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欽察

091.欽察

雲松齋,輕風過窗。梁慎予坐在案前,聽巫孑和松言上報軍務,不時落筆批注,聽到兵部調動五軍營時,方才稍稍擡頭,問:“調的是哪營?”

晉北騎和禁軍都隸屬于五軍,只是禁軍負責戍守京都,巡視晉京,巡幸護駕,也負責看守皇城、國庫甚至是牢獄,而晉北騎則是對抗外敵的主戰力,至于其餘三軍,有工役之用,也有鎮遏之用,還有一支則為欽察。

梁慎予已經猜出兵部調動的是哪一支。

“是欽察營。”

巫孑說道。

大晉西北有匈奴盤踞,而在匈奴發難之前,西海諸國更為猖獗,欽察營便是當年元光初期抗擊西南海軍的軍營,西南諸國歸順後,這支精兵便更名欽察,當年統帥此軍的便是儋州寧親王容承,元光帝的親兄長。

寧親王只有一子,生來體弱,早早病逝,只留下一子,便是如今儋州寧郡王容湛。

“兵部的文書出城了?”巫孑颔首,又迅速添上一句:“攔得住。”

梁慎予靜默須臾,擺了擺手:“欽察營駐紮儋州多年,水戰他們占優,可晉京也就只有一條流經城內的丹溧河,何況寧王一支遠居邊陲,九王攝政都沒能驚動,願不願意蹚這趟渾水還未可知。”

巫孑淺褐色的眸子微眯,左額至鼻梁的疤讓眉目間的戾氣又重幾分,低聲道:“若侯爺有令,晉北騎不懼與欽察營一戰。”

松言推了推他,“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爺還沒下令呢。”

“先按兵不動。”梁慎予沉吟片刻,“盯着柳家,滇州那點兵馬可在京中滞留夠久了。”

巫孑應道:“是。”

梁慎予點頭,将批注過的軍務文書摞好,揮手道:“都回去吧。”

巫孑和松言行禮後一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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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也不是初次來攝政王府,輕車熟路地尋着路就要離開,卻與回來的雲稚和蕭慕楓打了個照面。

“這兩位兄弟是?”蕭慕楓見兩人面生,笑着揚了揚手。

巫孑言簡意赅:“晉北騎,巫孑。”

蕭慕楓微微睜大眼,巫孑可是正正經經金臺拜将的将軍,身負軍功無數,在晉北騎中地位僅次于定北侯。

“巫将軍,失敬。”蕭慕楓爽朗道,“在下姓蕭,禁軍中一小小都尉。”

“蕭世子。”巫孑略略颔首,又對雲稚拱手,“末将軍務在身,雲總督,告辭。”

說完便扯着松言與蕭慕楓擦肩而過。

雲稚也惜字如金:“巫将軍慢走。”

兩人從前各為其主,沒怎麽見過面,又都是冷言冷語的性子,連寒暄都沒有,簡單幾句後便分道揚镳。

蕭慕楓摸了摸下巴,瞧向雲稚,“他知道我。”

雲稚目不斜視地往院子裏走,“你是公卿之子,他自然知道。”

“哎,小雲兄弟,等我一等。”蕭慕楓快走兩步跟上,彎眸笑說:“急匆匆的,到底是出什麽事了?”

雲稚也不答話,只淡淡道:“世子有跟着我轉的功夫,不如去京中尋一處滿意宅子。”

蕭慕楓誇張地長嘆出聲:“不瞞小雲兄弟說,我郡公府的家底可都獻給王爺了,哪裏還有銀兩去賃宅子?你我同為王爺效力,但求總督垂憐,多留我幾日吧。”

雲稚輕嗤:“倒是有銀子養着那群暗衛。”

蕭慕楓神色微頓,随即笑說:“自家兄弟,提什麽銀子?”

雲稚徹底不說話了。

還沒尋着王爺,便遇上正準備回卧房的定北侯。

梁慎予見是雲稚,攔下他問:“是為欽察營的事來的?”

雲稚想起适才的巫孑,也就明白定北侯已經知曉,颔首道:“事關重大,該當禀報王爺。”

“王爺應是在午睡。”梁慎予擋在道上,客客氣氣,“待他醒了,我自會告知,昨夜睡得晚,今日起得早,又在竈房忙活過晌午,叫他多睡一會兒吧。”

雲稚蹙眉,與他對視,“事關重大。”

梁慎予一向斯文有禮,笑得也和氣,但腳上半步也不挪,“本侯自會告知王爺。”

雲稚謹慎,不能當面上報心中多少有些猶豫,但最終也只是深深看了梁慎予一眼,說:“那有勞侯爺,臣告退。”

蕭慕楓若有所思,直到走遠了,才輕聲問:“就這麽走了?”

“王爺信他。”雲稚像是在輕嘆。

蕭慕楓點點頭,驀地發現路有點不對勁,他沒怎麽來過王府,繞得有點暈,“這不是回去的路吧?”

“誰說要回去?”雲稚理所當然,走得利索。

直奔竈房。

一般王爺都會在竈房給他留飯。

果不其然,容瑟這次也留了。

于是兩人面對着一人份的飯菜,面面相觑。х

雲稚面露郁郁,取了兩雙筷子,遞給蕭慕楓一雙。

“一起吃吧。”

“多謝總督慷慨。”蕭慕楓也不客氣,笑得燦爛。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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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穿堂過,滿室清涼。

容瑟躺在榻上,烏發蜿蜒鋪落,眉眼恬靜漂亮,似一副水墨丹青,哪怕不睜眼,也是神韻靈動。

束發的簪子就擱在枕邊,可見是累得狠了,倒在榻上扯下簪便睡着。

梁慎予本想伸手去輕撫他的眉心,将要觸及時卻倏爾停住,怕吵醒了他,輕輕一嘆。

“何必去管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無足輕重的事?”

梁慎予低聲喃喃,疑惑蹙眉。

片刻後,又無聲一笑,凝視着容瑟的眼神缱绻溫柔,浸透春風一般。

“罷了,随你開心就好。”

梁慎予剛欲收回手,指尖卻觸及一抹暖,竟被人拉住了,他擡頭去瞧。

容瑟睡眼惺忪地半睜眼,攥着梁慎予的指尖,也就那麽片刻的功夫,便抓着他的手牽到自已心口,随即側身蜷縮,将那只手按在自已心口摟着,又阖起眸。

梁慎予饒有興致地随他動作,眉梢微挑。

這是還沒醒?

等容瑟不再動,梁慎予試探性往外抽了抽手。

結果被攝政王用更大的力氣按住,死死摟着。

梁慎予的指尖能觸到容瑟的心跳,溫暖而有力,不像他在孤竺嶺最後看見父兄的時候,他們的身體冰冷,死氣沉沉,似與那漫山遍野的紅雪融為一體,融入大晉亘古的江山中,不見蹤影。

而容瑟是鮮活的。

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心安。

“該是我抓住你的,王爺。”梁慎予低聲輕語,“你又在不安什麽呢?”

無人應答。

梁慎予看着容瑟溫馴柔和的睡顏,想起攝政王剛執政時的狠辣,怎樣都覺得違和,良久,他才輕聲問:“你到底……從哪來的?”

容瑟尚在夢中。

夢裏是黃沙戈壁,血染漠北的戰場,厮殺聲與刀劍砍入血肉之軀的聲音真實而清晰,到處都是刀光劍影,随時會有人倒下,便再也起不來。

兵戈之聲,在漠北的夕陽下,殘忍而悲壯。

荒蕪的大地上除了雜草,便只有一種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地簇擁成大團,雪色之上濺了鮮豔的血。

周圍的一切都那麽真切,直到視線中出現銀甲胄紅披風的身影,剎那,天地間唯那道影清晰無比,高坐馬背之上,披風獵獵,手持三尺青鋒,劍身覆霜。

像一座亘古伫立邊陲的寒峰。

頃刻間箭矢入雨,帶着熾烈火焰落在這片大地,荒草瞬間被點燃,周遭都是慌亂的叫喊聲與凄慘痛呼、咆哮,一片混亂之中,眼前場景如蒙薄紗一般朦胧不清。

只有漫山遍野的火,吞沒一切,再也瞧不見揮斥方遒的年輕将軍,滿地染血的白色小花也被吞沒。

容瑟心急如焚,卻只能如局外人一般,連呼喊都做不到,喉中壓抑着歇斯底裏卻無聲的咆哮。

于是遽然驚醒。

他幾乎是猛地從榻上坐起來,渾身汗津津的,驚魂未定。

“王爺?”

熟悉聲音就在耳畔,容瑟倉促擡眸,對上梁慎予略帶擔憂的烏眸,恰逢有風過,他一身汗浸透裏衣,叫風一吹渾身發涼。

徹底醒了。

容瑟這才發現自已正死死抓着梁慎予的手,掌心全是冷汗,适才的夢模糊又真切,最後滿天火光,慘烈更勝夕陽。

“王爺。”

帶着關懷與憂慮的聲音低沉溫和,容瑟被擁入溫暖熟悉的懷抱,溫熱的唇印在耳畔,裹挾溫聲一并入耳。

“你怎麽了?”

感知到他溫熱的身體,容瑟稍稍安心,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碰到臉頰時,意外地觸及了滿手的濕潤。

他哭了。

“沒事……做了個夢。”容瑟蹭去眼角的淚,心中不安還沒徹底褪去。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從前只會重灰暗的前半生,但之後他就很少會夢到那些不好的記憶,穿到大晉來也沒做幾次夢,有關于梁慎予的,也只有少年郎蹒跚在大雪中那一次。

那這次又是怎麽回事?那樣真實的戰場,連一草一木他都記得清楚。

“羌州……”容瑟一開口,才發覺自已聲音都啞了,“有沒有一種白色的花?很小,很多。”

梁慎予沉吟。

适才不知為何,容瑟忽然輕輕顫抖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落,死咬着唇,發出悲鳴一般的泣音,搞得他手足無措。

“羌州靠北,有不少野花,你說的是香雪球吧。”梁慎予拍了拍容瑟的脊背,安撫得甚至有些笨拙,“怎麽了麽?”

還真有。

容瑟抿了抿唇,栽倒在梁慎予懷裏,低低地說:“沒事,抱抱我就好。”

梁慎予依言将人抱緊。

容瑟緊緊依偎着他,還在想那個夢。

事關梁慎予,他不得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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