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宵

087.夜宵

容瑟沒直接回卧房去,而是拐了個彎,進了竈房,哪怕是深夜,竈房也有雜役值守,見攝政王與定北侯一起過來,連忙上前行禮。

“王爺,侯爺。”

“嗯。”容瑟對竈臺揚了揚下巴,簡短地下令,“生火。”

竈房裏還有午後送來做點心的牛乳,容瑟将牛乳倒入青瓷大碗中,再依次加入雞蛋、少量糖粉、蜂蜜與紅薯粉,随即拿起筷子仔細地攪拌。

“我來吧。”

一只溫熱的、覆着薄繭的手覆蓋在了容瑟拿着筷子的手上。

梁慎予在他身後,将筷子接過來,輕聲說:“整日不得閑,你歇歇。”

容瑟這才察覺,他手腕的确已經有些酸了,連方才攪拌的動作都慢吞吞的,梁慎予大概是看出他沒力氣,所以才主動接過去。

“你會嗎?”

容瑟瞧着梁慎予略帶生澀的動作,語氣含笑。

梁慎予垂着眸,他長發未束,只這麽半攏在腦後,額角碎發随意地垂下,比起他身着武袍或是晉北騎銀甲時的冷冽,此刻月光下的他更加随和溫柔。

“日日見你做,總能學會點。”

梁慎予輕聲說着,手上的動作已經愈發熟稔,無論是武學還是書本,他的天賦都極高,很快便能領悟竅門。

容瑟瞧了會兒,忽然說道:“假如天下太平,不做将軍的話,你想做什麽?”

梁慎予頓了頓,随即繼續攪拌,輕笑了笑:“沒想過,我生來就是侯府的公子,從前有兄長撐着侯府,我總是想着,哪怕父兄護着,早晚有一日,我也要去邊境戰場,我會将匈奴人驅逐出大晉國土,讓我的父兄不必日日守在邊境,母親也不必夜夜思念憂心,我會為他們打出清平盛世,說到底……我不似父兄那般壯志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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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他帶了點自嘲的笑意。

容瑟沉默下來。

他明白,梁慎予只是想守護他想守住的人而已。

可最後整個定北侯府,只剩下一人。

“你做到了。”容瑟輕聲,“你把匈奴人打回去了,遲早有一日,他們會再也不敢進犯——若能早些認識你便好了。”

容瑟嘆了口氣。

梁慎予卻搖了搖頭,轉過頭溫柔地注視他。

“識君一場,已是幸事,不求再多了。”

容瑟瞧着他,也笑了。

“是啊。”

梁慎予都不曉得,他們的相遇究竟是一場怎樣的奇跡,是隔着時間與空間的、原本不可能的相遇。

已經足夠幸運了。

“你看,這樣行了麽?”梁慎予将已經細膩粘稠的牛乳蛋液往前推了推,倒像是個态度謙和的好學生。

容瑟拿過筷子攪弄幾下,挑起已經能拉絲的稠液,輕輕點頭,“可以了。”

梁慎予的力氣比他大,還會用巧勁兒,很快就攪拌好,容瑟将粘稠的液體分別倒入三只琉璃盞中,再将琉璃盞放入已經生起火的蒸鍋。

正忙着,梁慎予從他背後靠了過來,輕聲問:“要做什麽?”

“蛋羹。”

條件有限,做不了更加香甜的布丁,時間太少,也做不了點心,何況容知許那個樣子,也吃不了什麽太過甜膩的糕點,不如做些不太甜的蛋羹。

容瑟低聲喃喃:“小姑娘都喜歡吃吧,不過不能做太甜。”

“給瑄和殿下的?”梁慎予輕輕蹙眉。

“也有藍莺的。”容瑟點頭,餘光瞥見梁慎予緊皺的眉心,輕輕笑道:“還有你的,同小姑娘置什麽氣?”

梁慎予沉默着,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麽,嘆氣道:“你總是這樣。”

容瑟偏頭,額角抵着他的下颌輕輕蹭了蹭,“哪樣?”

梁慎予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你總是……對待你居心不良的人,懷有善意,對我是這樣,對喻青州……還有瑄和殿下,都是這樣。”

容瑟笑出聲,轉過身來面對着梁慎予,伸手環住他的頸,“別人不知道,但居心不良這個詞……只有你吧?”

梁慎予歪頭思索了片刻,才垂着眼說:“如果說……這樣抱你算是的話 ,那的确只有我。”

竈房內無人,只有柴火燃燒時的噼啪響聲。

容瑟埋在他肩頭輕輕笑了,半晌才說:“我沒你想的那麽……善良美好,最初待你好,接近你,也另有目的……我怕你站到容靖那邊去對付我。”說着,他擡起頭,用玩笑似的語氣說:“我可打不過你。”

梁慎予想起最初,他們本該敵對,卻也跟着笑了,“那時想利用你……抱歉。”

“那倒也沒什麽。”容瑟溫吞地說,略帶責備地瞥了梁慎予一眼 ,“你那晚上突然到我房間來,盯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還非要吃餃子,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終于忍不住,半夜想來殺我了。”

梁慎予露出愕然又歉疚的神色,抿了抿唇,小聲說:“抱歉,我偶爾會……不能自控。”

那晚他想吃得可不止是一頓餃子。

梁慎予自已都不知道怎樣壓抑自已,才能做到容瑟在自已眼前晃來晃去時,忍住了什麽都不做。

“不過沒關系。”容瑟輕輕撫了下梁慎予的臉頰,沒再說下去。

他知道,深夜總是會讓人深陷在回憶與頹靡中,而他的三郎被困在風雪裏太久了。

“至于喻青州……”容瑟輕聲,“他所做的事,除了背叛我之外,并無過錯,若是真要算起來,對不住他和他妹妹在先的人,是我。”

既然用了原主的身體,自然也該擔負起他做的事。

“還有瑄和。”

容瑟繼續說。

“她只是個小姑娘 ,我與容靖的這場對弈,她本不該牽涉進來,哪怕她養在曹太後宮裏,可魏氏死在她手裏,瑄和什麽都不知道,她不該……經歷這些,而我也只是在撥亂反正而已 。”

容瑟分得清是非,何況既然瑄和向他求助,就意味着這位小公主已經開始漸漸明白了什麽。

“不過容靖和曹家。”容瑟語氣遽然淡了下去,“那就要另當別論了。三郎——我不是什麽會以德報怨之人,喻青州也好,瑄和也好,從未真正傷害過我,也不曾有什麽不可饒恕的罪孽,所以我不與他們計較,僅此而已。”

“還有你。”

容瑟捧着梁慎予的臉頰,湊去覆唇輕輕給予一吻,呢喃道:“于我而言,你也是不一樣的,為誰而戰都好,你都是英雄,我欽佩你,也愛你。”

欣賞也好,心疼也好,如今都只剩下了愛。

他說完後,便被梁慎予用更大的力道擁緊,那一句“愛你”,仿佛讓他頃刻間亂了方寸。

等蛋羹做好後,容瑟将兩盞留在鍋裏,只取出其中一盞,那是他給自已和梁慎予準備的。

吩咐人送到卧房去時,容瑟還不忘囑咐:“火不要熄,保溫即可,若是瑄和殿下醒了,就将剩下的兩盞送過去,給藍莺和長公主。”

下人連忙應下:“小的明白。”

.

偏院客房,子時剛過,容知許沒睡多久便醒來,她只覺得連擡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掙紮半晌,才勉強動了動 。

這一動,便驚醒了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藍莺。

“欸?你醒啦?”

藍莺一下站起來跑到床前,低頭打量着容知許,眼神明媚地笑道:“放心吧,這裏是攝政王府,我帶你回來的。你身上的傷都上藥了,膝蓋也敷藥了,大夫說好好養着就不會有事,不過你才睡這麽一會兒啊,你那個叫青禾的侍女都睡着啦,是餓了吧?主子給咱們準備吃的了,你等下,我叫他們送上來。還有藥,早熬好了,大夫說等你醒了就得喝。”

藍莺說着便拉開門對外面吩咐幾句,根本沒給容知許說話的機會,随即又腳步輕快地走回床邊,笑意盈盈。

“主子讓我告訴你,其他的事情都會交給我們解決 ,所以你只要好好養着就可以啦!”

容知許半晌才消化完這些話,一時間有些無措,墨玉似的眸子眨了眨,盡是茫然。

她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哪怕是最溫和的皇兄,和她說話也只有那麽幾句,更別提嚴厲的皇後和那些宮人。

足足過了半晌,容知許忽然想起,攝政王府上養着一個小丫頭,過得很好。

她瞧着眼前歡快的藍莺,想着,若真是被人當成明珠一般寵愛,想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謝謝。”容知許聲音有點啞,露出個溫婉而端莊的笑。

“客氣什麽。”藍莺擺擺手,說:“我是藍莺,夜莺的莺,如果你清醒了的話,我還有別的事要告訴你。”

容知許不習慣躺着同人說話,便要掙紮着坐起來,藍莺急忙上前撫着她起身,還給墊了個軟墊。

“你聽着就好了,非要動什麽啊?”

容知許有些無奈,輕聲說:“禮數不周。”

“這有什麽的。”藍莺拖着椅子過來,坐到她面前,說:“關于你母妃的事情,魏婕妤出身雁州,是庶出女,這些你應當都清楚,你出生那年,先帝登基,不過你就沒想過,先帝嫔妃不少,為何後宮中只有當今陛下一個皇子?”

容知許的心倏爾提起來,像是有些難以置信,艱澀道:“你是說……”

藍莺理所當然地點頭,“這本也不是什麽秘密,有曹氏在,哪裏會有什麽皇子,你母妃有孕時,她剛冊為皇後,本想暗中除掉你們母女,在安胎藥中動了手腳,但魏婕妤并未小産,即便如此,也傷了身,剩下了一個不足月的公主便過世,公主就被養到了皇後宮裏。”

見容知許神色僵住,藍莺想了下,安慰道:“這些事情在宮裏沒人敢告訴你,但你真想要證據,太醫院兩個太醫還在外面坐着呢,當年魏婕妤用藥也都有記載,當年太醫開的藥方和魏婕妤宮中領的可不是同一個,但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告訴你也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欠陛下和曹太後的,沒必要為了他們委屈自已。”

藍莺喋喋不休,容知許剛升起的悲痛都被迫打住了。

見容知許不說話,藍莺揪着自已的小辮子繞了繞,有點心虛,不知自已是哪句話說錯了。

正巧外頭有人敲門。

“藍姑娘,蛋羹和藥送來了。”

藍莺如見救星,忙不疊地起身道:“欸,來啦!”

很快,她就端着托盤回來,将托盤放在床榻前的梳妝桌上,用手貼着碗試了試溫度,随即一手端藥一手端蛋羹走回來。

“喏,溫的。”藍莺将藥碗先遞過去,“要先喝藥,再吃東西。”

親眼看着容知許把藥喝完,又将琉璃盞送上前。

容知許早餓了,也接下來,淺嘗一口,眸光變了變。

入口滑嫩,牛乳香醇,但甜味倒是不多,剛好合口。

藍莺端着另一盞吃得歡快,邊吃邊說:“一聞就是主子做的,劉伯可沒有這好手藝,快吃吧。”

容知許愣住了。

“這是……攝,不是,皇叔做的?”

藍莺點頭,“別這副表情,王爺經常做飯做糕點的。”

容知許更茫然了。

讓青禾來求救,是不忍見她被自已連累,自已莫名其妙就被搶到了這兒,還吃上了攝政王親手做的飯。

全部都超出她能想象到的所有結果了。

見容知許愣着,藍莺催促道:“過一會兒就涼了,你快吃啊。”

見她口口聲聲稱主子,身手還那麽好,容知許原本猜測這姑娘是攝政王的侍妾,這會兒又不确定了,便沉默一口一口吃香嫩的蛋羹。

沉思良久後,容知許才發現自已竟然把蛋羹都吃沒了。

藍莺很自然地将空碗都送出去,又回身坐好,說:“吃飽喝足,你可以接着睡了,今晚我會在這裏。”

容知許心裏亂麻似的,忍不住說:“我母妃的事……”

“你懷疑的話,明天就拿證據給你。”藍莺只字不提奚家。

容知許緘默須臾,說:“今日……多謝你。”

“我就是看不慣奚朝浥那個廢物。”藍莺擺擺手,“真正救你的還是主子,他會解決好一切的。”

容知許忍不住問:“你很相信他。”

藍莺一臉古怪地瞧回去,“當然了啊,同你說沒用,你在王府住幾日就曉得了。霁州案子你知道吧?”

容知許被困奚家,也不知道這段時日晉京發生的大事,搖了搖頭。

藍莺哽住,一拍大腿,“那你聽我告訴你!”

夜很長,但天明将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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