶不及啊。”
容瑟倒是沒覺得什麽過猶不及,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那對父子的惡心嘴臉,原主走上歪路,容胥一家三口就是始作俑者。
可陸上謙說得不錯,死無對證,想要定一個皇帝的罪名,可不止是處置一個霁州刺史或者一個吏部尚書那麽容易。
容胥身邊的老太監也沒歸案,給容胥醫治的太醫也都被曹太後滅口,還不是撼動先帝和新帝的時候。
足足良久,容瑟才說:“就依大人說得辦吧。”
陸上謙松了口氣,有些意外于攝政王的明事理和好說話,經此一案,又對攝政王有所改觀,遲疑了片刻,說:“王爺,老臣有一言,雖僭越,卻還是想與王爺說一說,當今陛下論謀略才能,确有不足,可他性情溫和恭順,又是奉先帝遺诏名正言順登基,您何苦這般呢?”
着實是推心置腹,容瑟的神情卻愈發冷冽,他瞧了陸上謙半晌,忽然一笑:“先帝剛愎自用,自私殘暴,寧願以無數百姓血肉穩固江山,讓他們亡魂不得安息,有冤無處訴白,曹太後善妒,心腸惡毒,他們兩個生下的孩子,哪裏稱得上溫和恭順?”
陸上謙愣住,連忙道:“王爺……”
“陸尚書。”容瑟打斷他,實在是不想聽給容胥一家洗白的話,神情帶着冷诮,“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來讓本王放過他?陸尚書,你以為本王的母妃是自願留在宮裏,還是以為本王的母妃如傳言所說是自戕?你以為容靖是個寬厚仁和的好人,可本王眼裏,他容靖莫說不配為君,他連做人都不配。”
陸上謙勸說無果,反倒被容瑟一連串的質問給堵得啞口無言。
容瑟看着他,眼神清透,“陸尚書,霁州冤案你不知情,下面官員背着你在卷宗署名,你也不知情,那皇家之事,你又知道多少?你覺得本王應當為大局收斂,可憑什麽作惡的能逍遙法外,苦主卻要收斂?你是刑部尚書啊,大局,大局,本王難道不是大局中的一人麽?”
陸上謙終于反應過來,先帝的性子他知道,蠻橫獨斷,容不得旁人說一個不字,所以這場十多年的舊事,必定還有他不知道的內情。
兩廂沉默,陸上謙最終告退:“老臣打擾。”
容瑟淡淡:“不送。”
陸上謙離開後,容瑟坐了良久,哪怕他不是原主,可他天生就能共情,所以才會對諸多不平事而憤怒。
他坐在原地茫然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