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君王
101.君王
中秋過後,光祿寺便開始操辦顏太妃的冊封禮,即使太妃在民間的風評并不好,流傳的話本也都多添豔.情,但容瑟還是執意大操大辦,甚至同時為元光帝的諸位太妃都晉封位份,而容胥這位先帝則直接被忽略過去,曹太後至今連正兒八經的封號都沒有。
冊封禮前,容靖倒是提過一次曹太後的封號,被容瑟輕描淡寫一句“太後為先皇守陵,心無旁骛,誠心念佛,賜其封號奢貴,恐亂其心,反倒不好。”堵了回去。
意思無非就是:想冊封?沒門!
左右就是找個借口,真正要緊的是攝政王的态度,何況這次冊封的沒有先帝嫔妃,容靖再不甘願也無可奈何。
容靖知道,這是容瑟的報複和羞辱,而他為此感到恐懼。
因為他發現朝中群臣早已不像最初那樣對攝政王府群情激憤,甚至連坊間都在傳聞,先帝容胥是個昏君,無能至極,霁州冤案就是他授意為之,家國有難,他卻默許屠殺百姓收割財産,而當年名動一時的顏太妃,也是受其脅迫才留在宮中。
傳言真假不得而知,但人都是喜歡這些飯後閑談的,于是越傳越廣,顏太妃的名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從青樓出身飛上枝頭又侍奉父子二人的妖妃,變成清高且受盡屈辱絕望自盡的名妓,甚至有文人書生哀顏太妃生而不幸,為其提筆落墨,賦詩無數。
而這些,也并非盡數出自容瑟的授意,只能說霁州冤案,加上為百姓去除貪官,讓攝政王之名不再與奸佞挂鈎。
中秋後兩日,便是冊封禮,九寺聽命于攝政王,多是攝政王親手扶持上位的親信,光祿寺自然将事情辦得風光又漂亮,恨不得昭告天下一般。
顏太妃的衣冠冢入皇陵,靈位供奉入太廟,容瑟親手促成此事,直到冊封禮後,容瑟才算放下一樁心事。
秋風素來蕭瑟,吹拂枝葉輕顫,容瑟已穿上夾衣,立領長衫,外披雪青色罩衣,他甚少穿得這樣清雅,站在垂柳下,遙遙望着皇陵的方向,低喃自語:“大概你也不屑于去睡什麽皇陵,不過你進的是元光帝的陵寝,不必與容胥朝夕相對,何況這是你本該承受的榮光,也是……他的願望。”
容瑟一直都知道,原主想要給生母平反,他恨容胥那一家子,也恨朝中的群臣,更恨天下人的筆誅口伐,故而才變得殘暴冷酷。
從一開始,容瑟就沒忘記自已是誰,而他占用了原著的軀殼與人生,自然也該承襲未了的心願。
“我替你實現了。”容瑟撫着自已胸口,又笑了聲,“至少實現了一半吧,你母親的冤情還沒徹底大白于天下,但容胥一家和曹家的報應,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沉默片刻後,容瑟又有點惋惜。
依原主的心計謀略,日後怎麽也是個枭雄暴君,怎麽會淪落到原著裏那種凄慘下場?
還沒等他想明白,思緒就被剛回府的梁慎予打斷,他還穿着一身輕薄的軟甲,露出赤色內襯,披風也是張揚的紅,束發端正,額心系金邊赤紋的抹額,是晉北騎的裝束,不見平日裏的潇灑書生氣,這會兒倒像個精幹的将軍。
晉北騎常年駐守邊陲,這次中秋,梁慎予讓他們集體休沐三日,不必操練,今兒剛到日子,便拎出來狠狠練了一番。
“今日還順利嗎?”梁慎予快步走近,腰間的佩劍撞着甲胄,叮當作響。
容瑟知道他問的是冊封典禮,輕輕點頭:“都好,只是她生前留下的東西沒多少,只剩下封妃時的鑲珠翡翠金冠,便放入棺椁擡進皇陵去了,不過只是心意而已,都不打緊。”
容胥當年觊觎顏霜,以愛之名強迫她侍寝,而顏霜被逼自盡後,他仍是他的皇帝,與曹家和和氣氣,而顏霜不僅枉死,連遺物都被曹太後付之一炬,仿佛要将她存在過的痕跡盡數抹去。
“那就好。”梁慎予伸手,輕輕撫了撫容瑟的發,指尖觸及紫翡卷雲簪,“百姓們都在議論這件事,王爺這次可算是兵不血刃,便洗清了顏太妃的污名。”
“還沒完呢。”容瑟仰起臉與他對視,輕聲說:“他們都不無辜,在我這兒沒有人死事了的說法,早晚把容胥從皇陵刨出來,他不配。”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倒是沒有多少恨意,倒帶着路見不平的憤慨,以及真情實感的厭惡。
但梁慎予不同,他眼中浮現淡淡的冷色,殺念湧動,輕輕附和:“是啊,他不配安安穩穩地躺在那。”
容瑟對情緒的感知很敏感,他不是第一次感覺到梁慎予對容胥容靖這對父子的恨與殺意,躊躇片刻,沒問出來。
然而梁慎予卻好似看出他在猶豫什麽,很快收起神色間的戾氣,輕輕笑了笑:“狡兔死,走狗烹,自當年匈奴退兵,先帝與今上便想方設法要卸了定北侯府的兵權,甚至……當年孤竺嶺戰敗。”
提及舊事時,梁慎予那一絲笑意便也徹底淡去,烏黑的眸子中仿佛有化不開的沉郁。
“哪怕刀劍不夠鋒利,晉北騎也不會潰敗得那般徹底迅速,對待匈奴人全然沒有還手之機。他們是一群狼,尖牙利爪從不止是手中的兵器,哪怕赤手空拳,也斷然不會被壓着打。”
梁慎予咬字很慢,像是在回憶那段過往。
分明只是敘述的平靜語氣,卻讓容瑟聽得心驚肉跳。
他一直以為秋思楠便是導致那場敗仗的根本原因,後來也是看梁慎予的反應,推測出其中還有隐情,但直到梁慎予親口承認,容瑟才發現,事情遠不止原著裏描述的那麽簡單。
“所以。”容瑟斟酌着詞句,小心問道:“這事兒……和容靖有關?不對,那年他才多大,所以是容胥?”
梁慎予沒有否認,沉默須臾後,接着說:“我趕到羌州替父兄收斂屍骨時,晉北騎手裏的武器幾乎都是從匈奴人手上繳獲,而在孤竺嶺一戰之前,我大哥命二哥繞路深入腹地,奇襲漠北王城,而他則率兵攻入北營,那是匈奴屯放糧草兵器處,讓匈奴人以為他才是進攻的主力,而王城那邊虛晃一招,是為了引他們退兵。但匈奴人未蔔先知一般,在北營埋伏了我大哥,又以我大哥的屍體為誘,引我二哥折返,繼而伏擊。”
于是世子與二公子都死在那場仗中,匈奴人一路南下,又故技重施,用兩位公子之死引得老侯爺哀恸萬分,随後便是孤竺嶺慘烈無比的一戰。
至此,梁家兒郎,僅餘三郎。
容瑟拉住了梁慎予的手,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他很快便明白梁慎予的意思,匈奴人仿佛未蔔先知一樣,得知了晉北騎的作戰計劃,若非匈奴人當真神機妙算,那這其中必然有貓膩,畢竟正好就猜準還精準做出布置這種事,原本就不像巧合。
但容瑟很快就想起來,梁慎予說過,晉北騎中出了叛徒,洩露軍機,而後被梁慎予處死。
十三歲的少年奔赴戰場,收殓父兄的屍身,殺伐果決地當場下令處死叛徒。
這才是梁慎予第一次在晉北騎面前展露鋒芒。
容瑟捏了捏梁慎予的手心,問道:“那洩露軍機的叛軍不是已經死了?”
說完,他又反應過來,上一次梁慎予只說有這麽個叛軍,但這個叛軍為何背叛晉北騎卻只字未提,只模糊說過或許與曹氏有關。
容瑟心底陡然生出些許猜想。
“說是叛軍,也不盡然。”梁慎予沒答,神情也緩和許多,陰郁散去了些,對容瑟露出個略帶譏诮的笑,“我爹的副将,是曹家安插在晉北騎中的眼線,又或者說……那是皇帝的眼睛。”
容瑟輕輕吸了口氣,“所以……你之前說,晉北騎的敗仗,與曹家有關?”
梁慎予默然片刻,随即點頭,“他交代過,洩露軍機是曹家的指示,沒有武器,糧草不足,我兩位兄長原本打算放手一搏,卻不想……”
話到最後,只剩下一聲輕而又輕的嗤笑。
他沒說下去,但容瑟懂了。
秋思楠販賣武器在前,晉北騎的處境已經很難,梁家兩位公子想要殊死一戰,結果連作戰計劃都已不是經被透露給匈奴人,反倒掉進了對方的圈套。
于是悲劇發生。
容瑟稍稍用力握住了梁慎予的手,仿佛想要抓住十四年前的那個少年,也想要給梁慎予支撐,那些過往注定痛苦,而他想要幫忙分擔。
“可曹家為什麽那麽做?”容瑟忍不住問道,“難道他們與匈奴勾結?曹倫位極人臣,又是皇親國戚,為何要自掘墳墓?”
“不止是曹氏。”
梁慎予語氣篤定,意有所指地重複:“不止是曹氏,我說過,那是皇帝埋在晉北騎中的耳目。”
容瑟先是迷茫,品過味兒後驟然睜大眼。
“容胥?”
他先是震驚,又是難以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做?”
“就像他默許張海成和祝岚山在霁州的所作所為一般。”梁慎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容瑟的鬓角,“他不配做皇帝。但想要撼動,仍需要時機,這顆大樹枝繁葉茂,須得剪除枝葉,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奚家,就是枝葉。”
容瑟明了,坦然地與他對視着,淺淺一笑。
“也到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