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過去·沈迎3

過去·沈迎3

沈迎醒來後老實了。他最終沒能跑出去，還害得奶奶被人笑話養了個白眼狼。

他跪在奶奶的床邊哽咽，握着奶奶的手讓她的手和自己臉頰相貼，語無倫次：“奶奶，我沒有想扔下你……我只是……”

世界跟沈迎開了個黑色玩笑。他怕奶奶真的因為自己的逃跑不再信他，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帶上奶奶是不道德的，因為他不知道奶奶沒看好他之後會接受怎樣的後果。他本來覺得自己能夠逃脫一了百了所以咬牙跑了過去，但沒想到盡頭迎接他的還是那座山。

他不奢求奶奶的原諒，但希望奶奶不要為此怨恨他。他什麽都可以做，沈迎已經承受不了放棄了。

他反複說，手勁大得讓奶奶皺起眉頭。神色凄惶，看上去幾乎要暈厥過去：“奶奶……奶奶……奶奶……”他不住地念叨着，卻不說到底要做什麽，哭腔凄厲可憐得像被遺棄的孤狼，“我沒有……”

但是他臉上沒有淚，眼珠都憋紅了，但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來。他連鱷魚都不如，但他的痛苦和絕望又好像有穿透整具身體的力量。

沈迎心急郁燥，暈了過去。奶奶只是身體不好，但不是下肢癱瘓不能走路，于是跑到醫生家裏讓他來看看。

“他是怎麽跪在你床邊的？”醫生按按他的身體，聽着沈迎昏迷中的悶哼，不可思議道，“他的小腿已經骨折了，肋骨也有錯位的情況。”

“是我沒教好他。”奶奶嘆氣，“我只想着像我丈夫那樣讓他走入正途，卻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下，他要怎麽樣才能平衡精神和生活的差距。

“先前他一直跪在我面前，想讓我原諒他。但是他有什麽好原諒的？他就沒有做錯。當初是這個村子的人把他拐來，咱們沒能力，只能看他們這麽幹。要救人，還找錯了方法。

“現在倒好，受害人要讓我原諒他。”奶奶說，“這話，老天爺聽了都得發笑吧？”

醫生給沈迎骨折的小腿用板子繃上：“要是早知道他這個計劃，我就帶着他一塊兒跑了。”

“小迎是個悶葫蘆，不問就什麽都不說。”

“肋骨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但現在恐怕只能讓他自己愈合了，至少三個月內不要亂動。”

奶奶送走他，坐在沈迎床邊輕輕拍他的肩膀。

沈迎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穩，臉快要皺成苦瓜了，不知道做的什麽噩夢。

最好不要逃離成功。奶奶覺得，如果在夢裏逃離成功又在現實沒看到希望的話，人會崩潰的。

沈迎的爸爸是一位威嚴的父親，媽媽則很和藹可親。他有一個姐姐，比他大九歲，沈迎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她都在上大一了。

爸爸媽媽很愛姐姐，也很愛沈迎。每次他們外出旅行回來，都會帶好多好多禮物。哪個地方特産的草，好吃的面包，還有漂亮的“花花！”沈迎激動道。

姐姐不喜歡花，姐姐上大學要用到可愛的弟弟，因為弟弟應該是宿舍集體財産。

于是沈迎跟着姐姐來到了她的學校。

“姐姐，你的宿舍和家裏好像哦。”沈迎說。

姐姐沒說話，掐住他的臉像搓面團一樣揉捏。室友也都在，她們都很喜歡沈迎。

沈迎好舒服好快樂，好喜歡這樣的世界。

躺在姐姐的床上，他翻了個身。身體突然好痛，但他不知道為什麽。沈迎眼睛裏包着淚，小心地不想讓姐姐察覺他在痛。

姐姐還是醒了。

姐姐變了。

“沈迎，你在幹什麽？”姐姐冷冷地說，“不想睡就滾出去，誰讓你睡我床上的？”

沈迎呆呆的：“姐……姐？”

室友也被吵醒了，紛紛指責：“對啊，你爸你媽太不負責了，居然讓你照顧一個小孩。”

“還是個男的，怎麽能跟女生混在一起，娘娘腔。”

“沒人照顧，他身上髒不髒啊，會不會有虱子？”

姐姐開口：“聽見了嗎？”

沈迎眼淚落下來：“聽見……什麽？姐姐……”

“這裏不歡迎你。”姐姐說，“給我滾出去。”

沈迎離開了。沈迎不是主角，所以他不會有萬人嫌變萬人迷的可能。

他只能蹲在學校的哪個角落裏，等待天亮，姐姐或許就消氣了，姐姐的室友也會繼續看着他笑，爸爸媽媽就能來接他了。

“哪來的小孩？”一個長得兇神惡煞的學生牽着一條狗，用腳踢了踢沈迎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身體，“滾出去，在學校裏裝這副可憐相幹什麽？真礙眼。”

沈迎垂着眼，安靜站了一會兒。他點開智能手表，爸爸媽媽沒有打電話，姐姐也沒有。

沈迎意識到了。沒人喜歡他。

奶奶看沈迎終于不再皺臉，但閉着眼都能感覺到那一股死意。她去廚房做了記憶裏沈迎最愛吃的東西，熱氣騰騰的香味飄在沈迎鼻子附近。直到涼了沈迎都沒有醒。

意識到時間變動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火燒雲烤得天空變成色彩斑斓的世界，是沈迎沒見過的蠟筆畫。奶奶看他醒了，揉了揉他的腦袋，語氣和藹：“小迎醒了，小心點，來，奶奶把小桌子放上去……剛醒，得吃點清淡的。”

沈迎蒙蒙的舀起一勺粥，沒敢問奶奶有沒有原諒自己。奶奶溫柔地看着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小迎，我聽說你先前去老二家，讓他對我好點的事了。”

沈迎沒想到奶奶會說這個，有些局促地低下頭：“抱歉，我不是故意插手您的家事……”

奶奶說：“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想問的是，假如有一天，你發現老二對我不好是因為我以前不管教他，甚至有一段時間幾乎放棄他就當沒這個兒子，你還會覺得，這件事是老二錯了嗎？”

沈迎沒說話。空氣凝滞幾分鐘，沈迎才開口：“奶奶，我都知道的。”

沈迎接着說：“我知道我是被拐來的。我和其他家同樣被拐來的哥哥姐姐們聊過。”

那還是在沈迎剛被沈老二發現“靈氣”的時候。沈迎終于有機會看這個村子以前不會展示給他看的那一面。

趁着沈老二賭上頭了，沈迎借拉肚子的名義跑去溜達這片他一點也不熟悉的地域。一邊走他一邊記路，就擔心最後找不回去要挨沈老二打。

那個時候他看到幾個少年少女被堵住嘴，在賭場後院裏嗚嗚叫。周圍沒有人，他們都很放心。有一個少女看到他，激動得亂晃。

沈迎好奇之下走了過去。

那會兒沈迎雖然瘦小，但底子好，模樣還算漂亮，至少在這幾個少年少女眼中，他也得是被拐來的一員。等沈迎摘下他們嘴裏的布塊，解開他們手腕上的繩索，他們帶着沈迎一起跑，問他年齡多大家住在哪兒知不知道父母電話。

沈迎茫茫然地跟着他們一起跑：“我就住這兒。”

先前向他求救的少女臉色複雜：“你……是這兒的本地人？”

一個頭發亂得像樹冠的少年推了推少女：“他既然是這兒的人那就別管他了，咱們趕緊走。”

少女反駁：“那他剛才為什麽跟着咱們跑？”

看上去很兇的少女說：“也有可能他是來監視咱們的。”

先前的少女瞪了這個女孩一眼，得到她告饒的雙手舉起後蹲下身問沈迎：“小弟弟，你也想走嗎？”

沈迎問：“……走哪兒？”

他解釋：“你們身上有一種外面的感覺……我想送你們回到外面。就是，小鳥要回到天空。

“我怕你們不認識路。”

沈迎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錯是對，但是他知道把人綁起來一定是不對的。甚至其實賭也是不對的，但是他沒辦法。

能對一次是一次。他想。也許是對的……反正，他不會更糟了。

他偷偷看了那個一直對他很熱情的女孩一眼：他們卻有可能會。

“你們其實快到了。”沈迎指路，“前面，看到大榕樹，左拐，看到月季花，右拐，拐到有橙紅色花的地方，直走，有一個狗洞，可以鑽出去。”

他問：“你們……為什麽會被綁起來？”

少女說：“我們是出來玩被這村子裏的人迷暈了，這裏都是人販子，大搖大擺的就把我們四個送來了。”她忍不住說，“你看起來真不像這兒的人，倒是感覺像從外面抱來養的。我總覺得你眼睛顏色很眼熟。”

沈迎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你們走吧。”他推了推空氣，“不走的話就要晚了。”

“那好吧。”少女飛快地說，那個看上去兇兇的女孩也跟沈迎搭話，“你以後要是能出來……我叫韓玉槊。我們走了。”她沒來得及解釋是哪幾個字，匆忙就跑。

沈迎知道，夜幕要降臨了。

奶奶并不知道那天一身傷的沈迎究竟是因為什麽受傷。或者說，她其實一直沒有看出來，因為沈迎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按照醫囑睡下了。而第二天沈迎的狀态和平常并沒有不同。

沈迎表情平靜：“我并不想找到我的父親和母親，但如果他們想要找到我，我會願意和他們見面。”

他雖然看上去面無表情，琥珀色明亮的眸子卻很清晰的一節節烏沉下去。

“現在我住在您家裏，讓我袖手旁觀，是不能做到的。”他說，“我知道，您的意思是想讓我認為您也是壞人，盡管利用，而不要加以友善。

“但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否在外面尋找我，我出去也不是為了找到他們。”他以前說這些話時還會有些羞赧地紅臉，狀似無意地承諾，現在表情只是淡淡，連眼珠都沒有錯一下，語調毫無起伏，“我出去是為了能帶您過上更好的日子，即使我沒有能力到甚至無法将您從這裏帶出去。”

沈迎繼續說：“我不會對您産生怨恨，是您和醫生讓我活下來。我無法像主角一樣讓拐賣鏈從我發現的那一刻就被正義鏟除，這些事情以後可以再說。”

他把腿從小桌子下抽出來，掀開被子從床的一側下去，語氣無波：“您休息吧。碗筷我自己來洗。”

奶奶怔然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沈迎沒有奶奶高，因為營養不良，比同齡人更是矮一個頭。

離開奶奶視線的沈迎很快捂着胸口一步步朝廚房拖過去。他自覺自己做得很好，現在的狀态既處理了書上的道義，還應對了現實的沖突。至于疼痛，肩負了願景卻沒有實現，現在身上的傷口是他應得的懲罰。

沒有愛好與游戲的沈迎只能在書本的世界裏收獲自己的認知，書籍上是正确的，現實也合理。

他要做的是……

沈迎慢慢洗着碗。

成為主角。

因此，受苦受難都是應當的。他必須先經過磨難，才可以能夠被人信任。奶奶和醫生，還有父親，一定也是因為他還不夠能吃苦，才會對他多加撒謊。

沈迎彎起嘴角。

現在，奶奶不就願意說真話了嗎？