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會期待的
不會期待的
“嗯,謝謝您,到時候我會去的。”剛緩過神,沈朝聽就得到了自己前幾年拍的電影定檔今年十一的消息。
那是部什麽劇來着。沈朝聽想了想,似乎是和校園暴力有關。他飾演的是主角。那會兒他演技尚且青澀,但好在扮演的角色足夠與他貼合,再加上導演指導得好,自己也足夠逼自己,效果不算太差。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壓了那麽久才上映,如今重看……
沈朝聽彎彎嘴角,會有新的感悟嗎。
不能真的在這座城市裏待到事情塵埃落定,沈朝聽還是回了家。楊柏帶着小陳來接機:“怎麽回來了?”她埋怨,“在那裏好好玩就是了,你本來也沒有多少時間在外面。”
沈朝聽深深地凝視她,片刻後才轉動眼珠:“白白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喜歡在外面玩呀。”
“這不是我知不知道的問題……”楊柏無言,現在倒也算不上妥協不妥協,只是輕嘆一聲,“不用總覺得自己身邊沒人,我們都會陪着你。回家休息吧,過幾天又要忙起來了。”
真的嗎?沈朝聽沒問。他看上去是對後一句心知肚明,實際是有預感接下來每個人都會以各種合理的意外離開。這是他目睹老師去世之後得來的天賦,在承諾時尤為強烈。
沒關系的。只是說明自己沒有那麽重要而已。沈朝聽壓制住心中不夠平和的異樣情緒,笑着說:“白白姐,我永遠都會相信你。”
轉眼到了假期的最後一天,明天就要去參加《與偶像交友》了,不知道到時候會遇到什麽樣的粉絲。
節目組透露過一些信息,說都是在網絡上随機抽取二十人,在觀察他們Around發的內容和詢問家庭情況後再抽五人,然後和這五人在Letter上交流幾天後看他們是否适合進節目組。
不過節目組并沒有告訴最後入選的四位粉絲,他們是否能和自己喜歡的偶像成為一對。
沈朝聽在心裏将前幾天楊柏給他發的消息轉換成他的視角複述一遍,可惜效果不是很明顯,還把本來尚有些口語化的文字變成了冷冰冰的書面語,令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沒有有趣的事情。一切都是應付當初的承諾。
他擡眸看向院子裏楊柏留下的月季花,淺粉色的嬌豔恰到好處。沈朝聽走過去,輕輕折斷它。
他想起當初的宋明莘,她告訴他要他去感受愛,要重新看世界,要試着與人交好。他能做到的,他只是有點痛苦,他明明再也見不到宋明莘了,為什麽還要去實現她的期待。
粉色月季的花瓣嬌嫩,沈朝聽輕撚幾下,心中隐約有了答案。
因為不僅愛。他還恨。
在沈朝聽剛剛抵達宋明莘的家的時候,他曾真心實意地為自己的不解感到遺憾。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對美沒有感覺,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對“活着”提不起興趣。可明明與“生命”挂鈎的所有都值得贊頌。
話說這些思想都是誰灌輸的來着?沈朝聽蹙眉思考,片刻後給出答案:宋明莘。
不過值得寬慰的是,在他想不起來的第三年第五年到現在的第八年的一天,他對某些東西懷有強烈的執念,這些執念甚至能蓋住他的無所謂,甚至能讓他嘗試着克服自己的恐懼。
于是他習以為常地開始一天的事宜。只可惜剛開始,耳畔就響起熟悉的聲音。他越來越不能忍受了,神經驟縮,緊繃得令他的軀體都要掙紮着放棄這個指引軀體動作的頭顱。可他又早已習慣它的突兀,表情同方才別無兩樣。聲音過後,他和離他有一段距離的空無一人的書桌座椅上,突兀地多出一個朦胧黑影。
它的坐姿集齊了絕大多數壞習慣,勉強能辨認出的雙腳也放在椅子上,頭低得很厲害。
沈朝聽看着黑影朝向他的一面形狀,不知道它在寫什麽。
他迫切的想知道。
這又是一種直覺,他“需要知道”。可事實上是沒什麽必要不必要,他知道了也無法參透其中的意義,只會以為是在放縱自己的欲望。
應該沒問題的吧?他想。
他走近,俯身試圖看清——
色彩斑斓的音符在跳躍,玫紅色的筆殼書寫下流暢的旋律。墨色字跡點勾提捺都剛勁有力,和執筆者展現出的模糊并不相匹。
“一聽朝陽盡,沉沉黃昏低
“雲晚生暮色,乘風過寒河……”
他輕聲念出來。
好像按下了什麽開關,黑影消散不見。沈朝聽怔怔望着自己握着筆的手,看見了自己筆下的旋律與字。
他剛剛寫完這首歌的初稿。
到底什麽才是幻覺?沈朝聽有些頭痛。
更多的是恐慌。
他以為自己可以控制情況,在這方面的無知讓他自信得幾乎自大。他不了解幻覺的難以控制和自己精神的脆弱程度,他明明軟弱可欺,卻總幻想自己強大無比。
他不自量力。
像溺水即将死亡的人,他掙紮着試圖上岸。可岸邊沒有陽光沒有雨露,甚至沒有拂面而來的清風。幹燥的空氣混着飄雪打在他浮出水面的臉上,他呆愣地看着岸上的人。
那是魔鬼。
他想起來了。确實有這樣一個經歷。
水不是路,岸也不是路。活着那麽痛苦,可他還是掙紮着要生。為什麽會是這樣?扪心自問,他并沒有做錯什麽。一個卑躬屈膝的靈魂,一個嬉笑怒罵只在臺上的軀體,一條狗,并且更低賤。
他知道自己的淡然平和都是狗屁,他心裏——他心裏最底處,永遠都是他自己。
他自私自利。
他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明明只要再給他一點人能感受到的溫暖,明明只要這樣就好。可岸上的人神情癫狂,終于因為想起他才看他時的表情總是兇惡得難以言說。他們對他的臉和身體虎視眈眈,而不知道水下的生物已經開始撕咬他……他早已不再完整。
它們的動作兇猛迅疾,咬下來十分疼痛。它們體态嬌小,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于是半天都無法啃完一只腳。疼痛多了自然麻木,沈朝聽甚至還有閑心欣賞它們永不停止它們的貪婪,然後沖它們笑。
雪花落在他身上,幹冷的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溺水既然不複存在,那麽就沒有關心他的必要了。岸上的兩個人好不容易結束了他們的賭,面色灰白卻不敢吱聲,表情猙獰只對着他吼:
“沈迎!你在那裏玩什麽!趕緊給我過來!”
過去又是一輪地獄,不如待在水中被吃。沒有人能拯救被人培養出來的魔鬼。魔鬼也要受罰。一切都很有道理。沈朝聽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慢慢将自己沉入冰冷水中。
不去理。
放任自己沉溺。
他不想活着,但沒有喪失求生意志。水争先恐後地湧進他的鼻腔口中,他眼睛抽搐似的想睜開,卻始終無法抵抗平和湧來的溫柔的水。
他最後都精疲力盡,都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水的力在這時托住他,不讓他沉底,将他送上去。
混混沌沌的腦子想不出什麽東西。他死狗一樣浮在水面上,水珠從臉上滾落,像眼淚。
上天似乎知道沈朝聽以後會很幸福。所以讓他現在慘一點,再慘一點。
好像又能想起什麽來了。忽然下起了雨,剛才的雪成了幻覺。雨水砸在他臉上,又混在水裏掉落,好像滾燙的淚砸在他心上。
他沒有哭泣。
他答應過不會為了不值得的東西哭泣。
他想起來了。
他要活下去。
沈朝聽活了二十多年都沒有搞明白,為什麽進取是黑暗,放棄也不被允許。
就像他不理解美和生命,他不理解很多意義。
明明他一直渴望活着,他從來不願意沉溺。
他從水裏出來,濕漉漉的。他身形瘦削單薄,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全是傷痕。
他任由他們打罵。天生萬物,沒什麽不能被他們用來懲罰他。
沈迎、沈迎……他喃喃念道,你離開了也逃不脫噩夢。
拯救你的人将會被你害死,哪怕不曾應驗也會以其他方式折現。衆人會由此發現你的面貌,厭惡你的可恨,歧視你的可憐。你的老師如此,你老師的父母也是如此。而你被困在猩紅的世界裏,因為你是災星,你也是她重要的人。
倏爾,他感到臉上一陣疼痛。沈朝聽怔然摸過去,腥氣,鐵鏽味。濕的,溫熱。
一手血。
他方悟了這一切的颠倒錯亂。
沒有什麽溺水,也沒有什麽托住。這張臉曾經被他親手劃爛,又被老師請人悉心照料。它的外表完好如初,內裏卻是他的心。
愈合猶如沉疴,要從時間入手。
沈朝聽該醒來了,從這樣一個被托住的夢裏。因為所有想幫助你的人都會因你受罪,你身上背過一條人命了,不要再背第二條。
但是,是他自己要背上的嗎?是他說“你去死吧,讓我活着”的嗎?沒人告訴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應該怎麽做。沒人說。
那個人太好了,好到她的死就是另一個人的罪。他願意受罪,這是他和那個人難得的還在的聯系。但是他也痛苦。
為什麽偏偏拯救了,還要再毀滅。
下午六點,手機開始推送已經發酵良好的新聞。幾天沒見,江涴又上了熱搜。這次帶的話題是為建設鄉村兒童教育文化發展事業發展捐款六百六十六萬。
這些是這幾年他們一起捐款時江涴露出的馬腳被粉絲發現的總額,而現在的媒體難免讓人誤會,于是下面緊跟一條當代明星究竟有多賺錢的話題。
沈朝聽早已從思緒中拔除自己。仰頭看看黑沉沉的天,外地已經有高溫預警了,更遠的地方,還有熱搜榜上位于尾巴的有關山火的新聞。
需要把江涴的熱搜撤掉。他想。
你為什麽……會遇到這種事情。他又想。
最上方彈出社交軟件的小方塊,江涴給他發來信息。她說這正好給她馬上要上的電視劇造勢了,少了一筆宣發費。
如果當初捐款的時候沒有被江涴看到就好了。他想。江涴那時候還不熟悉這些操作,起的昵稱和本人相關情有可原。畢竟雖然大家都有夢想,卻沒想過那麽快的時間就跻身二線一線。
如果沒被看到就好了。他想。
他猶豫片刻,想問:你看到評論區了嗎?
但是他不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