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過去·沈迎2

過去·沈迎2

沈迎七八歲的時候,在沈奶奶的要求下被迫跟着沈老二一起去賭場。

倒不是沈奶奶要沈迎學會賭。沈奶奶的要求是沈迎生活裏不能永遠沒有父親這個角色,她對自己兒子還抱有一絲希望,覺得他可能還有點良知。其實他完全沒有,對沈迎這個拖油瓶,能帶着去賭場,在他眼裏都是天大的恩賜。

“跟在我身邊別亂動。”他警告,“被抓到了我可不會管你。”他自覺自己在沈迎這個年紀是貓嫌狗厭的性格,大人要做什麽偏不想做什麽,正好可以順勢把沈迎這個拖油瓶給甩掉。沒想到沈迎一路跟着他,只睜着那雙眼睛到處看。

他還不知道沈奶奶已經和沈迎說過不要信他,所以現在他的話在沈迎耳朵裏自動被翻譯成了“你好煩,哼,順手管你一下吧”。雖然沈迎自己也覺得這種描述好像和爸爸有很大的反差,譬如爸爸看上去有點……

沈迎在心裏忏悔,然後無聲說:不好看。不适合語氣詞。

蠻意外,沈老二今天運氣居然好到飛起,連來五把都贏了,直到第六把才輸,但在沈迎當時倔強扯他衣服的時候手抖沒把砝碼弄出去,于是并不算多。為此沈迎還挨了他一踢,正好對胃。

自己的胃好像總是有問題。沈迎手捂着肚子想,下雨的那天是這樣,之後還有好多次是這樣。那些情況都出現在他感到絕望或者痛苦的情況下,他現在甚至已經逐漸習慣了,因為他覺得那是老天對不聽話的孩子的懲罰。沈迎應該活得像小說話本裏的主角、黑白影片裏的主角、歷史上知名的人物那樣,高風亮節、出淤泥而不染、喝露水佩香蘭。只有這樣他才能成為好孩子。

但是做這樣的好孩子好難。沈迎第一次意識到這是懲罰的時候就想過一定要改掉啊,但是下一次他還是會一邊怨恨一邊胃痛。到底為什麽會怨恨,他也不知道。明明大家都是在苦難裏颠沛流離的。是因為他天生沒有做主角命嗎。

但如果做不了主角,他還怎麽做好孩子啊。

再多吃點苦會好嗎?沈迎愈發勤快地做起事來,瘦弱的身軀像蝴蝶一樣在村民間旋轉。直到他在幫鄰居家大姐往河邊搬髒衣服的時候,他摔到地上兩眼翻白。

醫生告訴他,只有他和奶奶家才沒有洗衣機。沒有人需要他幫忙搬衣服。

那好吧。沈迎跑去跟大姐道歉,說:“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摔倒把衣服弄得更髒的。”

沈老二腦子在賭桌上轉得都比平時要快。他意識到這一切似乎和沈迎脫不開關系。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要把沈迎當個寶一樣看,而是想怎麽才能讓他為自己謀得利益。

他把沈迎和沈奶奶接到家裏,然後就不聞不問。他連裝都裝不像樣。他覺得自己既然占了沈迎父親的身份,那就有理由教導他,畢竟他現在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再和以前一樣野就不行了。所以他特意找了根竹子,削成戒尺。

沈迎腦回路不一樣。他知道戒尺是老師對學生用的,看到它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終于有機會去學校了嗎。自己學固然好,但他也很羨慕學校裏稀疏的讀書聲,下課後熱鬧的尖叫。他也想變成其中的一個人。學生還有校服穿,校服好看還保暖,比他穿的爸爸的衣服要貼身得多。

然後戒尺就落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疼。爸爸代替了老師的身份,代替了監管,代替了懲處犯人的獄卒。

他身上的衣服質量太差,被這一抽弄爛了,漏出一地鵝毛絮。現在是冬天,一陣風吹過,沈迎冷得抖了一下。

他依舊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自己的爸爸。父親。故事裏的父親往往沉默寡言,他們管那叫“山”。

他想怪不得藝術源于生活。父親站在旁邊打他的樣子,投下來的影子也像一座山。一座大黑山。那一瞬間父親逆着光,在故事中應當是拯救主角的人終于到了。威嚴壓得他喘不過氣。

沈迎又帶着奶奶被趕回去了,那無人修葺的屋子如今沒有那麽漏風,父親還送了個爐子來。

沈迎把奶奶安置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在她伸手要摸他臉的時候彎眸露出一個沉靜溫柔的笑。

沈迎眼睛烏沉沉的。他小心地把衣服脫了疊好,背上的傷口還滲着血。他握住奶奶的手,說:“奶奶,明天我就可以去幹活了。”

他的笑容不變:“……等以後我賺了大錢,給您買父親那樣的房子。

“您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不能太過操勞,我多幹些活是應該的。”

他一只手不知何時捂住了蒼老女人的嘴,聽她嗚嗚的,卻說不出話來。女人渾濁的眼裏蓄出淚,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幾近癫狂地暢享美好未來。他身體微微前傾,軀殼曲線愈發柔美,像影片裏溫柔的美人蛇。

“我長大了奶奶。”他說,“我不會再被騙了。”

無論是您,醫生,還是父親。甚至乃至我也許根本不會見到的未來的人。

我不會再輕易被他們欺騙。

沈迎扮演出葉藏的狀态。他還不太擅長逗趣,心裏時常會感到羞恥。在羞恥的同時他又有種快感,別的什麽,或者堕落。總之,他抛卻了自尊和外在的尊嚴,靈魂卻常常受鞭笞。他沒有學會割腕,但學會佯作意外讓身體上出現血淋淋的疤痕。他會用頭撞牆,會咬自己,會把自己主動或被迫投入水裏。掙紮的樣子很得人趣。他知道。

沈迎的生活和之前并沒有什麽差別。如果“更能逗人笑”了是針對他的變化的話。

“你們可以不要欺負我嗎?”被推倒在地的沈迎問。今天已經很晚了,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現在很累,沒精力再扮演小醜。

村裏人都知道沈迎是外面來的,不一定能給他們帶來什麽集體利益,因此雖然嘴上還說着長大後拿去換錢,實際上已經不把他當能出去的人看了。

“沈迎!沈迎!迎錢不來,迎才不來!臭雞蛋,臭雞蛋!”小孩嬉笑着朝他扔地上的小石子,找不到就拔帶着土的草代替,“沒能力,沒能力!真活該,真禍害!”

慢慢的,沈迎身邊堆起一圈或濕或幹的草料。

“不是這樣的。”沈迎眨眨眼,烏黑的眼珠子寧靜,也在為主人辯駁,“我不是禍害,也沒有做錯事。你們判斷錯了。”

小孩子訓練有素地統一歪頭,動作卻亂糟糟的不齊:“就是禍害!就是活該!”

有點想笑。沈迎慢吞吞地爬起來,沒管裸露皮膚上一道道擦傷,只是說:“我沒有錯。

“你們錯了。”

他掏出身上僅剩、醫生外出帶給他的糖,道:“你們的表演也累了。這些給你們。”

小孩子們愣住了。

站在最遠處的小孩怯怯地接過糖,過來前扔下了什麽東西。沈迎聞到有一股細弱的嗆人的煙味兒。

他低頭看過去,草料着火了。

擡頭看過去,小孩跳開了包圍圈,手好像要伸過來,又被其他人牽着。

他短促地笑了下。

原來看表演的代價應該是這個。

孩童的“靈氣”不是取之不盡的。從他決定放棄的時候,他就能意識到這憑借虛無缥缈的運氣得來的搖尾乞憐的機會遲早會被老天沒收。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頻繁與自然。他私下裏越來越寡言和怨恨。

“靈氣”消失了,沈迎慢慢長開了。

他知道他會在十五歲的時候放棄自己。但是現在先再見了。沈迎回頭看一眼位于群山中的村落,無聲地說。

一切鋪墊只為十歲深夜漫無止境的奔跑。

一個人會為了什麽而奔跑呢?

運動員為了榮耀;業餘愛好者為了興趣;健身的人為了肌肉;學生為了考試;警察為了追捕到犯人;人類為了生存;人類的價值為了更好的精神富足或物質生活。

沈迎為了無數次神經質的嘔吐裏,反哺到靈魂的興奮劑。

簡單來說,為了自由。

他什麽也沒帶,只是在奔跑前吃得飽飽的,水也喝過了。從大門跑出去,跑到山坡上,躍過小溪,進入樹林裏,順手摘掉一顆野果啃,酸得龇牙咧嘴,口中還發澀。

躍過深夜隐晦的星星,明亮的月亮;躍過因為陰天而只能單獨噴薄而出的雲;躍過天氣預報預測錯了的太陽,它的溫度是白色的。

躍過過去不能被磨滅的苦難,躍過現在奔向世界的欣喜。

跑到不知名的未來。

沈迎最後還是被抓到了。因為他一切都經歷過,但後來只在夢裏複度。他的體能超負荷,使他暈倒在離城鎮不遠的樹林裏。

迷蒙間,沈迎聽到奶奶求父親給他一次機會。

他得意地想,奶奶,不用再求了,我逃出來了。

我以後會賺大錢給你,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這應該是夢吧?真現實。我讨厭這個夢。但是能看到奶奶,那好像也還行。

奶奶,你要等等我呀。

我聽到書裏描述的早市的叫嚷聲了……

跑過夢裏的山川河海的沈迎在幻想的世界裏自由的再次奔跑。他已經擁有自由了,所以也不再追逐。

這次他追逐的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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