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是知名不具

愛是知名不具

這一聲給沈朝聽摔清醒了,沒辦法,只能爬起來一片片撿。拖鞋不知道扔哪去了,可能是在床底吧,他懶得管,赤腳落地。碎玻璃的弧度很柔和,趨近于水的柔軟,沈朝聽撿着撿着就開始發呆,把一片他覺得最完美的拿到各個地方的燈光下晃晃看看。

走來走去他最後走到了先前沒被注意的床頭櫃的小夜燈旁邊,那是星球形狀的小圓燈,多切幾次開關就能在周圍映出淺淺的群星的光芒。沈朝聽挨個嘗試,試圖達到最美麗效果,同時腳底無聊地給地面拖地。擦到感覺腳底皮膚平平的滑滑的,很有可能沾滿灰塵——雖然他不知道昨天才拖過的地哪來的灰塵,才停腳。

腳底涼涼的。

他低頭一看,地上紅紅的。

流血了……他假裝傷心地做出的表情,動作麻利地一瘸一拐着去找醫藥箱。血從卧室一路滴到客廳,又從客廳滴到書房的一個書架前。那個書架最下面是櫃子,可以用來盛放東西。

沈朝聽想了想,還是沒想明白醫藥箱為什麽會被放在這個地方。疼痛就像低血糖,他越是暈眩,剛才的記憶就越清晰,思維也越活躍。他記得電視機下方的矮櫃裏會被我放入一些日常可用的雜物,小到家門的備用鑰匙,大到醫藥箱的大小。他絕對不可能把醫藥箱搬到書房裏來,因為他不希望書房成為被人關注的地方。

但是為什麽書房又能成為被人關注的地方呢?這棟房子裏不會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人來。并且它的安保做得很好。

他的腦海中閃過幾張熱鬧的場景,記得有誰在客廳的茶幾前喝醉了酒。那記憶遙遠而不深刻,恍惚如影片主角回憶往事時的雲煙過眼,渺遠和發黃。

那會是自己的記憶嗎?宛如幻境一般的瞬間……它往往出現在人們由于特別喜愛某個節點,因此産生的構設裏。和站在大學的第三年回憶高二甚至是高三的風一樣。

如果是他的記憶,為什麽我毫無印象?

如果不是他的記憶,為什麽突如其來襲擊我的大腦?

是否他所處的才是夢境,那是他窺探現實的一角?

但他又怎樣從生活裏逃脫,把自己埋在如此美好的墳墓?

他對一切都不知情,只循着現在的資料發散思維。

但沈朝聽想,如果這才是假的……

請一定要延續到他的死亡啊。

腳底疼痛襲來,他開始思考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

他把它視作猛烈的——同時又隐隐的痛意。它在雲端,又提醒他土地。他不願意面對分不清的場景,即使……即使……

他抱着醫藥箱走到客廳茶幾前,一步一頓,步伐沉穩。

痛。

沈朝聽在懷中将醫藥箱打開,放下去的時候卻是直接松開懷抱。藥品噼裏啪啦地落在他身前腳面,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麽樣子。

從卧室找到備用的發梳,用濕巾擦拭無法确定是否存在的冷汗。沈朝聽用紗布包裹住受傷的腳,突然想到,他應該對那個被他傷害的男孩道歉。

他的笑容總是真摯陽光,明明相識不久,卻包容自己展現在外的所有。明明自己已經思考許久。

沈朝聽理應告訴他所有真相,勸他離開自己。

他相信那個男生不會拒絕他拜訪的請求。

沈朝聽開始看着今日的鞋襪搭配發愁。穿白色襪子……他看向已經能看到血色的紗布。玻璃渣并沒有被他挑出來,因此血液暫時還源源不斷。那麽,白色襪子,如果會出意外的話,他會發現的。

黑色襪子很好。

但沈朝聽還是穿了白色。

也許他今天應該穿得清爽一點,看上去和男生的年齡差不多。因此沈朝聽又挑了一身大學生也許會喜歡的穿搭。在大學的時候,他見他的大學同學那樣穿過。

柔軟的發絲在脖頸後被束成一尾。沈朝聽的眼前有些模糊,近視以來就有這樣的狀況。他認為這是眼睛進灰塵了。他曾經觀察過在眼白時它們的動态,黏膩在眼球上的細長短線。他再次用濕巾擦過面部。

他的儀表已經收拾整潔。沈朝聽可以出發了。

在出租車上,沈朝聽察覺到司機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好像礙于他的表情過于嚴肅甚至是冰冷,沒有開口說那些內容。沈朝聽也并不好奇。

他在想該如何合适地開口。

“這段戀愛關系是我在幻覺中冒昧向你提出的”?不,他并不能确信哪個才是幻覺。他只知道自己和男生的相遇是匆忙的,戀愛也是煙花綻放的倉促。這并不是他提出“分手”的理由,這對男生來說并不公平。

闡明自己的病情?可自己對他并不信任,沈朝聽無法接受告訴一個陌生人自己的情況。那會讓他覺得有把柄在別人手中。他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它并不一定是健康的。

我已經分不清了。沈朝聽想。如果真的告訴他的話……倒也能夠緩解一些他的崩潰。

但是,他痛恨每一個知道他的經歷、尤其是他親口告訴的人。

還沒下車,沈朝聽就看見他站在門口興奮地等待。至于為什麽是“興奮”這個形容詞,他想,和男生面部的肌肉狀态有關。

只是很快,那種“興奮”就變成了“擔憂”,在沈朝聽下車盡力正常但可能無法避免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的時候,又變成了“恐慌”。

韓暮生的情緒起伏很大,這對沈朝聽而言是個觀察的好消息,卻不是個易于讓他接受的消息。

“請……”不用這樣扶着我。沈朝聽想說。韓暮生快跑幾步把沈朝聽橫抱起來,他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釀成這樣的後果。

沈朝聽觀察四周,好在這邊靠近郊區,人很少。

“抱歉……也許我還可以步行。”沈朝聽說。

韓暮生罕見的嚴厲地拒絕了他。上一次這樣做,還是記憶中……記憶中的錄制綜藝期間,男生勉強提起一點氣勢告訴沈朝聽應該對他說出真心話。

不過韓暮生的演技一般,當然,在沒有經過練習的條件下還算不錯,沈朝聽看得很清楚,至少他的面部肌肉沒有現在這麽憤怒。

實話實說,沈朝聽此次前來找他的勇氣,就是那時的他給予的。

沈朝聽擡手撫住韓暮生的臉,不解:“你為什麽……生氣?”

沈朝聽确信所有外在的需求我都完成得很好,走路不穩是不可避免的。可僅憑這一點就生氣地将他抱起,他認為這并不符合男生的性格。

好在韓暮生家的門可以虹膜解鎖,免了一道他把沈朝聽放下又不顧沈朝聽意願抱起他的程序。

進入客廳,韓暮生動作輕柔地把沈朝聽放在沙發上。沈朝聽注意到茶幾上有似乎是剛剛嗑的瓜子殼,沙發前地面的毛毯上的毛毛讓鞋底擦過的痕跡變得明顯。他想先前這裏可能是有人的——然後韓暮生知道他來了,于是把那個人,或者那些人送到了其他地方。

想象裏倒是很重要。沈朝聽意識到自己一時有些發癡,無可奈何地失笑。

韓暮生不見蹤影。沈朝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沈朝聽的眼前愈發模糊,身邊沒有濕巾。他的頭有些發昏,但四肢并不虛軟,讓他想起面條。現在不應該想這個。沈朝聽擔心冷汗會落在韓暮生家的沙發上,他不希望汗漬沾染到別人的東西。他嘗試用手擦過,最後的效果是輕拂。

沈朝聽的手背掠過他的額頭、鬓角、眼睛,摸得手背濕淋淋的。

希望髒東西離開我的眼睛。請盡快。沈朝聽在心裏這樣說。

他坐不起來。面部朝向天花板的話,它們落進頭發裏,然後消失。也許是進入頭皮了。他不知道。

沈朝聽願意暫時自欺欺人着,因此他面部朝着天花板。

韓暮生回來了,急匆匆的,帶着一個白色的箱子。

他半跪在沈朝聽身前,看上去很緊張,又不敢亂動。

“我可能需要一些甜品……”沈朝聽說。

其實他不覺得這會和低血糖挂鈎。但他并不知道究竟為什麽身體會變成這樣,只能暫時承認和低血糖有關。

“好啊……聽聽你等一下,我找找糖。”韓暮生着急忙慌的起身去找,很快趕回來,把糖果皮拆掉,“啊。”

“可以幫我擦下汗嗎?”沈朝聽問。

他感覺眼前濕漉漉的,水浸到眼睛裏,酸澀得他快流出淚。事實上酸澀的時候流不出眼淚。

韓暮生很聽話:“寶寶,你在哭……”他語言蒼白地安慰。

沈朝聽想起先前的疑問:“你為什麽要抱我?”

“你的臉色看上去很差勁……”韓暮生絮絮叨叨,即使沈朝聽的眼睛暫時還無法看清他,耳朵也能聽出他話語間的悲傷落寞,“你看上去很不舒服。我可以看看你嗎?”

沈朝聽不信。他的儀容儀表在出門前都是經過仔細檢查的。

韓暮生的手指撫過沈朝聽額前的發絲,他感到有什麽一直粘着他的東西被弄掉了。韓暮生告訴他,那是被冷汗浸透的頭發。

既然額頭已經全是汗水……

沈朝聽感受自己的手臂扭曲地、不自然地被他擡起,他難以顧及它在別人眼中的樣子,将指尖落在自己的眼角。

那麽,模糊的眼睛就不是灰塵,刺痛的雙眸也不是汗水。

沈朝聽的确哭了。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沈朝聽說,“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一些事情,沒想到我會出這樣的纰漏……”

韓暮生沒說話。沈朝聽知道他還在為自己擦着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水,一次又一次,不嫌胳膊來回折騰很麻煩。

也許嫌了。沈朝聽想,只是他看不見。

沈朝聽有些安心。至少我看不見。

至少……偷偷沒有聲張得來的安撫,不能算他在欺騙吧?

沈朝聽不想騙這麽一個溫柔又陽光的年輕人。沈朝聽在汲取他的能量。

韓暮生突然輕嘆,沈朝聽吓得立刻繃直了掌控權不多的身體。

韓暮生把頭低垂在他頸窩,像百合在莖上綻放的姿态那樣:“寶寶……”

韓暮生說:“你出現的時候很狼狽。眼睛是紅的,眼睛周圍的一片皮膚都是紅的。臉色就像夏日高溫時的太陽一樣白刺刺的,嘴唇和露結成的霜……”他似乎是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紅了。

沈朝聽看得見了。

韓暮生也發現了這個情況,于是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跑去了也許是洗漱臺的方向。沈朝聽是這樣猜測的。很快他折返,手中拿着一面鏡子。

沈朝聽看見自己。

眼白是粉色的,夾雜着幾縷赤紅。眼珠是深黑的,或許是因為他無法仔細看,但他确實找不到從前的琥珀色。臉色和喪葬店的紙人一樣慘白,努力尋找形容詞,也許還能添上受潮的黃紙的那種蠟黃色,還有苔藓的陰青。嘴唇起皮了,一道道幹裂開的傷口構成暗紅的唇紋。發繩不知道被落在哪裏,碎發淩亂地黏在他的臉上。他像是剛被從水裏撈出來。一個還差點水生植物的水鬼。

沈朝聽輕輕彎起眼睛,朝他笑。

嘴唇上的裂口又打開了。他感覺它們像一個個在沖韓暮生挑釁的、屬于他的門。它們在說“我不歡迎你”。但沈朝聽的意思并不是這樣。

沈朝聽不歡迎韓暮生,也不抗拒。只要男生想,随時都可以打開那扇只有他一人把守的大門。

所以會選擇什麽呢?沈朝聽想。

韓暮生沉默地看着沈朝聽很久,沒有說話。沈朝聽也難得有些緊張。

……

他得承認。沈朝聽不希望韓暮生不想來開沈朝聽的門。

韓暮生又起身,這次回來的時候帶來了潤唇膏、溫水和棉簽。他輕輕擦拭沈朝聽嘴上的血痂。

韓暮生似乎把他當成了一個真正的病人。而沈朝聽也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麽。

眼下疼痛的根源,在于腳上的傷口。

但他不想說。

他并不需要拿它來博得同情,也不覺得它值得被韓暮生看到。如果一定要看的話,韓暮生只要看他的臉就好。

他們和她們都誇過他的相貌,所以韓暮生只要能看到他的臉就好。

“你應該給我看看。”韓暮生說。

“沒什麽好看的。”沈朝聽說。

韓暮生兀自坐在那兒,沈朝聽有點心虛。然後男生脫掉了他的兩只鞋子。

沈朝聽勉力撲騰幾下,跌了回去。但胳膊伸着,想按住他的手。

韓暮生最終沒有聽他的。男生站在沈朝聽的腳邊看着他,一瞬間倒不像個剛成年的年輕人,眼中醞釀着沈朝聽很久沒在身邊人眼裏見過的情緒。

他輕緩地剪掉襪子和紗布幹淨的部分,說了聲“抱歉”,快準穩地扯下和血幹在一起的布料。

……到底還是有點疼的。沈朝聽沒忍住腿下意識抽了一下,腳背打在他的小臂上。

沈朝聽有點心虛,不敢看他。

韓暮生倒是依舊很溫柔,又拆了一塊糖果給他,但沈朝聽想吃那顆黑巧。沈朝聽看見了,在他從兜裏掏糖的時候,黑巧也被順便帶出來。只是他也注意到它,等喂好自己糖之後,他把黑巧往地上一丢,不給沈朝聽任何機會。

雖然沈朝聽本來也并不想開口要。

他和他關系抛卻沈朝聽所以為的假,并不算熟。

但沈朝聽的心跳告訴他要信任他。不知名的原因。

也可能是,知名不具。

韓暮生用碘酒給沈朝聽消毒,動作輕柔得讓他的腳底發癢。用羽毛撓腳心的确是酷刑。只是接下來就是挑玻璃渣。沈朝聽不願意去管它,有一個原因就是挑玻璃渣過于費力。

韓暮生大概是生沈朝聽的氣了,不願意和他說話。男生沒有提出去醫院,這倒是讓沈朝聽有些意外。

“既然你不想去的話。”他語氣平淡,“我會學的。”

沈朝聽不太相信他的能力。因此,他覺得玻璃渣沒有挑幹淨。

所以,他會去醫院的。

韓暮生隐隐露出點笑模樣,又很快遮掩住。這會兒他的面部肌肉控制力倒是比先前強。他讓沈朝聽枕在他的腿上。

這個姿勢對沈朝聽的脖子來說有些不舒服,但看他很高興的樣子,沈朝聽沒有說。

韓暮生的指尖滑過他的眉毛,卻也僅限于眉毛,反反複複。男生知道不能逾矩,即使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沈朝聽和他早已逾矩。

他很敏感,好在他并不擰巴,他的敏感更傾向于敏銳。使用恰當會為他帶來很多。不過可惜的是,沈朝聽是個壞孩子,敏感又多疑。

沈朝聽深知這段關系一定走不到最後,分離時必将帶來一場痛苦。只是那究竟是針對誰……

兩方都是折磨。

沈朝聽捏住他的指尖,對他介紹了一段過往。

那個孩子是可憐的,但是他很幸福。

雖然被遺棄,卻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奶奶。

雖然被養父母非打即罵、當成牲畜,卻遇到了拯救他的支教老師宋明莘。

雖然親眼目睹宋明莘為保護他而死,卻遇到了亦母亦姐的楊柏。

雖然被收養的經歷中還被拐走過,長大後卻遇到了很多願意為他伸出援手的人。

沈朝聽輕描淡寫道:“只是他總覺得,人心隔肚皮。”

他裝的。

沈朝聽心裏怄得要死,他恨不能那對父母把他掐死,或者扔他的時候把他扔到奶奶找不到的地方,而宋明莘不在那一年去支教或者永遠不會去那裏支教。

至于車禍那天,宋明莘的父母親自接他們回家。

總之,所有會導致我遇到對他好的人的前提,全部都不要發生。

這、就、是、不、要、靠、近、我。

他應該告訴韓暮生要盡早遠離他,就像他在第一次遇到楊柏的時候告訴她的“我每個月都會提醒你早點離開我”。

不過後來沈朝聽被她罵了一頓,堅持一年後一個成年人還差點被她打了屁股。沈朝聽再也不敢那麽做了。

但是看着他又紅起來的雙眼,沈朝聽沒說。

其實他也是希望有人來拯救他的。只是宋明莘死得太慘烈,沈朝聽不敢讓任何人再來拯救他。

“……請不要騙我。”沈朝聽說。

“我不會騙你。”韓暮生鄭重地說。

沈朝聽不信。他已經看到結局的樣子了。

但是,他不會讓他死的。

因為他原諒了他。他不是第一個原諒沈朝聽的人,但是第一個以戀人的身份原諒他的人。他代表沈朝聽擁有了新的轉機,至少,和他在一起時,沈朝聽可以擁有另一副面貌。

沈朝聽知道他是錯的,他在過度索取。

但他沒有辦法。他太需要愛,哪怕在幻想裏。

對不起。

有沒有可能有讨巧賣乖的心思?

譬如他看到了,就會憐惜我。

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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